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优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这是法国哲学家安德烈·高兹最后那封情书的开头。
那一年，他84岁，妻子多莉娜已身患绝症，凝视死神多时。
有一个问题正在折磨着他：
为什么遇见多莉娜是他人生中最具意义的转折点，他却没能在书中写下这段美妙的爱情故事？
那个让他重拾生活希望的女人，很少出现在他的笔下。在仅有的那些片段里，她也是不真实的。
他决定写一封信给妻子，从头回忆，重建他们的爱情故事，在离开人世之前，抓住真正的意义。
情书写完不久，他们打开煤气，自杀于巴黎郊区的家中。
那份写于生命尽头的，爱的告白书，现在就放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封面摸上去绒绒的。
正文只有74页，却追述了两个人共度58年的情感历程。
正是我们的爱情故事让我们成为今天的这个模样，经彼此而生，为彼此而生。
这一次，只讲一个爱情故事。
01
“爱情就是与另外一个人发生共鸣，
身体和灵魂的共鸣，
而且只能与他或她发生共鸣。”
在“我爱你”三个字之中，最先被发现的，当然是“爱”。
这个爱情故事，几乎称得上是一见钟情。
一文不名的奥地利穷小子，在朋友的聚会上，遇见了一位刚从英国来的女人。
浓密的棕色头发，珍珠色的肌肤，舞蹈般的步态，她高贵，俏皮，美得如同一个梦。
“我不会有机会的。”那个男人这样想着。
过了一个月，他才鼓起勇气去搭讪。
那是一个雪天，他在街头追上她，盯着她被雪后的毛毛雨打湿的卷发，说：
我们去跳舞吧。
她说行，why not。
他永远记着那一天，1947年10月23日。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见面，很快的，再次见面。
他们跳舞，吃饭，看电影，闲逛，直到拥对方入怀。
他们不停地聊天，战争，书，英国大选，一只小猫，各自的童年。
他的英语不太流利，但却能听懂她讲述的一切。
她在海边一幢带花园的房子中长大，有过一只叫乔克的爱藏骨头的小狗；
她总是骑着小三轮车冲下台阶，常常弄坏车轴；
她是左撇子，会把双手坐在屁股下面，以此对抗强迫她用右手写字的老师；
她在四岁之后，跟“教父”一起生活，他是母亲的情人，但也是一位真正的父亲；
……
一直聊到，她遇见了他。
在写他们的初遇时，高兹用了很多次“着迷”，他说多莉娜是“充满生命力，同时却又充满柔情的奇迹”。
他始终羡慕着多莉娜的活力和果敢，那些他自己身上缺少的东西。
两个从童年时代开始，就一直生活在不安定中的人，在本质上是有着共通之处的。
他们过早地承受了太多惶恐和孤独，在世界上找不到既定的位置，只能一边怀疑着自己的“存在”，一边费尽全力为自己开拓出一小方天地。
他们有着共同的伤痕，却在面对现实时，选择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就像高兹说的：
“困苦给了你翅膀，而我不一样，困苦总是让我陷入消沉。”
02
“我需要你帮助我找到自己的道路，
我知道我只能够爱你。”
其实，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高兹就表现出了他的胆怯，多莉娜则更直接，更干脆。
在两个人建筑起的“彼此保护”的关系里，这种差异从没消失过。
对高兹来说，爱情是一个美妙绝伦的避风港，一个现实追赶不到的地方。
你为我提供了逃避自我的可能，在“别处”安顿下来。是你把一个充满威胁的世界暂时放置在一边——
在这个世界里，我只是一个非法存在的逃难者，在这个世界里，我的未来从来没有能够超过三个月。
高兹对“婚姻”是有偏见的，他认为法律化和社会化的尝试，对爱情这种关系并无益处。
在要不要结婚这个问题上，高兹犹豫了。
好在，多莉娜说服了他。
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度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你们结合的事情。
建构你们的夫妻关系就是你们共同的计划，你们永远都需要根据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地加强、改变，重新调整方向。
你们怎么做，就会成为怎样的人。
那个敢于离开自己的国家，去探索另外世界的女人，早就决定了，要迎生活而上。
新婚之后的生活，是从分享贫穷开始的。
他们睡在一张拿来当床，已经深深塌陷的旧沙发上。
除了那张沙发，房间里只有一个用木板和砖块搭的书架，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电取暖器。
高兹沉浸在不断失败的消沉之中，对未来毫无信心。
他夜以继日地写作，却找不到出版商，尽管有老师萨特的推荐。
多莉娜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情。
她很快找到了工作，当模特，上英文课，做导游，挣够两个人花的钱，以女主人的身份组织聚会。
“你的生活就是写作，所以写吧。”多莉娜总是这样说。
九年后，《叛徒》出版。
一个离开写作就活不下去的男人，开始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送给多莉娜的那一册书上，高兹写道：
给你，我的凯，你把你给了我，你把我给了我。
高兹终于发现了“我”，这个“爱你”的主语。
03
“我曾经想要相信我们的一切都是共同的，
但是当你沉浸在痛苦中的时候，
你却是那么孤独。”
即使是一位哲学家，彻底承认自己的脆弱也是困难的。
在高兹的书中，多莉娜是一个可怜的小家伙。
“谁也不认识，不会讲一个法文单词，如果没有我，你就完了。”
到底谁更需要谁呢？事实恐怕正相反。
那些背叛了高兹内心的话，一直在折磨着他，等着他还原发生过的一切。
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十四年，多莉娜病了。
蛛网膜病变，然后是子宫癌。
她头痛得无法躺下来，整夜站在阳台上，或者坐在扶手椅里。
白天的时候，她常常一动不动地站在卧室的窗前，望向远方。
她在和死神搏斗。
死亡将至，只能坦诚。
多莉娜是协助他找到了存在的那个人。
多莉娜是在他所有的工作里，都为他承担起一部分的那个人。
多莉娜是教会他欣赏和喜爱田野、树木和动物，发现了生活丰富性的那个人。
多莉娜是他爱上生活，爱上生命的那条通道。
而多莉娜本身，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自在地生活。
他不能没有她。
高兹推开了自己的怯懦，袒露真心：
我觉得我并不曾真正地生活过，我总是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观察我的生命。
我再也不想“推迟存在”。我专注于你的存在，就像专注于我们的开始。
你给了我你的生命，你的一切，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希望能够给你我的一切。
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和你在一起。
在多莉娜昏迷的日子里，高兹决定六十岁就退休。
他要陪着心爱的人，等待，或者抗争。
他在乡间找到了一座房子，那是一座非常古老的房子，夏天清凉，冬天温暖。
在屋子外面有一块很大的土地，高兹种下了两百棵树。
他们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年，在死神来敲门前，一起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共度了58年的光阴之后，这个男人终于完整地、坚定地，说出了那句：
我爱你。
04
这就是他们一生的爱情故事。
这也是我读过的最坦诚的情书，它使我明白：
爱情对于我们的人生，其实是一种启发。
经过挚爱一生的那个人，我们得以更好地理解生命的本质。
看见“爱”，看见“我”，也看见“你”。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我为男朋友大王读完了这本书。
电脑里一支不知名的钢琴曲恰到尾声，他沉默良久，说，真好。
我转过头，看见了他眼中的光芒，我认得那光芒。
感谢爱情，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