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走后,这是她第三年来上坟了。
他走时,她因悲泣过度,成了哑巴。
原来,日子已经过了三个年头。老屋前那颗大榆树,粗壮如初,凹凸的皮层包裹着枝干,深灰色的嵌纹咧开着,咀嚼着飘忽的岁月。院子大门朝西,五十余平,呈不规则的长方形,是用木头桩子围成的,这还是老头子在世时,用自家栽植的杨木修整的,到底是老房子,并不讲究砖瓦墙。起初的桩木黄里透白,沁着一股子木屑的清香味。在日光的剥离,雨水的淋洗下,木桩已由黄变黑,表层蘸着灰溜溜的细渣,蹭着地面的那一排一排桩子,有几处生出了木耳,茸茸的。墙角阴暗处的地皮,点缀着朵朵绿苔,清亮的颜色,映射着这个院子唯一的生机。沿着南墙,是一方果园,其实称不上果园,只有两棵果树而已。一棵是石榴,另一棵是葡萄。石榴生在桩墙西北角,蒲扇似的杵在那。葡萄架则蔓延至整面南墙,叶子开满时,撑出整片阴凉,架子下,一桌二椅仍在,刷过的油漆和着时岁一同褪色,对面也始终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夜风透过木桩吹进窗子,分明夹带着老头子的气味。屋里夜的黑,和白天的白一样重,终究因思念太猛,悲泣不止,令人透不过气。这三间瓦房,盛满了他们大半辈子的回忆。他走后,她不再上门锁,因为她怕他回来看她的时候,进不来。屋中的一切归置一如往常。简单的衣柜立于墙根,里面有床旧被与一些衣裳。一张方桌,一张榆木双人床,一台老式电视机,结婚时的缝纫机,还有老头子最爱戴的帽子,孤孤地挂在墙上。昏暗的灯光,微微发黄。她呆坐在旧桌旁,眼角带着湿润,仿佛倾藏着这三年的思念和绝望,望着那顶帽檐已磨的发白且已经灰尘封印的帽子,终于哭了。“已是满头白发的人,还能活多长?不如早点去见你。”她想象着一切可以与他尽快见面的希望。
终于,到了他的祭日。她简单的梳洗之后,换了件干净的衣裳。轻轻地取下那顶帽子,紧紧抱在怀里,终于把门锁上,准备去上坟看他。
行程前,她站在门口的那颗大榆树下,望着她和他的这个院子,努力记住这一切的样子,到时候好说给他听。又是秋季,葡萄架缀满了紫色的晶体,一颗一颗,像心事结成的果子。石榴的个儿很大,拳头般捍卫着这方院子。桌椅安静的置在架子下,她看见有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聊天,笑。
她突然从榆树下又走进院子。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桌椅,又摘了一串葡萄和一个石榴。然后,决定真正离开。
毕竟岁数大了,她蹒跚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他的坟边,怀里一直紧紧抱着那三样信物。农村的坟,并没有专门的墓地。死后安葬在自家的坟处便可。他的坟,在离家不远处的一亩耕地中央,这时的玉米,离收获还有半月之久。周围高耸的秋粮密不透风,坟上的杂草没有太疯狂。她歪扭着,慢慢弯下身子,坐在坟旁。
“老头子,你还好吗?你还记得我吗?我怕你忘了我,你看,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葡萄。石榴也变成大个了。你总说我脾气像石榴一样,外表鼓鼓的,其实内心很细碎。你看你的帽子,都磨破了,也没舍得换新的。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你走了,你竟然撇下我一个人先走了!我每天都给你开着门,你可曾回来看过我?你可曾回来看过咱们的家?你在那边过的还好吗?我想来陪你。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能跟你说话,我就不是哑巴了。”她用心和他交流。
天,湛蓝,阳光,温热。周围安静的,像一场梦。
她陪着他,已经一下午了,她终究迟迟不肯离去。不对,她没打算再离去。她已经把门锁上了。她愿意去寻他,带着他们院子的回忆和爱,去寻他。
她把身子侧过来,倚靠在坟上,怀中抱着帽子,头微扬,呼吸着这坟的味道,仿佛和他离得近了。她眼角带着笑,嘴微微张开,想说什么,又没说。她睡着了,并且不愿意再醒了。
老伴走后,这是她第三年来上坟了。以后,她终于不用来了。她和他,终于团圆了。
远处的玉米杆一阵晃动,原来是一只鸟,飞落在上面。周围一切安静,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