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茹听着母亲的絮叨,那些话从她的左耳朵进去,经过大脑的反应,再从右耳朵出去。在这个过程里,她不知自己大脑哪个部位受了刺激,总之,她又开始头皮发麻,心跳加速,手心出汗。
她本以为母亲听了她的话,一定会欣喜异常,会感谢老天总算遇到郑伯伯这样有情有心之人,总算暂时解决了父亲医治下去的燃眉之急。这难道不该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吗?怎么在母亲嘴里就只剩下了对财务女们的抱怨、愤恨和虚荣无聊的争强好胜呢。更要命的是母亲说得头头是道,听多了,穆茹好像不自觉被带进去了,似乎觉得自己确实不够尽力,做得不好,为什么没有再向财务女们多争取一下呢,为何自己那么清高,就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哭天抢地,死缠烂打呢?母亲总是那样深刻地影响着她,可是她不愿意也真的没法子按母亲的方式做人做事。母亲越说越多,穆茹越听越像个泄气的气球,无限沮丧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母亲的絮叨像被寒风吹起的冰碴一下下划割着她的心,让她收缩痉挛,让她茫然无措,让她自责纠结。举到半空的保温饭盒终是没到嘴边,重重地放回了坐着的双膝上。她抬眼望向病房那扇窗户,它太小太矮,看不见外面的天空,只看到窗外另一堵铅灰色的高墙。
母亲对财务女们的“大批判”终于在穆茹毫无反应的沉默中停了下来。她挨着穆茹身边坐下来,换了种口气,继续说到:“唉,算了,不说她们了,说了你也不懂。你不知道我和你爸在单位里受的那些气。涨工资的时候,指标被别人挤掉了。分房子吧,大的方向好的,先被公司经理们分掉了,再被那些会溜须拍马的人抢完了。什么按打分高低分配房子,都是按照他们自己条件设的,像我和你爸这样的老职工,工作时间长有什么用,辛苦认真工作有什么用,就占那么点分数。学历没人家高,职称也没有啊。你爸也就是个小官儿,再打分也高不过他们。你说我和你爸冤不冤,辛苦工作一辈子,我们图到什么了,你爸为工作累个半死,身体搞垮了,谁会管你!你呀,要学聪明点儿,别拼了命似地工作。大家都拿同样的工资,拼那个命干啥,以为就你能啊,那工作离了你就转不了?别傻了,听到没,别像你爸,看看他现在这个下场,多可怜,说难听点儿,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如一条狗!”母亲说着就哭起来,声音大而响亮。
穆茹见母亲难过,自己心里也很不好受,尤其说到父亲,她的眼泪也跟着噼里啪啦掉下来,落在还抱在手中的保温盒里。她很想把母亲揽过来,拍拍她的肩,说些什么话安慰下她。可却不敢开口,她知道母亲的性情,在这个时候开导她,无异于火上浇油,更加控制不了局面了。
她终于没有伸不出手抱抱母亲。这真是个奇怪的感觉。穆茹记忆里似乎找不到人们常说的“母亲温暖的怀抱”,甚至与母亲手拉手的印象都没有,她很少与母亲近。也许是因为父母工作忙,家里又三个孩子,母亲顾不上照顾她吧。她从小就是自己的母亲,也是自己的孩子,习惯了自我安慰和安抚。即便和母亲有些为数不多的肌肤接触,想起来都是很别扭很难受的感觉。最早的印象,是六岁时家里又添了小弟穆昊,还是孩子的她多少有点贪玩,傍晚与小朋友们玩得晚了,没有及时回家帮助母亲照顾弟弟,又不小心弄丢了一条手帕,母亲找到她时,脾气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临界点,见她还丢了东西,瞬间火冒三丈,扯着她的一条胳膊,绕着圈追着她,痛打了她一顿。那一幕深刻地留在穆茹的脑海里,母亲那只拉扯她的无比有力的手成了她对母亲肌肤接触的最早记忆。
想到母亲的手,似乎总是与生拉硬扯连在一起。小时候,每周一次去公共大澡堂洗澡,雾气腾腾里,女人们都光着身子,带着光着身子的小孩子们,男孩女孩都有。一进澡堂,母亲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过穆茹,当然接下去也会扯过还很小的大弟、小弟。她通常会手拿那个年代特有的带麻点底的肥皂盒,它的作用就是可以迅速擦磨出皮肤上的“泥”,还你一身清爽洁净。只是母亲的手用力过猛,那盒底在穆茹他们身上擦磨、擦磨再擦磨,从头到脚,连耳根、脖颈这样嫩薄的皮肤也不放过,仿佛他们身上有着陈年累月的污垢,不彻底擦除,不足以大快人心。
穆茹姐弟常被母亲擦磨得呲牙咧嘴,本能地左闪右躲。这时候母亲的另一只手一定会“啪”的扇将过来,你除了咬着牙或者流着泪忍着,躲是躲不开的。
那时真是怕和母亲去洗澡啊,感觉如同受刑。现在想来,也可以理解母亲,她要管三个孩子,还要与其他女人争抢水龙头,为三个孩子和自己冲洗。她若不麻利,不强势,怎么能完成这么艰巨的事情。只是人就是这样,明知亲人对你是全身心的好,但心里依然埋下疏离和隔膜的种子,一生都解不开,化不了。
再亲密点儿的母女拥抱,有吗?穆茹的脑海里翻腾着。有。那是高考那年,母亲得知穆茹被本地大学录取了,激动地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儿,“我们家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啊!”也许那一刻母亲还因为过于激动而满含泪水。而穆茹的感受却大相径庭,她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窖,她最担心被本地学校录取,因为那将意味着彻底堵死了她离家远走高飞的唯一通道。
穆茹清楚地记得她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吓了一大跳,大夏天的居然周身发冷,浑身打颤,本能地挣脱了母亲。面对一件事情,母亲欣喜若狂,女儿失落幻灭。这时候发生的拥抱,想想都觉得啼笑皆非。那拥抱是她与母亲最亲近的一次接触,仿佛也是最后一次。
其实,她怎么会不理解母亲呢,怎么会不理解涨工资、分房子这样的事对一个普通家庭意味着什么呢。那些年,因为没涨上工资,没分配上大房子,家里无异于遭遇了七级地震。母亲在单位里的失意,回到家,就转化成了对穆茹姐弟们的“河东狮吼”,搞得他们个个如惊弓之鸟,却又逃无可逃,躲无可躲。
母亲的负面情绪一直伴着穆茹长大,小时候它们是被加倍放大的恐慌和忧虑。大了后,就好像又长了另一双眼睛一样,盯着穆茹,强迫她,控制她,使她不自觉地按照母亲的意愿去承担母亲承担不了的事情,去实现母亲期望她实现的目标。她要为她争气,要学习好,工作好,嫁得好,一切都要比别人好。否则就是自己不够好,不够努力。可是穆茹自己真的需要那么好吗?她真的有能力完成那么高的目标吗?这种不由自主的被驱使被控制的感觉,常让穆茹难以承受又无力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