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凤阳宫,锦绵随着我和陈太妃用了一顿简单的晚膳。太妃几次开口欲言,但面对我的沉默和锦绵的委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这顿晚膳谁也没有食欲。饶是凤阳宫一向简略的菜色,也几乎大半未动。太妃似乎意识到,我们不会开始今天关于暮梓涵的谈话,她略略叹了口气,只是看着我微微摇头,道了一句:“你啊——”
这两个字,意味深长。
她竭力撮合我和周煜之间的关系,她极力渴望,我能有个孩子可以巩固在后宫的地位,她甚至愿意牺牲那些可能为满夷族带来利益的嫔妃,而只愿偏帮我半分……但是,我偏偏不肯争气,只能让她叹息一句:“你啊——”
入夜了,锦绵没有睡在太妃安排的偏房,而是像以前一样,和我一起睡在一榻。锦绵辗转反侧许久,轻轻唤了一声:“端娘娘,您睡了吗?”
“怎么了,锦绵?”我支起半个身子,轻轻抚着她光洁的额头,那小脸蛋还是稚气未脱的样子,全不似周煜眼中的心计重重。
“今日,锦绵知道。”她抬着笑脸,眼中却心事重重。
这一声知道,像是一根尖针扎在我的心头。她这样的年纪,应该知道些什么。
“锦绵——”
“端娘娘,父皇因为不喜欢我娘了,所以,也不喜欢我了。父皇因为不喜欢我,所以乐嫔娘娘出了事,就认准是我做的对不对。”她扑闪的大眼睛,却满是残忍的疼痛。
“锦绵,不要胡思乱想。乐嫔娘娘的事,只是个意外,你父皇只是太过心焦,他绝不是故意迁怒于你。”我摸着她的乌发,心疼地安慰。
“端娘娘不要骗我,若不是你和太妃娘娘,父皇今日便是要拿我偿命的。”她垂下眼帘,嘿嘿笑了几声。那声音脆生生,冷冰冰。“端娘娘,其实,我真心不喜欢乐嫔娘娘。她每次笑着看我,都让我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讨厌。”
“锦绵——”我倒抽一口气,看着烛光没有落在她脸上的阴影。
“如果父皇只有端娘娘和我娘就好了。”她闭上眼睛,那句“就好了——”仿佛伴着叹息隐没在均匀的呼吸声中。
我静默地看着这个受伤的孩子,隐隐觉出腹中有力的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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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声稚嫩尖锐地叫唤,划破了我所有的睡意。小腹处的翻滚越来越强,好似被人生生拽住,用力下扯一样,让脊背不禁渗出不少汗水。
我睁开眼睛,是锦绵惶恐的睡眼。阿英几步上前,抱起锦绵交给馨儿,又好声安慰了几句锦绵,让馨儿带她出了房门。
屋子里没有旁的下人。我只觉得下身一阵温热,掀起被子,确实殷红一片。
“阿英——”我面色煞白,颤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上前扶住我颤抖的肩膀,一手递来一碗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汤药,低声说:“娘娘莫慌,喝了这药就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阵阵腹痛,如滚刀在身。我仓惶地看着她,那深浓的眼神好似有说不尽的秘密。“阿英,你究竟在瞒我什么?这孩子,是我身上的骨肉。这段日子,我总有隐隐的腹痛,感觉他好像要随时挣脱而去一样。”我咬住嘴唇,“你不要瞒我什么,孩子是我腹中的肉,你说再多安慰,都比不上我自己的感受。”
“娘娘——”阿英垂下眼帘,极力掩去眼中的痛楚,“您先喝了这碗药,然后,奴婢再细细跟您说。”
清苦的汤药落肚。激烈的翻滚与剧痛却真的慢慢平复下来。
阿英扶住我,微微要了一下下唇,终于发出一声长叹:“娘娘,奴婢已经尽力了。”
“尽力——”我咀嚼着这两个字的含义,看着雪白床单上殷红的血迹,似乎明白了其中深意。我无力地点点头,“还可以保住多久?”
“不知道。”她冰凉的手指无意中触碰了我的手背,“也许,熬不过下一次的放生祭。”
太妃信佛,宫里每个初一十五都要举行放生祭。我抬头看着菱格窗外,一轮满月已经逐渐消瘦下来。我自言道:“如此算来,不过10日。”我枯瘦嶙峋的手指轻轻落在隆起的小腹上,极尽可能去感受腹内一丝一毫的颤动。
我从没想过,要一个属于周煜的孩子。可如今,却又是多么不舍这短暂的缘分。
“娘娘,你不要难过。”阿英软声安慰,“娘娘是因为昔日在西南受得苦难才让身子落得如此病弱。阿英定会倾尽毕生所学,将您的身子调理好。日后,定能为皇上再生一个白胖健康的孩子。”
“为皇上?”我寥寥一笑,“罢了,快帮换去被褥,若让旁人见了,传到太妃的耳朵里就是大事。”
阿英默默扶我坐在一旁,自顾自地忙碌起来。我倚在床边,心头满是苍凉。我不贪恋周煜的宠爱,更习惯清冷的后宫。可是,不知何时,我竟开始贪恋起腹中的骨肉。无关他是谁的,只因为我们血脉相连。他来的突如其来,却又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今后只落下空空荡荡的身躯,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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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锦绵因为受了那夜的惊吓,还是阿英安排,她不再和我一床而眠,只在白日里,围坐在我膝下,读书写字。
看着锦绵我常会出神。心里竟默默幻想着,若腹中孩子能够来到这世上,是不是也会像锦绵一样,可爱好看。越是这么想,心中就越是悲伤。腹中偶尔会有一阵翻滚,我总是轻轻抚摸着,这样健壮有力的感觉,哪里像是要弃我而去的?
有时候我想,兴许是,阿英弄错了。
可偶尔隐隐的腹痛,又让我感到绝望。
“锵——”的一声,锦绵闻声从里面推开了屋门。阿英满脸泪水,被馨儿扶着。她回头看到我诧异的目光,连忙擦了擦脸庞,福身跪下:“奴婢大意,惊扰娘娘。”
阿英从不肯轻易哭泣。我皱起眉头,让馨儿带走了锦绵,支开了旁人。拉住她:“你哭什么?”
“奴婢——”阿英极力淡笑,“汤药烫手,灼得奴婢疼。”
“你我之间,还要这样隐瞒?”我摇头,“就是腹中孩子的事情,你都瞒不了我,更何况是这屋外的事情?现下,是我不愿理会,但如果我要知道发生什么,想必也不会难打听。”我按住她的手背,“你决计不会为小事如此失措,到底是什么?”
“……”她咬住嘴唇,眼眶里却是盈盈未落的泪水。
“是——居梁?”我艰难地猜测着。
“娘娘——”阿英倒抽一口气,证实了我不安的猜测。
“他怎么了,你若不说,我此刻就出去打听。”我用力拉住她的手臂逼问。
“章大人,”阿英见瞒无可瞒,泪水刷地打落在我的手背上,“被皇后娘娘打入了死牢。”
我一个踉跄:“皇后打入死牢!为什么?”
“一直为乐嫔诊治的武院判今日去药庐找了章大人,配制为乐嫔解毒的药。不知为什么,竟起了争执。章大人还失手推了武院判,竟让他一头撞在了炼药炉上,生生烫死了。”阿英颤抖着嘴唇,“皇上大发雷霆,乐嫔是他心尖的人,自中毒昏迷以来,除了武院判,他不肯让任何一个御医诊治。如今,章大人错手杀了武院判,自然不肯轻饶。皇后见机做了主,将章大人打入死牢,下令择日凌迟。”
“不,这当中有蹊跷——有蹊跷!”我摇摇晃晃地冲出门。
阿英却拽住我的手:“娘娘如今自己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够解救章大人。”
“我有办法。”口中一阵腥甜,我竟吐了一口黑血,“阿英,扶我去见皇上,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