有个人在年仅二十岁时,居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始终感受到一亿玉碎[1]的局面必将到来,因此我将每篇作品都视为遗作来写。”那一年是一九四五年日本即将战败之际,少年是平冈公威,即日本著名小说家三岛由纪夫。这句话出自《三岛由纪夫青春纪事:我青春漫游的时代》。
有些作品的珍贵之处,并非来自于本身的文学价值,而是他能折射作者本人伟大思想、精致语言的形成过程,从而在使读者深入理解作家思想历程的同时,引导读者反观自身,深入内心自省,不断挖掘自我、完善自我。阿城《威尼斯日记》只言片语,闲聊之中随便提到某个人,皆是重量级的人物,谈话内容更是珍贵。在契诃夫书信中,他对戏剧、小说的见解字字珠玑,还藏着他对同时代俄罗斯文学家的不少评价。《我青春漫游的时代》正是以这样的文学地位,存在于三岛由纪夫诸多作品中。它讲述的是三岛由纪夫17岁至26岁的少年思想历程,为中国读者独辟蹊径,打开了解当时日本社会民众思想状况和三岛本人思想形成过程的一道小门。
一九四五年早春,三岛由纪夫终于收到了日本军部入伍的征召令。他因患气管炎发烧,被误诊为胸膜炎,最后鬼使神差地使他逃过了兵役,旋即得以返乡。但那场战争给青春期的三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二战结束多年之后,他仍“感到随时可能爆发核战争”。“我将每篇作品都视为遗作来写”的这种幻灭心态和玩世不恭的末世情结一直留在了这位少年的阴影之中: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已十七年,我却尚未有现实的感觉。如果说这是我太过于隐患,那亦是我的性格所致,没什么话可说……事实上,经历过空袭那种昨日存在的东西今天却消亡的时代,它给人的印象之强烈,仅凭十七年的时间是难以磨灭的。”
看过《疯狂的麦克斯4:狂暴之路》的人,想必对其中浓重的末世氛围印象尤为深刻——浓烈的色彩对比、荒漠化的世界、个性狂野寡言的人物,还有由末世情结演变而来那种人物性格的孤注一掷、疯狂执着贯穿电影始终。其中最抢眼的是那个汽车迷男孩。他是不死乔蓄养的战郎(war boys)队伍中的一员,疯狂地对机械着迷,在电影中吊着点滴仍不知死活地抢方向盘飙车。在暴力的外表下,深入内心才发现他是一个内在十分脆弱的男孩。饮用水随时干涸,身体虚弱得靠着血主的鲜血供养,甚至末日来临在即,但他感性地、冲动地沉浸于着迷的事物,来抵抗末世的恐惧。可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嘛!
三岛亦如此,自有应对的方式。他把文学当作一座小而坚固的堡垒,对现世进行无声的抵抗——“我切身感受到周遭的世界正在逐渐崩塌,尽管政府高喊‘万众一心’的口号,可我知道我们住在虚假的世界里,它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的道路。”他说。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阅读拉迪盖的小说《魔鬼附身》、《欧杰尔伯爵的舞会》,从文学中汲取同世界对抗的力量。愈感到时代的快速崩落,他就愈能体会经典作品中带来的平静和强大魅力。每次警报响起,他抱着刚落笔的文稿,躲进潮湿的防空洞。他写道:“我从防空洞口探出去,远方遭受到空袭的城市景象美极了。火焰在高座郡夜间的平原上映现出各种色彩,我宛如在观赏远方那如壮烈的死与毁灭的盛宴般的篝火。”
少年还有具有一种无知的自我保护能力,将他的文学堡垒砌得更牢固。他把少年比作陀螺:
“少年就像一只陀螺,刚开始转动的时候,很不容易稳住重心,就这么歪着陀身,不晓得要滚向何方。但它和成年人不同的是,总是先转了再说。随着转动,就能逐渐站立起来……在平稳旋转时的陀螺具有一种诡异的能力,那是一种近乎全能的力量,将自己的身影彻底隐藏起来,不让人瞧见。这时候的它已不再是只陀螺,而变成了某种透明的凶器。”
但这始终是一种本能的、感性的支撑,都是对末世来临的感伤式反抗。他自认此般消极的抵抗显得懦弱,但也是无可奈何。
这般经历烙印在他的性格中,影响了他的人格和作品。成年以后,三岛身上无不显示出早熟少年经历过非常时期后发展而来的气质、性格——没有为非作歹的本领,却对自身之恶兴趣盎然,感性地追想着恶魔般的东西,逐步陷入幻灭的虚无主义。
幸运的是,他是一位具备强烈自省能力和习惯的优秀作家。在他身上,你可以看到一位作家时刻自省的力量:在返顾过去的经历、自身的性格过程中,不断思考哪些东西对自己来说是多余的、哪些是欠缺的,努力在不同的阶段重新发现自我。他彻底分析这种虚无主义美学的根源,发现原因之一是耽于感性的浪漫主义,之二是现代人的一种自恋情结——对自我的媚态,“只会助长现代性的感官世界”,把自己丢入漫无止境的自我陶醉的循环中。他在言说和小说创作上的逻辑性不足,也可归因于此。
于是,三岛对自己泛滥成灾的感性失去了耐性,决心与它做最后的诀别。他终于弄明白在少年时代使他激情张扬、之后又折磨他的诗,其实就是伪诗,滥情的宣泄而已。同时,他也认识到自己体内并没有真正独树一帜的诗人灵魂,但必须巧妙地平衡生活中的现实与诗意二者,因此他逐渐走上了小说创作的道路。“小说家必须有银行家的风采。”托马斯·曼这句话也成为他理想的文学追求。因为他领悟到:“在文学上无论是知性的或感性的,或者如尼采所言的阿波罗精神和狄俄尼索斯精神,若不能兼顾二者,便不是完美的艺术创作。”
接着,二十四岁那年,三岛的心灵深处出现了两个强烈的想法:一是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另外则是清楚地投向理智而明朗的古典主义。你可以看到,三岛的人生在不断地自省和自我调节中,逐渐走向光明和理性。
那么,十多年后他最终切腹的结局,就让人想不通了。
对此,不同立场的人,会做出不同解释。我赞同返回他的文字来读懂他。应该有两种解释:其一是偶然因素的存在。“我感到个人立场的形成,有时不光是出自确切的思想和深刻的人生经验,偶然因素或其他意外状况同样发挥着重大作用…..反正政治观点就是这么回事。”三岛在文中写道。读完三岛的青春纪事,你知道他虽经历心灵创伤但仍是一个不断自我调节走向光明的人。他的人生轨迹亦是如此。若非偶然因素存在,对他最后结局仅以“谏世”武士道精神草草解释,这是否过于粗暴?
其二是对艺术的践行。在《我心向往之》这篇文章中,三岛将他的人生按照对艺术作品的理解分为四个阶段:着迷于恶魔般的东西,并受它指引走向文学;阅读拉迪盖的小说,从中汲取力量对抗走向毁灭的外部世界,并认识到文学的取向终究是形式严谨、内容充满希望的;转向阅读森鸥外作品,认识到完美的艺术创作必须兼顾感性和知性;最后一个阶段奔向彻底的毁灭——若不把现有的东西彻底摧毁,作品便无法获得新生。“卓越的艺术作品的构造像堆积木,但以玩者的心态来说,他总要堆上最后一块木块,看到整座积木垮下来方肯作罢……就算积木无法承受最后的木块而垮下来,我依然要把它放上去。尽管积木会哗啦哗啦塌掉,但积木本身即是艺术建构的作品。”
三岛对自己信仰的艺术精神,是实践于文学作品,身体力行于现实生活中的。他把自己的生命作为最后一块木块,放在人生这部本已完美的作品上,让作品崩塌于众人前,并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完成了此生最后真正的遗作。
注:[1]指日本全体国民一亿人都因战争而死——原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