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赤壁赋》,就是失意者的自我疗伤。
乌台诗案,让他从人生最巅峰,跌入最低谷,几经磨难,死里逃生,其人生理想,其事业规划,其壮志豪情,都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幸亏,他被贬到了黄州,黄州附近,有赤壁,其实是赤鼻矶,但苏轼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能不能供自己抒怀的情与景、人与事,于是便假借过来,大发赤壁英雄成败的情怀。
一篇《赤壁赋》,运用传统的主客问答的做赋手法,这一主一客,不如说是一个我与另一个我的深情告白,诉尽了内心的无限痛苦与无奈,也诉尽了自我疗救的心路历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读《赤壁赋》的第一段,就像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一样,他应该同样也是“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大江,在这满月的夜里,总该另有一 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妻子在屋里拍着孩子,迷迷胡胡地哼着民歌,苏轼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来到江边,划着小船,游于赤壁之下,明月皎皎,月光朗照,江风轻徐,江面浩渺,内心的种种烦恼顿觉一扫而空,纯净如月,纯净如夜。面对这大江,这明月,这清风,如梦如幻,飘渺如仙,'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来到了另一世界"。"我且受用这无边的大江月色好了。"
这分明就是“情景疗法”。但情景疗法只能给予暂时的心理疏解,就像朱自清经过荷香月色的情景治疗之后,猛一抬头,便又回到了那个压抑而又苦闷的现实的家。
好在东坡除了情景疗法,继之而来的便是“音乐疗法”。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乘兴而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这正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直接照应。
然而兴尽悲来,一句“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则唱尽了内心深处的“颇不宁静”,几多委屈,几多梦破,几多伤痛,尽在一句“望美人兮天一方”了,但歌唱得必竟太过含蓄太过委婉,根本无法表达内心深处的那份伤痛!于是,真正抒发内心压抑与痛苦的音乐奏响了:箫声“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我曾经一度纳罕不解,歌声是“饮酒乐甚”而歌之的,这说明歌应是“乐”的,可是,何以箫声那么地悲,悲得让人听之落泪,但你的箫声明明是“倚歌而和之”的啊,这个推理明显不合逻辑嘛。
所以,前面的歌,是触景之乐而歌,但内心的悲却无法抑制,在内心最放松的时候,压抑在心灵深处的痛苦便迅速占领心头。于是这歌便由乐而悲了,但歌却不能尽悲,只能含蓄地表达,但毕竟内心的悲痛太浓太重,歌而不尽,便只有付于箫声!
此时的东坡,内心是满满的负能量!
:"何为其然也?"——你为什么这么悲呢?刚不是好好的么?怎么说哭就哭了呢?看你这箫声悲得,简直就是故意破坏气氛啊,至于这样么你?
至于,相当至于!
原因有三: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这就是第一悲:功业如过眼云烟,人生何必作为?建什么功立什么业,人生在世有何意义?终不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什么曹操什么周瑜,什么功名什么事业,一切都是虚无梦幻!这一悲否定了曾经的一切努力,一切梦想,一切付出,这是受过巨大打击内心完全消沉的人才会有的感慨!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这就是第二悲:人生如此渺小短暂,这逍遥快乐的日子又能多久?看你与我,不要那功与名,只享受这大江明月,享受这快意人生,可是我们生命短暂如天地之蜉蝣,渺小如沧海之米粟,人生之乐,转眼而过,其不哀哉?这是一个人经历了巨大打击之后,好不容易找到了点心理解脱,但猛然发现,这点心理安慰是如此地短暂,如此地易逝,好像人生的一切都突然没有了意义。这也是映照了第一段那片刻的江月之乐后而猛然意识到转瞬即逝的失落与悲伤。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这是第三悲:我想解脱,抱明月而长终而不可得,这是活在现实中一心想寻求解脱而不可得的痛苦与无助!
简单来说,东坡在此处深情倾诉:人活着没有了意义感与价值感!人活着即使找到了片刻的快乐也会转瞬即逝!人活着想要寻求生命的自由与解脱几乎不可能!这还能不悲么!这是一种人生的绝望啊!
这是继“情景疗法”的放松、“音乐疗法”的共情之后,进行的第三层疗法:“倾诉疗法”,把内心的痛苦倾诉出来!
显然,这三种疗法都无法解救苦闷的心灵,这便需要第四层疗法:文化心理疗法,或叫哲学疗法,或叫重塑价值观疗法。
苏东坡站在船头之上,凝望着茫茫江月,忽然猛一抬头,看到虚空中飘来两个大字——辩证!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孔子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来告诫人们,要惜时,要努力学习,提升自我修养;但水真的消逝了么,为什么江水千万年仍然在流;那明月,圆圆缺缺,可曾有所消长停歇,你会发现,万物如江水如明月,万变而又不变,变则天地一瞬间,不变则万物永恒焉!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以此辩证,瞬息万变而又永恒不变,何必哀叹人生的短暂呢?这里我们隐隐约约看到了佛家的因果轮回观。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世间万物,一切都不是我的,但一切又都是我的。只要你用一颗接纳认同的心来看待,用心去感受这江山、这清风、这明月,那么这江山、清风、明月便都是我的,我们与这大自然同生共存,物我合一,尽情享用。而不是索取、占有,而不是向大自然证明这一切都是我来主宰。当你不去主宰,不去索取,你便与这宇宙天人合一了。你有什么可纠结、可失落、可遗憾的呢?这里我们隐隐约约看到了道家的天人合一观。
这种哲学思辩,这种价值观重塑的心理疗法,是深刻的,是有效的,是彻底的,是洗髓换血式的治疗,从此的苏东坡,实现了自我心灵的蜕变与救赎,一个叫做“豁达”的心态从此注入了他心灵深处,此后的苏东坡,人生尽管更加的坎坷,更加的波折,但这种豁达,陪着他的后半生,今天贬,明天贬,在不断贬的过程中,他走向了精神的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