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年(2016年)12月21日,冬至,数九起点,也是北方吃饺子、南方吃汤圆,合家团聚的日子。
一直以为冬至节气对应的是公历12月22号,一个于我有特殊意义的日子,也是我人生中冬至的符号。正因如此,今天早上回公司时听几个同事说起今日是冬至、冬大如年、下班要早点回家和家人团聚云云,还觉得诧异,以为自己记错了日子,怎么和自己的精神寄托日期不一致呢?上网一查方知,冬至这个节气绵延至今已两千余年,具体日期在不同年份间略有出入,但大体在每年公历12月21日~23日之间。
然而,我心目中的冬至恒定在12月22日。那年那月那天(1995年12月22日),我的人生发生重大改变。
窗外的天空,说不清是雾还是霾,悄无声息地飘动,间歇下点小雨。这座南海边的一线城市,空气质量历来很好。也许受到了本周北方重霾的拖累,昨天还天高云淡,今天已轻雾满天。在它北边不远处,我家所在的另一座一线城市,据说也差不多。但我所理解的冬至,永远是艳阳高照、温暖而明媚的,一如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走出广州火车站的时候。
出身于鄂东农村的我,大学毕业后进入省城一家国企,工作了近三年。拿着微薄的薪水,在改善家庭经济状况的压力和在国企工作看不到出头之日的压抑氛围中挣扎了良久之后,我意外得到了广东一家新成立外资工厂的工作机会。怀揣着筹措来的700元盘缠(这其中只有200元是我自己的积蓄,另500元是向大学同学C君借来的。C君在武汉一家大型建筑公司工作,虽辛苦但薪水可观),以休假的名义,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惴惴不安的心情,我坐上了南下的特快列车。当时的我,虽已工作两、三年,见的世面却不多,不敢冒险。出发前我算过账,700元大概能支持我在外面生活2-3周,如果到时真的不适应或发现新单位不可靠,在盘缠花光前我得撤退,得赶回国企销假上班,不能没有退路。换工不成就当作是真的去南方休假,见一次世面也不亏。
现在觉得当初的想法好笑,但那时为了这个南下行动,胆小的我纠结了好久才下决心。没办法,贫穷和实力限制了我的想象和勇气。我大学读的是当年日趋热门的财务专业,但毕业时却只聘上了省城的一家国营工厂,并且不是直接在工厂财务部门上岗,而须从车间成本核算员干起。一众大学同学当中,有背景的大多去了省城财税、银行这类收入和福利相对好得多的部门或单位,还有的去了南方的广州、深圳等开放前沿城市。我们少数几个来自小地方的同学,基本去的都是省城的国营工厂、建筑企业,个别还未留在省城而去了其他地市的企业。毕业之际,有资源的拼资源,无资源的靠运气,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毕业生态基本如此。“拼爹”这个词固然是多年以后出现的,拼爹现象却是古已有之。
那家国营工厂有个不成文的惯例,新进的大学毕业生必须在车间见习一年,由指定的工人师傅带领,从操作性岗位干起,不管你是哪个大学毕业,也不管你读的是什么专业。见习期的工资很低,我记得刚开始只有130块(那时还有档案工资的说法),几个月后调增到200块。省城消费水平高,用起来捉襟见肘,省吃俭用也没多少余力帮助家庭。我在金属加工车间看管了两个星期的镗床,打算好好学习怎样干工人的活。恰在此时,车间核算员(这个岗位工作职责属于财务的一部分,但工作地点在车间办公室,归车间主任领导)怀孕将要生产,需要帮手,车间Y主任见我专业对口,就让我临时顶替她的工作,这样我算是提早脱离了工人岗位。在车间干了将近一年的成本核算,工作上主要对财务部负责。但同时我又充当了车间的笔杆子,大部分车间的宣传、竞赛文字材料是我写的,以至于我上调到财务部时,Y主任对我给予表扬,说我是个人才,可惜车间没有好的岗位,不然真想把我留在车间。幸亏Y主任没有留我在车间,不然阴差阳错,我可能就没有后来的南方走一回的机会了。
到财务部后,我工作细致而又努力,不放过任何向各位师傅(“师傅”一词是国营企业对比自己资深人士的通用尊称)学习业务知识的机会,进步很快。感谢部门领导给予机会尝试,感谢师傅们给予指点,我一个底层办事员竟然在一、两年时间内历练了财务方面几乎全部重要岗位,在每一个岗位上表现都很突出。我后来加入外企在财务方面得心应手,自然而然成为骨干,相当程度上得益于在大型国企打下的专业基础。我对职业生涯中并不算太长的国企经历有所感恩的地方正在于此。然而,国企的通病是一样的,你再能干再努力,都摆脱不了论资排辈的桎梏。你只能接受“十年媳妇熬成婆”的惯例,走前人走过的路,别想着一步登天,在财务这种国企的非核心部门想脱颖而出尤其难。事业上看不到前景,经济上无法改善,尤其想到母亲含辛茹苦供我上大学(我父亲早逝),家里还因此背了不少债务,而我在国企的处境根本无法改善家庭生活状况,遑论自身前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愤懑焦虑,备受煎熬,渴盼有一个出路。
天无绝人之路,我获悉了一家《财富500强》美国公司在广东新设工厂的工作机会。经过电话沟通,对方同意我去试一试。于是,在激动中我向部门领导请了长假,背上简单的行囊,在那个冬至的前夜,在江城寒风中乘火车直下广州。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出省,兴奋之情、忐忑之意难以言表。当晚送我上火车的是W君,武汉人,也是我此行外部唯一知情者。W君是我在国企交情最好的同事和朋友,一个真正可以相信和依靠的人。身高一米八五,外形俊朗,作为同龄人的W君是一般女孩子都喜欢的那种类型。但他踏实而努力,我们平素很谈得来。W君完全了解我实际上是去南方闯世界的,并且表示支持。行前他请我吃了麦当劳。那时麦当劳刚在武汉出现,市民颇觉新奇,但价格并不算便宜,我们一般国企的工薪层也不是经常舍得吃麦当劳的,与今天大多数人不爱吃麦当劳大相径庭。记得我啃鸡翅时不小心被鸡骨划破口腔,流血了,W君二话不说再买了一杯可乐给我,“来,漱漱口!”。他一直把我送到火车座位上,交待我这个初乘火车者一些注意事项,又拿出一支有精美包装盒的上海英雄钢笔送给我作为纪念,让我感动不已。火车开动了,我看着W君英俊的面孔消失在车厢窗外,不舍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对那家国企还有什么留念的话,那就是结识了W君。W君送我的钢笔我一直存放在保险柜中,舍不得用但时不时会看一眼。睹物思人,看到它我就想起W君,那位真正的朋友,一生的朋友。
到南方后的头一两年时间,我跟W君电话联系较多,回乡探亲路过武汉时也会过一两次面,每次叙旧我们都很开心。到后来联系稀少了些,再之后听说W君从那家企业辞职,去了南京,具体去了哪家新公司,做什么工作,均不得而知。不知何故他没有再联系过我,莫非距离和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从此我失去了W君的音讯,这是后话。然而我是不会忘记W君的,我对他的思念也许可用那年月流行的那首歌来表达-“……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否还会想起从前;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否已经有了太多改变……”。真希望能尽快和W君重逢,重续我们的友谊,特别在岁月匆匆,我们都由青年变成中年的时候。
我坐的是T字头火车,硬座。这已是当年由武汉至广州最快的列车,不像后来提速到“夕发朝至”,那时正常也要17个小时才能到达。那年月到珠三角打工的人很是密集,临近春节正是民工流动的忙季。但由于我是自北向南的反向流动,车厢中虽有站着的旅客,倒也不显得太拥挤。坐在飞速奔驰的火车上,身处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听着他们天南地北的神侃。这个是要去东莞的,那个是要去惠州的。这个一看就是民工,那个貌似是业务员。某某人在广东开厂赚了很多钱,某某人在某某公司两三年就做到了高管…… 我不多话,但也禁不住想,南方这么多机会,我现在才出来打工是不是有点晚了呢?
那时珠三角的发展走在全国前头,方兴未艾,只要不是懒溜子(武汉人的说法),就能找到挣钱的工作。一个小学文化的女工,只要勤快,在深圳或东莞一个月也能挣六七百块(比我在内地国企三四百块的工资高多了),但同样让人诟病的是治安的混乱。在火车上已经看到不止一个小偷,没人敢出面制止,怕被团伙报复,据说广州火车站就更加混乱了。邻座的中年汉子将钱藏在内裤上的小口袋中。火车上小餐车经过时,那汉子旁若无人地解开腰带,露出内裤,拉开拉链,掏出百元钞票来买盒饭,看得人直皱眉头。我那几百块贴身收藏,倒也安全。
火车上的食品真贵!一份看不到几片肥肉,以卷心菜为主的盒饭,要十块。后来随着离广州的距离越来越近,盒饭由十块降到五块、两块,再后来两块也没人要了。卖盒饭的师傅很狡猾,为了多卖出几份盒饭,在车厢里扯着嗓子叫:“火车晚点,但两个小时内肯定能到… 盒饭两块,两块!”。其实那时离广州也就剩不到一小时车程了。火车在湖南郴州停靠时,我曾下车买了两个馒头。看着白生生的馍,实则硬得像砖头,难以下咽。我对火车餐食的憎恶印象,就是这第一次坐火车留下的。
火车到达广州站,已是12月22号(冬至)下午三点多钟,比预定时间晚了大约一小时。走出到站口,发觉广州的天气真好。太阳斜挂在半天上,天空蓝蓝的,阳光照到附近楼宇广告牌上,光线产生折射,熠熠生辉。暖风轻吹,我脱掉上车时穿的厚外套和羊毛衫,只穿一件衬衣,顿时一身轻松。原来广州的冬天如此温暖!对比一千多公里外寒冷的江城,真是南北冰火两重天啊!从此,冬至给我的美好印象在我心里生根,以至后来的每个冬至我都回想一番那年的冬至。
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广场上迎接我的是我的直接上司-财务经理D君,一起的还有物料主管Y君。D君是香港人,高大儒雅,国语讲得极好。他是我在外企的第一个老板,后来在专业上给了我很多促进,在职业上对我多有提携,堪称我的贵人。D君才能出众,几年后做到了大型跨国公司的亚洲区高管。Y君是个幽默风趣的人,几年后移民去了加拿大,据说在那边发展的不错。后来我才知道,在这家新设公司由上级去火车站迎接下属的,我是第一例,也是唯一的一例。D君和Y君之德,善莫大焉,我铭记于心。
随D君到达公司位于广州白云区的筹建处(当时工厂还在建设期,具体地点在广州以北90公里处),办过入职手续,我见到了公司总经理-C总。C总是个英俊成熟的中年人,待人亲和。他曾在省会城市担任过多年处级干部和国企总经理,在合资项目谈判过程中结识外方老板,深受其赏识。受邀加入外企后被委以重任,负责筹建新的合资工厂。他对我加入这家公司实有引进之恩,若干年后在深圳见到已退休的C总时我还向他当面提起此事,再次表示感谢。
C总欢迎我加入公司,同时告诉我:“你来得正巧。今天是冬至,广东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很重要的节气。今晚公司员工聚餐,你一起参加”。接着向我介绍公司的同事,技术部的L君,会计阿霞、出纳阿琼,生产线的严主管、李主管,等等。后来我了解到L君来自马来西亚,阿霞、阿琼、严主管他们来自合资以前的工厂。这是一家员工比较多元化,也比较平等的暖通行业美资企业。筹建时员工不多,管理人员和生产线工人合计也就二十来人,正好坐了两围台。晚宴上氛围很好,大家无拘无束,谈笑风生。吃的什么菜我早已忘记,只记得是粤菜,美味丰盛。一下子从分三六九等的国企氛围转变到比较平等的外企环境,我当时颇觉欣慰,那种美好的感觉延续了好多年。后来公司聚餐虽然很多,但再也找不到这次冬至聚餐的那种感觉,这正如鲁迅小说《社戏》中写的-“是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从这年冬至起,我的职业生涯实现了脱胎换骨,无论专业还是经济状况,都产生了质的飞跃。我从普通会计开始,经由会计主任、财务经理、财务总监逐级向上,几年上一个台阶,收入也稳步提升,与国企相比有天壤之别。在这家外企我持续工作了十多年才因其他个人考虑而离开,但外企的赋能让我受益匪浅,奠定了我加入其他行业、其他本地企业担任重要职位的坚实基础。至今我仍深深怀念这段外企工作经历。
那个冬至之前,我从来没觉得冬至是个节日,对冬至的印象很简单-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到了。然而1995年的那个冬至,却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拐点。我经历了人生中的几个第一次,离开沉闷的国企,离开熟悉的同学和朋友,幸运地加入了知名外企,结识了众多的领导、同事和朋友。他们后来的际遇各有不同,然而在共处的某个阶段,他们大多对自己或有裨益,或留下深刻印象。正如人言,没有人是无缘无故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每一个人的出现都是缘份,都值得感恩。饮水思源,任何个人成就都不能简单归因于个人努力,生命中总会有高人指路、有贵人相助。高人和贵人都是自己的宝贵财富,从我在国企和外企的部分领导、早期的朋友W君,到后来众多热心同事、新老朋友,莫不如是,都值得我感恩或感谢。
冬至年年有,年年不尽同,很多人心中想必都至少有一个难忘的冬至。冬至固然是数九寒天的开始,然而自冬至开始,黑夜渐短,白昼渐长,这实际是下一个循环的开始,是新的希望在生长。而希望,是支持我们不断前行的理由。
天气预报显示,明天云开雾散,晴空复现。在外地的我,今夜无法和妻儿团聚,但吃一顿饺子或汤圆应节应季,还是需要的。
(后记:原文2016年12月21日写于深圳,今补充、修改以记之,正是:一篇旧文说冬至,两个轮回忆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