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少女用生命抗议不公,我们能做什么

台湾作家林奕含说:“小说家想让一个正常女人遭逢巨变,就写她被强暴,永远就是让她被强暴。”
林奕含的半自传体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于2017年2月出版,用奕含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女孩爱上诱奸犯的故事。4月27日傍晚,她在家里的卧室上吊自杀。那一年,她26岁。死后,她的事迹和采访视频在网络上迅速传播,有人惋惜,有人猎奇,有人质疑。采访中,她说,我是一个废物,每天醒来我最常想的事是要不要自杀。而书中的李国华(原型为台湾补习教师陈星)仍然在执业。我走在路上还会看得到他的招牌,他并没有死,他也不会死,这样的事情仍然在发生。
2018年6月20日,甘肃庆阳六中高三女生李yiyi挣脱消防员紧握的手,从8楼坠落身亡。在此之前,李yiyi已试图自杀十几次。她认出来这次的消防员就是上次救过她的那个,还对他说,哥,你看我这次是不是挑了个好地方。2016年9月5日,yiyi被班主任吴某猥亵,之后的两年里,她和父亲不断寻求心理治疗,想重新回到学校正常上课,也不断向学校、教育局、公检法机关寻求正义处理,一次次失望,折磨,煎熬,直到绝望地坠落。
整个事件因未能救下yiyi而痛哭的消防员和底下叫赶紧跳的冷血起哄渣渣形成的鲜明对比引爆舆论。经过多家媒体的报道分析,我们得以逐渐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因采访对象不同,记者导向不一,每篇报道呈现给我们读者的事实和观念就各有不同。下面我以时间为序,梳理了几篇代表性报道的脉络,大家可以自己的判断一探究竟。

注:【】表示同一件事不同媒体的表述
▼ 2016年9月5日下午,李依依突然胃疼,担心宿舍比较冷,学校一位老师安排李依依去教师公寓休息。当晚8点30分左右,李依依的班主任吴某某进到教师公寓,坐在床边询问她的病情,李依依回答“好多了”。“他(吴某某)突然伸手摸我脸,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他疯了般扑过来抱住我不松开”。李依依在控诉中写到,她反抗无果,吴某某变本加厉,“他开始亲我的脸吻我嘴巴咬我耳朵,手一直在我背后乱摸,想撕掉我衣服”。这时候,罗老师突然在门外叫了声李依依的名字,并推门进来,吴某某才放开了她。"回宿舍的路上,班主任一直跟着我"
2016年9月6日,李某某最先通过学校办公室找到了心理辅导室的小王老师,小王老师是专业的心理咨询老师,当时李某某一直哭,情绪稳定一些后,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小王老师发生的事情,但她不说是哪个老师,小王老师听后觉得这个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就汇报给了主管心理辅导的段主任。段主任立即去见了这个女孩,她还是坚决不说是哪个老师。后来段主任采取排除法,说到吴某某的名字后,她点了下头。校方这才判定涉及老师是吴老师。后来,校领导找吴老师老师核实,他当时多少有点辩解,后来吞吞吐吐地说了事情的经过,具体的细节和过程我们也问不出来,咱们也不是公安机关,不能审问人家。
【2016年9月6日一早,李依依到学校心理辅导室,哭着将事情告诉了老师,咨询老师表示自己也无法解决,将情况告诉了学校的一位段姓负责人。】
2016年9月6日,班主任吴某某曾向她道歉,“他告诉我他错了,说是他糊涂,一时冲动,求我给他一条路”。
【当天在心理辅导老师的安排下,吴永厚当面对李奕奕进行了道歉。根据李奕奕的控诉信,这次见面,并未征得她本人同意,而吴永厚似乎更意图表达“放我一条生路”“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肯定不会毁了我”等诉求。随后李奕奕回到教室,看到吴永厚若无其事地在上课,“那种伪善让我觉得丑陋”。】
2016年9月6日当天下午我们(指校方)开会,做了处理意见通报,对他进行了撤职,他不再担任班主任,也不再从事高三化学的教学工作。几天后,学校安排他到化学实验室,负责化学药品和仪器的管理工作。他在实验室工作了一段时间,没坚持到期末。
2016年9月8日一大早,因yiyi情绪激动,李明带女儿到当地医院,“几乎把所有科室都检查了一遍,啥都查不到”。
2016年9月9日,李明和女儿一起到了西安,希望在大医院做个彻底检查。西安之行并没有解决李依依的问题,她不肯配合做心理方面的检查,李明只好又将孩子带回庆阳。
2016年10月7日,李依依第一次试图自杀,她吃了几瓶药,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好在经过抢救,李依依脱离了危险。
10月中旬,李明带李依依前去上海检查。行前他到当地医院开证明,医生诊断为抑郁症。在上海,医生并没有给李依依明确的诊断,只开了一些镇定药物,并告诉李明,有条件的话一个月来复查一次。返回庆阳后,李依依再次返校。
2016年12月6日,李依依第二次试图自杀,她把在上海医院开的镇定药物一次性都吃了,经抢救才化险为夷。
2017年2月,李某某父亲到庆阳市公安局西峰分局报警。
【2017年2月26日,李某奕在其父亲陪同下到我局报案,称被其班主任吴永厚猥亵,要求查处。经我局办案部门调查:2016年9月5日15时许,李奕奕在庆阳六中高三(二)班上学期间,因突发胃病,被辅导老师罗进宇安排在公寓楼D栋109宿舍卧床休息。当晚21时许,班主任吴永厚进入109宿舍询问李某奕病情时,用嘴亲吻其额头、脸部、嘴部等部位。”】
2017年5月3日那天,公安局突然来学校把吴老师带走。
5月4日正式通知学校,吴老师涉嫌猥亵,将对他采取行政拘留十天的处罚。拘留结束之后,吴老师就请假了。高三第二学期,yiyi就没来学校报到,2017年5月,庆阳市公安局西峰分局对吴某某作出行政拘留10日的处罚。据警方的处罚决定书,“2016年9月5日15时许,庆阳市第六中学高三学生李依依因突发胃病,辅导老师罗某某安排李依依进入公寓楼D栋109室卧床休息,21时许,李依依班主任吴某某进入109宿舍询问李依依病情时,遂用嘴在李依依额头、脸部、嘴部等部位亲吻,整个过程约三分钟,被罗某某发现。吴某某的行为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四条之规定,构成猥亵。以上事实有违法行为人供述、受害人自述、证人证言、证据证实。”
2017年5月24日下午,放学期间,她(李yiyi)趁乱进入校园,晚上七点钟左右,她突然坐在教学楼五楼的栏杆上,手里拿着饮料瓶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学校当时就报警了,后来公安消防都过来了,学校通知了她爸。
【2017年5月,李依依第三次试图自杀,这一次她想跳楼,随后赶来的消防队员将她救下。】
2017年5月,在学校工作人员陪同下,李明父女来到北京安定医院,在这里,李依依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
【2017年5月24日跳楼事件发生之后,李某某的父亲说要带孩子看病。我们就派了两个老师随他们一起到北京安定医院看病,到北京后,这两名老师就回来了,出院时,我们又派了一位老师到安定医院结账。这个钱是我们问吴老师要的,先要了三万,后要了两万,李某某在上海和北京看病,花的都是这五万,没花完,现在还有六千多在学校存着呢。李某某父亲问学校要钱,我们主张他通过诉讼渠道,我们根据法律文书才能报账,我们建议他先垫付,然后我们问吴老师要钱给他补上。】
在此之前,绝大多数老师都不知道吴老师曾经因猥亵罪被拘留过。5月25日,学校正式通报,这个事情就明朗化了,加上公安机关的处罚决定,我们就认定吴老师猥亵的事实。我们根据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处分条例,拟定了对他的处理意见:专业技术等级降一等,从七级降到八级,也就是说,高级教师变成中级教师了,以及将他调离庆阳六中。上报了教育局。
2017年6月1日,女儿在北京安定医院住院时被确诊为创伤后应急障碍。
2017年7月5日,他(yiyi爸爸) 和他哥,还带了一个律师,学校领导、教育局领导都在场,我们问他医药费需要多少,他算了一笔账,既然是协商,中间也有点讨价还价,我们后来是说每年给孩子垫付六万元医药费,估计五年痊愈,算下来是30万元,每年再给孩子加一万元的营养费。他如果同意,我们就找吴某某来出这个钱。当时他和他哥对35万元医药费都没表态。
第二天我们拟好了协议,当时吴某某的夫人对此有意见,说他们没这么多钱。我们觉得他们出钱是应该的,事情是他们惹的,就建议她有多少先出多少,让孩子先看病。准备签协议的时候,李某某的父亲反悔了,不签字,这个协议就作废了。
【和校方几经交涉无果后,李明找到了庆阳市教育局。李明称,在教育局调解下,校方提出意愿赔偿35万元,条件是签一系列协议,内容包括“不得起诉”等等。李明说,对这个协议感到屈辱,没有签字。】
2017年7月23日,教育局意见下达到学校,调离庆阳六中变为调离教学岗位。
【2017年7月23日,教育局已对吴某做出过行政处分:由技术7级降为技术8级并调离岗位。】
(yiyi爸爸再次报案后)我局(指公安局)于2017年8月10日立为刑事案件;8月25日对吴永厚采取取保候审措施;11月20日侦查终结后移送起诉至区检察院。区检察院审查后于2018年3月1日作出不起诉决定。李某奕遂到庆阳市人民检察院进行申诉。2018年5月18日,市检察院维持西峰区检察院不起诉决定。
2018年1月15日,李依依第四次尝试自杀,把在北京医院开的药一下子吃了十几盒。李明向深一度记者出具了当地医院1月16日发的病危通知书,“诊断李依依出现了多种药物中毒、中毒性脑病、窦性心动过速等问题,随时可能出现生命危险”。经抢救,李依依又躲过一劫。
2018年3月1日,西峰区检察院对吴某某作出不起诉决定。西峰区人民检察院认为,吴某某的行为,“情节显著轻微,不构成犯罪”。
2018年6月20日中午。和家人在一起吃过午饭后,说要出去走走,离开家的李依依来到了丽晶公寓8楼。晚7点,在8楼窗外小平台上坐了足足4个小时后,李依依最终挣脱了消防员的手,纵身跳了。
6月25日晚,庆阳市西峰区公安分局副局长曹怀玉在新闻发布会表示,李依依准备跳楼期间,现场确有人围观起哄,警方已对两名起哄者行政拘留,并已掌握了另外6名视频发布者的信息,希望他们尽快到公安机关自首。
【 6月25日晚10点,甘肃省庆阳市委宣传部就此事召开新闻发布会,庆阳市公安局消防支队西峰区大队西峰区中队长许积伟表示,自己当时就在李依依身边劝导她,僵持几小时后,李依依突然挣脱营救人员的手臂跳下,在跳下前,李依依还曾向救援人员说了“谢谢”。中队长表示,看到女生坠落后,自己内心极为痛苦,一直用手砸着墙壁,他说,现场参与救援的另一个消防员仍未走出心理阴影,还在接受心理疏导。对有网友提到的现场没有铺设气垫的问题,他表示,当时气垫已抬至现场,但该女生抵抗情绪过于激烈,怕影响女生情绪,因此没有铺设。】 ▲

整件事情下来,寻求公正的父女没有错,罪犯吴某觉得自己道歉了也处分了也赔偿了应该可以了,学校教育局出面协调了也行政处罚了还要怎样呢,公安局抓人了拘留了10天,检察院依据法律“不起诉”哪里不对了。大家貌似都做了些什么,但悲剧还是发生了。可以说,如果没有消防员因未能救下yiyi撕心裂肺的痛哭和大喊赶紧跳的渣渣看客形成的强烈对比,这件事情不会引爆舆论。我们大部分人会跟学校、教育局、公安检察院一样,认为不就是亲几下摸几下而已,不是处分了拘留了吗,还要怎样呢?然而杀死李yiyi的,正是这种观念。
学校从一开始就没有尊重yiyi的意愿。心理咨询老师没有经过yiyi同意,擅自组织罪犯强行道歉,校长在约谈yiyi大谈自己艰苦奋斗人生,学校想息事宁人,最好让受害者默默吞下苦果。公安局以最轻的处罚拘留了罪犯吴某10天,而那些起哄的冷血看客,最长的拘留7天。检察院无视罪行给受害者带来的重大恶果,忽略罪犯是老师的特殊身份,不采用“强制猥亵、强奸未遂”的罪行认定。(关于这部分李思磐老师的文章有详细写到,大家可以去看)

性骚扰、猥亵、性侵、强奸,由于社会的观念、取证困难、受害者恐惧、司法不积极而没有严惩。这些案件大多是熟人作案,受害者特别是未成年人,在事情发生后,往往不敢说。而且社会对女性身体的舆论,让她们陷入对自身的否定,觉得自己一生都毁了。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反思的。

事发后,朋友圈一位做性教育的朋友胡佳威说,遇到性侵或猥亵,并不意味着我们的一生就毁了。就像我们的手,有时候它会不小心被割破,会流血,让我们觉得痛。但是当我么处理好伤口以后,再过一段时间,它会慢慢愈合,它还会成为一只健康的手。我们赋予了女性身体太多太沉重的社会压力,就像残疾人不受待见一样,被猥亵性侵过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是悲惨的,他们承受太多社会不公。
教育局在奕奕死后才完全撤了罪犯吴某的教师资格,检察院才开始正视这件事重新调查。学校出台了不让男老师与女学生独处的规定,标准的做做样子,根本没有反思。如果心理咨询老师、学校、校长、教育局一开始尊重奕奕意愿,不认为这是件小事,不认为是无理取闹,严厉惩处,积极报案,事情不会演化至此。

现在我们能做的是,给李奕奕一个迟来的公道,一个她用生命换来的公道。这个公道不是没有意义的,让中国类似案件有例可寻,让更多李奕奕能勇敢发生、坚强面对,让人们相信这个社会是有公正的。更重要的是,让学校、公检法等公权力机构正视重视这类情况,这是我们可以改变的,也是我们能为奕奕做的。

报道、文章链接:
李思磐 庆阳少女案:你们对强制猥亵罪有什么误会?
https://mp.weixin.qq.com/s/z9Gch1KIkkEtXNbXcfkV8A

庆阳少女坠楼后,那些改变和无法改变的事
http://www.sohu.com/a/238582830_658673

“我们曾觉得吴永厚像父亲一样” | 甘肃跳楼少女室友口述
https://mp.weixin.qq.com/s/ihTxShWUAnmbaVDhGrZPYw

独家对话跳楼女生校方:涉事教师现有轻生念头,35万元赔偿未达成协议
https://mp.weixin.qq.com/s/EBgnD49jFz7SVW0gvmZybw

官方:对吴永厚早前处分不轻 新处罚并非因坠楼
http://m.btime.com/item/router?gid=46qm6ibt9ur8h0ra35chu2aqna9&from=timeline

北京青年报深一度
甘肃19岁女生跳楼前一周:看到检方不起诉决定书,特别生气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219201

甘肃女孩跳楼事件 多名“起哄者”被拘
http://epaper.ynet.com/html/2018-06/26/content_292485.htm?div=0

甘肃女孩跳楼死亡 专家:检方不立案在法律尺度内
http://news.sina.com.cn/s/2018-06-27/doc-ihencxtu8984668.shtml</p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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