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雀锦字
『楔子』
如今是秋,金色似火,纷纷洒洒成片的金色。北平的大风刮起来,凉意袭人。将那地上片片落叶卷起,又纷扬落下。连易家河河面上都飘着好些,一片片簇拥着顺着水淌下。一点情意都没有呵,如何残酷。
倒是远处落日余晖添些暖,伸手却是同样的触不及。
似乎一切还是从前的模样。却也不知,那从前究竟该是哪般模样。
“小姐,易家桥前面就是了。我送您到哪户人家?”黄包车夫侧头问道。
深深幽巷里穿出一辆黄包车,那车上优雅的摩登女郎,被拉下的车篷遮了半边脸,却也瞧得出俊美。
秦留挽一双眼痴痴盯着易家桥那头的易府门邸。门口的俊郎,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喜精神的板寸头,从前他心情好时还准她帮着剪一剪;喜书生老气的长袍,但衣柜里也有两三套西服,与洋人做生意时穿一穿。
易家桥那头,管事的吴九告知易清泽,何雅齐从香港回来了。
易清泽忽的转头往这边看来。
“掉头去东华饭店罢。”秦留挽缓缓压了压帽檐,又别过头去,轻柔而道。“给你加钱。”
如今他当家了呵,易家的易也总归是他易清泽的易了。
远远见上一面,了了心愿便是。碰面就算了罢。事过境迁,一点情意也早无,也不必不必了。
『壹』
天下小雨,已有多日。雨水顺着房檐落下来,滴滴答答,将走廊都给打湿。今日好些,只午时下了几颗,将那地面浸透了,留些水洼淌在地面。连日阴着天,叫人嗜睡又不知道时辰。
今日易老爷六十六大寿,在东华饭店设了宴。吃过午饭不多时,易家上下就都过去了,唯独侧院的三少奶奶秦留挽。
一个午觉,睡到下午四时才起。一边埋怨随嫁何姑姑,一边着手装扮整理。
“老爷特意吩咐的,说是外头风大,少夫人伤寒,不必去。”何姑姑解释着替秦留挽梳妆。
“亏姑姑是秦家老人,这些规矩哪能坏?”随后又问起易清泽,他去了苏州谈生意,说是今日回。
“姑爷在外头吃过午饭回来的。”何姑姑担忧道,“行李是吴九拿回来的。”
秦留挽心中悱恻,易清泽到底对她没有情分,刻意挑吃过午饭的时刻回来,多一面也不愿见她。
何姑姑瞧着秦留挽的脸色,“姑爷心眼不坏,小姐把往日的架子放一放,日子也就过了。”
秦留挽缄默,垂眼拨弄着木梳齿。她嫁给易清泽三年之久,将易家上下关系打理妥当。易清泽又何时正眼瞧过她?她曾所有的骄傲和脾性,通通被他磨平。连尊严亦是。
有架子的,哪是她?
易清泽要的,是易家的生意大权,是盛时的秦家,却不是她。
先施公司理事易老爷大寿,东华饭店二楼坐得满满当当。门外易家三位少爷在迎客。
秦留挽将长发盘上去,做了时下流行的发式。着开叉青花旗袍,露出锁骨来,又披了件灰色风衣在外面。真真是美。
与两位兄长寒暄罢,秦留挽往饭店里走去。与易清泽擦肩,她刻意不去看他。他扬言要与她断了情,那么她便遂了他的愿。
却不想偏偏他厚颜无耻要来招惹她。
揽她的腰,撩她垂下的鬓发,笑意盈盈与她耳语着走进大堂。宛若一对恩爱非常,如胶似漆的夫妻。
可易清泽说了什么?他说,“在你旧情人面前,怎的要与我划清界限?”魅惑的语气中夹带着嘲讽。
易清泽口中“旧情人”,说的便是当今苏司令次子,何参谋长警卫队长,苏应舟。
苏应舟亲自来贺寿她亦是有些惊讶,偏她想要让易清泽醋一醋。浅笑着反问他,“既你与何雅齐要好,何苦管我与应舟如何?”
易清泽眉头微蹙,“你与谁相好我都认,但今日老爷子的生辰,你且检点些罢。”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面上始终如一的嬉皮脸,像是她无关于他。偏偏她不死心,刻意讨罪来受。
一如半年前,她从苏应舟口中得知易清泽与何雅齐的事情。不由分说跑去易清泽的办公室,气势汹汹质问他,扬言要与他离婚。谁想易清泽一点不怕,竟是一口答应。
他说,他心里没有她,离婚也好,各自解脱。
多么可笑呵,她原本只想听他哄一哄,他否认她便装作听信谣言。偏偏,他却当真。
好在易老爷不同意,婚才没离。
何雅齐呵,秦留挽当真瞧不上这个人,唯有妖艳不无雅致,却独独羡慕她,有易清泽的爱。
『贰』
易清泽身为易家三少,虽是丫鬟所生,但抵不过易老爷喜爱,明里暗里交给他许多生意。故而叫他有了由头宿在外面,宿在他与何雅齐的家。
倒叫秦留挽成了外人。可她不敢去寻他,只装作不知他的花事。
当初她与他闹离婚,他又何曾怕一怕。但她自己舍不得。只要她是他的妻,他总要回来看看她。
钟婷婷说她变了,彻彻底底。“当初烈性子又完美主义的秦小姐。”微微叹气为她不值,“到底被易清泽毁了。”
秦留挽只是笑,钟婷婷说得极对,当初上大学的她如何新式,说相爱即守,不爱即走,洒脱些爱自己。
可如今,岁月将她变成了她曾讨厌的模样。
大清早的日头,易清泽难得回来一趟。虽因早读被扰,心怀不满,可秦留挽仍是叮嘱了何姑姑,让去陈记早点处买他爱吃的豆浆油条。
“我坐坐就走。往老爷子那儿交个差。”易清泽惬意坐下,随手拿了份早报。“不消吃食。”
秦留挽替他张罗早点的双手尴尬收回来,仍是小声劝了句,“是你喜吃的。”
易清泽蹙眉侧头看她,叫秦留挽心下一紧。他上一次这么看她,是她拿了嫁妆出来,借给易二哥生意周转。易清泽待她,一直平淡,无爱无恨。那是唯一一次,他对她有那么强烈的感情。
秦留挽再不敢劝说,垂头安静吃早点。
良久,易清泽开口,问及账本。
“再核对一番,便好了。”
易清泽自军校退学回来,手里头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但两位兄长忌惮,免不了暗中使绊。故而处处谨慎,所有账目严加管守。
若非账房先生临了急事,几家店铺上下等着月钱结算,他也不会来请她帮忙。她上大学念财政,从前亦在财政部谋了个职位。
他终究是信她的。除却秦家,她终是于他有些用处。
易清泽应头,起身往外,“晚间回来吃饭,到时算好给我罢。”
因着他这话,秦留挽埋头忙了整个下午,直到何姑姑端了下午茶的点心来。
外头天放晴,秦留挽寐在檀木摇椅上,咯吱咯吱摇着,睡意便袭上来,恰巧留意到墙角的那盆兰花。
“姑姑,那盆紫罗兰,可是应舟送来的?”秦留挽温婉笑着闭上眼,自她来了北平,紫罗兰便见得少了。懒洋洋地叮嘱,“紫罗兰娇气,北平的天儿,怕是要劳烦姑姑了。”
“姑姑?”良久不曾听得何姑姑回话,秦留挽睁眼去看,才见是易清泽回来了。
易清泽铁脸看她,冷笑着拍手称赞,“苏兄的花,送得可真真殷勤。”转而侧身回房,留她不知所措。
真是做足了的讽刺呵。
“小姐,那紫罗兰是姑爷挑买回来的。”
『叁』
北平的冬,来得比苏州早些,亦是凶猛些。那大风刮起来,夹着冰凉的雪花,刮得脸颊发红生疼。出门一趟,外头的凉气便袭进骨子里。
秦留挽今早去李记裁缝铺,取回给家中老人定做的衣裳。反把何姑姑急得不行。来来回回给她抱棉袄,添炭火。前前后后好不忙活。
恍惚间,一如回到从前,叫人心暖。
秦留挽仰头笑道,“姑姑还记得从前苏州大寒,我跑出去那次?姑姑慌乱,与那时一模一样。”
秦留挽因伤寒的病根,七岁起便被父亲自北平送回苏州老家养病,至她考上北平大学。
何姑姑嗔怪道,“小姐总总不叫人放心。”想起往事来,何姑姑也唯有叹气。转口说起钟婷婷将将送来的礼服。
是了,钟婷婷约她一道去音乐舞会。
秦留挽知晓何姑姑的愁,为她不值,为她伤怀。何姑姑和钟婷婷一样不懂她:那苏应舟好过易清泽百倍万倍,待她亦是。偏她选择易清泽,不顾一切。
那些往事,秦留挽自然忘不了。她拖着病体,大寒天里偷跑出去,只为看苏应舟军校的阅兵式。却被苏应舟铁着脸送回家。
“留挽,你不要胡闹。”年轻的苏应舟,便是脸颊气得通红,也舍不得训她凶她,倒像是求她。
秦留挽牵他的手,仰头冲他莞尔笑着,“应舟,我还第一次看你穿军装,真好看。”
苏应舟心里是喜的,他也想时刻跟她在一起,可到底是送她回去,交到何姑姑手里才放心离去。
苏应舟疼她,是真疼她。
而她还是弃了他,来赴这老一辈的婚约。
往事再上心头,她竟也心如止水,她从来从来,都没有悔过爱上易清泽。
易清泽万处皆不好,性情急躁,商人奸诈,待她无情,金屋藏娇……
可他是易清泽呀。那天匆匆闯进她心里的易清泽,也曾陪她闹陪她玩温暖她心的易清泽。
当她跟钟婷婷细数易清泽的优点时,却意料之外地在音乐舞会上遇到他,以及何雅齐。
她想在好友面前替他挽一挽形象,也是不能了;她想骗一骗自己,亦是不能了。
秦留挽不做声色收回目光,权当陌生人。
偏被易清泽从前的合伙人认出,端着酒杯赞她俏丽,问她可是易家三少奶奶?
她尚未回答,易清泽领着何雅齐过来,笑颜否认,“我太太伤寒的病根自小落下,这般的天气不愿出门的。”
何雅齐站在易清泽身后,得意地冲她举起酒杯。
秦留挽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想是得知自己会来这音乐舞会,何雅齐便故意拉着易清泽来给她难堪。
待他们离去,钟婷婷小声问她,“这般你也不愿离婚?”
秦留挽摇头,垂头缓缓搅动着咖啡。她也不知她在死撑什么,或者是妄想易清泽的回心转意,到底曾经他们也相爱甜蜜不是?
苏应舟亦来,着白色燕尾服,翩翩有礼,邀她跳舞。
是华尔兹呵,她上大学时最为熟悉。那时她考上大学刚来北平,易清泽生意兴隆万处应酬,亦要领着她去,也是这般与她舞池中跳华尔兹,亲密无间惹人羡妒。
“总该让别人知晓,我已名草有主不是?”当初他爱她宠她,巴不得告知全天下。如今却又,巴不得与她撇清关系。
今昔之间,到底因她秦家小姐的身份。
『肆』
转眼便又开春,那河畔新植了些嫩柳,嫩绿新芽生机盎然,远远看了亦叫人心情舒畅。苏应舟约了秦留挽来此,要与她说一说秦父的事情。
苏应舟交给她一封信,“伯父写在狱中,叫我托给你。”
秦留挽蹙眉怔住,颤抖接过。教育局财务部长秦怀平挪用公款走私枪支畏罪自杀一案,涉案人员众多,在北平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到底是定案了。
她轻言感谢,垂头只觉伤怀。
“宽心些,我叫人查着。”苏应舟轻拍她的肩膀。他本想抱一抱她,可又嫌突兀。曾经,当她尚未经这些大事,有一丁点难事委屈,总靠着他的肩膀叽叽喳喳诉一诉苦。
他不止一次跟她说过,他等她,等她打开心结。
可她答得那般绝情,“应舟,当时年少,尚不懂爱。”坦言从前不是爱,且不可回转地爱上易清泽,眼里心中再没有他半分位置。
“谢谢你,应舟。”除了感谢,她没有别的措辞。她不肯信父亲贪污受贿、走私枪支,故而托苏应舟替她查一查。
对于她,苏应舟向来有求必应。而她则亏欠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一星半点来回应他的情,连最初在一起,也只因被他感动而已。
夜渐渐来得晚些,尚是开春还吹一些寒风。秦留挽告辞苏应舟回来,将早几月尚未完工的荷包拿出来,拉着何姑姑又开始学起女工来。
易清泽的生辰将至,她想着送他个荷包,把当年夸下的海口实现了。
那是易清泽二十岁的生辰,她亲手做一件荷包送他,却因针脚歪劣被他嘲笑好一阵子。“挽挽,何苦要脏了女工的名声?”
她气不过,跟他讨回来,说一定做一个好看的送给他。偏他不肯给,捧着她的青葱手指心疼道,“这个已是千般万般好,再叫你受苦,我舍不得。”
她也就此搁置。如今五年后,倒是想起来。或者,一个荷包也能叫他想起来,想一想当年那些甜言蜜事。
夜渐是深了,秦留挽那房门关得严实,闷得脸颊通透发红。头顶的水晶吊灯散着光线,将她水灵的模样映衬得更加叫人心动。
易清泽吃过花酒回来,身上尚且染着那些劣质胭脂香水味。往她身旁坐下,枕在她颈间,小声唤她的名,“挽挽”。
秦留挽在等他,知道他会回来。结婚纪念日,他一定会回来,向来如此。
这便是秦留挽不解的地方。他若是心中没有她,又何苦记着这日子。
所以她每年今日都问他,“清泽,你爱我吗?”
从前他说爱,如今却是浅笑望着她,眼底含着似水柔情。
他伸手抚她的脸颊,轻柔吻她。他拨弄她颈间秀发,轻柔要她。
却始终,没有说爱。
『伍』
已然深夏时节,彼时苏州河畔的风景虽是比不及那早春三月的景色,到底还是几有韵味。红透的山杏,或是荡漾水面上的绿萍,一并那热乎乎的荷风,通通都叫人流连忘返,心情大好。
木船缓缓飘在支流江上,一荡一荡,随着秦留挽小声哼的曲儿,又更是一般风景。
因着易家旁系长者的八十大寿办在苏州老家,秦留挽便随着易清泽前来贺寿。
秦留挽出嫁后头次回苏州,也想念这边的风情与吃食,特意求了易清泽,早一天过来伴她重游苏州。
易清泽竟是爽快应了她的请求。如今与她同坐小船,赏江边风景,倒是难得一见的惬意。
易清泽偏头静默打量着秦留挽,她今日穿得一身白纱裙,将长发编两股辫子垂下,更似早几年的清纯模样。
木船行至“初初会桥”时,秦留挽叫了停,说要上岸去吃那家哑巴生煎。
易清泽这才明了她的用意,城东到城西,她扮成当年模样,与他故地重游,是要叫他忆一忆往事。
初初会桥,还是秦留挽私下给取的名儿,最初相遇相识之处。他又如何不记得。却是懒怠的神情,垂眼躲避她的目光,权当不知她的用意。
易清泽眉头微蹙,有些无奈,“游走一路,且不歇歇。”
秦留挽挽上他的胳膊,以是他累了,眉目弯弯笑意回应,“或是你在船上等我,我上岸去买了来。”对于易清泽少见的温情,她甘之如饴又小心谨慎。
易清泽略微愣了愣,伸手揽上她的腰,柔声又是心疼,“挽挽,何姑不在,你我二人,当不必如此。”顿了顿,“我去给你买来。”
往事浮现,她委曲求全的模样叫他愧疚难当。他想开口宽慰,言明自己心意,终是努嘴未言。如何去说?他早该狠一狠心与她断了情,如今一拖再拖,心却越发软了。
秦留挽意外又惊喜,想是自己的法子见了效。点头叫他快去快回。她站立船头,安静望着易清泽远去的背影。温婉娴雅,嘴角一抹浅笑。此来苏州前,她与自己赌了一赌,若是此番易清泽再无情意,她便狠心与他诀别。多年来她独守空房的悲情,总该有个了断。
可是可是,他心底还有那份情。
枪声子弹突兀而来,落到水面引起层层激浪。易清泽已是上了岸,即刻转身跳到船板,一把将秦留挽护在身下,躲到堤岸下。
“挽挽,你识水性的罢?”易清泽话语急促,言语间已然手枪在握。
秦留挽受惊,愣怔不知所措,只是缓缓点头。
易清泽作势就要推她下水,交给她一把钥匙,让她去梧桐巷口寻一位张先生。又一再叮嘱顺着堤岸游,免叫人发现。
秦留挽停下脚步反手紧握他的手,转头惶恐不安道,“清泽,你要来寻我。”
易清泽只是苦笑,轻吻她的额头,低沉声线像是永别,“我爱你。”
『陆』
梧桐巷口深深里,一处落没生灰结尘府邸,牌匾“张府”。门前植一树弯弯法国梧桐树,也有些许年岁。少许阳光点点洒下,身觉微凉。
里间院子倒是干净整洁。易清泽静躺摇椅之上晒太阳,秦留挽转身进屋拿了薄被与他盖上,复又端了板凳在他身旁坐下,问他是否吃一吃葡萄。
易清泽摇头浅笑,握住她纤纤玉手。缓缓问她,“挽挽,你喜我何处?”
秦留挽有些羞,垂下头不知如何作答。当初,钟婷婷与苏应舟纷纷问过她同样的问题。那时她答,“兴许因他救我一命。”
回想相识当晚,她与父亲因娃娃亲一事闹了矛盾,本是约了苏应舟在初初会桥相见,要与他诉一诉苦。
偏偏她没有等到苏应舟。一场莫名的火并,将她置身险境。初时的心灰意冷危险处境,再也不能切身体会。可她还能忆起来,易清泽持枪,抱她在怀护她身下的场景,以及她的心悸。
后来她想过无数次,若是当初救她的人,是苏应舟呢。无果。上天许了姻缘给她,便是命中注定罢。
一如现今,她将这救命恩情还上,却仍是爱他。
秦留挽摇头,“不知所起。”情这种事,若是有得因果可寻,或是不当称情了。
易清泽静默瞧她,多想骂一骂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明知凶险亦要舍命去救他这个负心汉。叫他多心疼。
月余前,易清泽不敌,身负重伤被绑。消息传到梧桐巷,秦留挽竟是几有庆幸。她寻他几天几夜,均是未果。
尚来不及与张先生商议,便孤身一人前往赎他。
彼时易清泽浑身血迹虚弱躺在地面。秦留挽见了却面无异色,穿一身特工服,与那真正的特工一般无二。铁色铿锵道,“以我换他,我领你们去拿钥匙。”并扬言,若是赶不及,钥匙的下落就无人可知。
易清泽看来如何撇脚的演技与理由,竟是被她虚张声势说得头头是道。绑匪竟也不无拒绝的道理,被她说动。
若非周伯伯的人及时出现,或许秦留挽便是归期遥遥了罢。她分明那般瘦弱,却因他而生出那般强壮的力量。于他,亦或也是。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这便是情罢。教你远不知它力量尽在何处。
易清泽长叹,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哽咽道,“若是你出事,叫我如何是好?”
你来我心上,将这一生的情意尽数牵动,我怎能承受没有你的日子?
秦留挽浅笑,似答非答,“如今换我来照料你,将从前的恩情一并还清才好。”此后,我不欠你恩,与你唯有情,也好叫我爱得洒脱些。
逢时前面院子来人,告知晚宴将始。
秦留挽从张先生口中得知,父亲知己兼前北平陆军司令的周伯伯,退休后做起各类生意,易清泽与张先生,均是他的生意伙伴。
而那伙绑匪,是生意对手雇来夺取商业机密的,便是那把钥匙。
她不知那商业机密究竟何物,但想当然极其重要罢。
『柒』
张先生府中养了好些昙花,秦留挽有幸,曾目睹过万花齐放又败的光景。只觉那美来得珍贵,又悲情。故此向张先生讨了两盆带回北平养着。
回北平已是半月,眼瞧着深秋已然,那风徐徐吹来,带几分寒意,又显凄凉。
夜是渐深,廊上昏黄的灯笼点亮,秦留挽孤坐院中,摆弄那两盆昙花。她想着或许好生打理能再看一看花开的光景。可到底时候已经过了,她再是精心也是不行。
一如易清泽待她。
自苏州回来,易清泽便又是从前那个易清泽了,好似苏州的亲密缱绻不曾发生。她倒真是有幸呵,切身体会一番情意昙花一现。
秦留挽不禁冷笑,紧了紧衣衫,起身回屋。今日下午本打了电话到易清泽办公室,叫他回来一趟,她有要事与他商议。
看这时候,怕是不回了罢。
却没想,她将将睡下,他倒是回了。
气势汹汹破门而入,不管她伤寒的病根,任房门大敞。又扔给她一本账本,其中还夹了张交通银行的交易凭证。
他讽她手段高明,在账本上区区改几个数字,她的账户便多了两万块钱。
秦留挽莫名,翻看账本,那分明不是她的笔迹。开口想要辩解却被他怒气打断,“秦留挽呵,你算是我妻?”
秦留挽抬头愣怔盯着他,他竟说她不配作他的妻呵。心头凉意袭袭,她爱他这么些年,以为他待她总有些情意的。却不想,他从未信过她呢。
“白纸黑字,任你巧舌如簧也不可抵赖!”他面红耳赤,不听她的辩解,已然认定是她所为。
“我不曾做过,清泽。”秦留挽反驳,话语急促,以最后的情问他,“你可信我?”
她以希冀的目光望着他,却只见他冷漠地摇头,“信不信,也没可谓了。”继而拿出协议书,决绝道,“念着多年夫妻情分,我也不追究那两万块,便离婚罢。”
秦留挽缓缓垂下头,原来如此呵。他早早谋划好,给她下圈套,要与她了断。从前没有正当理由,如今却是有了。只她可悲,权当为他帮忙,不曾想是他的圈套。
秦留挽冷笑,夫妻情分呵,他倒说起夫妻情分来。他待她,何曾有情?泪水自两鬓滑落,倔强仰头问他,“若是我不答应呢?”
易清泽媚笑着在她身旁坐下,“你会答应的,挽挽。你学财务,明了经济犯罪所谓何。”
深夜里寒风一阵阵袭来,将秦留挽的心亦是吹凉。他竟是厌恶她至此呵,要挟起诉她,以此换得离婚。他终是等不及了,急着要将何雅齐娶进家门呵。
她想起钟婷婷的提醒,会否在苏州对你的好,是为做戏给周伯伯瞧?是了是了,定是如此,否则他哪里来的好性子待她。她有用时,他尚想到她。
“你与周伯伯的生意,我也尽了份力。我要三成纯利。”良久,秦留挽故作镇定缓缓而谈。既你陷我人格清白,我亦顺遂你意。她仰头冷笑看他,面似轻松自若,说起话来还带些哽咽,却真是变了个模样,“若非如此,叫周伯伯得知,亦会帮一帮我。”
易清泽气急,咬牙扬手,又放下。蹙眉狠狠瞪她一眼,拂袖而去。
见他走远了,秦留挽放松身子,顺势俯身躺下。泪肆无忌惮落下来,浸透那绸缎被罩,浇灭那满腔爱意。
你憎我厌我,如何当初蜜语甜言哄我,又心甘情愿娶我?
秦留挽死死盯着那纸休书,泪水将易清泽的名字打湿,晕开。急忙伸手去擦,猛的又停下动作,竟笑起来,声声凄凉。她多可笑,奢望易清泽的爱,哪怕是怜悯。可他一星半点的情分都不愿给,到头来,只余往日的虚情假意。
她一向坚韧要强,遇事无泪。如今这泪,算作告别罢。哭一哭多年来的情意,哭一哭她爱的易清泽。
易清泽呵易清泽,你终归是将我对你的爱意消耗殆尽了。
此后,便是两地遥遥不相思了。
『捌』
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唯有几粒,仍是将早春嫩柳催放了。或是上天怜她,以这景色为她践行。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盛烟柳满皇都。
这般的景色,日后怕是瞧不到了。秦留挽回头再看了一眼易府,与门下俊朗对视颔首,再会无期。这份情,以她独自挣扎着许久,到底是悲情落幕了。
年前易老爷留她,叫过了年再走。她本是不愿。可处理从前秦家的房产,又待易清泽公司里的拨款,事事忙碌,竟也拖到开了春。
临行前易清泽问她如何打算,她淡然答,“回苏州。”
她是要回苏州,将老家的房产变卖,绝了回处,再往德国而去。日后已是两清,我之去处不必叫你得知。
苏应舟说,一位德国军事学院的教授,手中或有证明秦父清白的证据。她那日叫易清泽回来,便是要与他商议此事。可他不给她说出口的机会。
如今她一人只身,自然要去往德国,为父清白。
秦留挽不知,在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易清泽总总立在易家大门,出神望着她离去的巷口,眉宇之间忧思难去。
只记得是个晴朗的午后,他刚自练枪场归来,周司令的警卫员便来请。时值新中国成立,国民党溃逃,重庆顽抗暴力事件频发期。
周司令看上他才能,他亦求一展抱负。故此,易清泽明面被军校退学,跑去重庆做生意鬼混一段时间。事后,又逢右派势力暗地调查,他便一直成为了周司令的一双眼。
秦怀平锒铛入狱那段日子,秦留挽亦被撤职查办禁足家中。日日落寞坐在院中,一双眼深陷无神,怔怔望着壁墙青枝。没有往日的精气神,话也少得可怜。任何姑姑猜测心思,她只摇头点头。他看了心疼,宽慰抱她。她落泪几颗,直说父亲被冤。到后来,他词穷,深觉宽慰无意。
所以,他去向周司令请命,要重新查一查秦怀平一案。
一头易家生意要做,一头案子要查。易清泽开始没日没夜忙起来,渐渐不得空回家,亦顾不上秦留挽。
案子查到何参谋长头上,线索便断了。不得已下下策,意以何参谋私生女何雅齐为突破口,谁想何雅齐看上他。不知何时就将计就计了。
“爷,何姑兜兜转转,去了雅齐小姐家。”吴九的话,打断易清泽的思忆。
易清泽听罢颔首,示意他退下。挽挽,你看,你养在身边的老人,竟也收了旁人的好处,来督一督你我。
“挽挽,你知你苦,又何知我苦?”易清泽稍有哽咽,握紧手中那枚年岁已久的荷包。
她会恨自己罢。恨他无情无意,恨他陷她不忠;恨他的漠不关心,恨他的冷嘲热讽,恨他的风流多情。又或者,一如他待她那样,无爱无恨,内心不起一点涟漪。
一腔爱意,偏偏深藏。他每每做戏给何姑看,刻意狠狠伤她,心头亦是心痛难耐。他的真心爱意,他的难言之隐,怕是没有机会说给她听了。他伤她那般重,她定是不会再信他了。再者,苏应舟奋起反抗,怎会让他再逃过一劫。
那也不碍事,挽挽,只你平安既是。挽挽,离了我,定要珍重。寻一人,得空陪你去花市,逛那娇气正洁的紫罗兰;喜好陪你去裁缝铺,做那时尚好看的锦缎旗袍;乐于陪你逛老街,吃一吃从前的味道……
再,忘了我。
『玖』
时隔两年,秦怀平一案翻案平定,秦留挽亦是回来了。孤身一人,恍如隔世。
东华饭店重新装璜了一番,如今尽是洋人那套。
里间秦留挽静坐,听钟婷婷将那些往事与她一一道来,像是听一听旁人的故事那般,波澜不惊。
待钟婷婷言罢,秦留挽拿一封信给她,便是那封所谓秦父遗书。在德国时,她拿这封信去做了笔迹鉴定。“苏应舟替何参谋办事,谋害父亲这件事,我早知。”
一如她料定,当初苏州那帮持枪绑匪,亦是苏应舟的人。易清泽担忧她安危,故而私下给她账户打钱,又借此与她离婚。他推开她,为护她一生平安喜乐,生活无忧。
可如此,连同她心底最后的爱意,也一并摧毁了。
他不知,她的平安喜乐,与他在一起才算是。
秦留挽没想到易清泽会来。不由分说抱住她,说想她。
这个拥抱,他想了太久。想秦留挽是否会推开自己,想自己是否会急促紧张。想的,也只有秦留挽,她的温婉柔情,她的俏皮可爱。
秦留挽亦是贪恋这片刻的温情,将她那奄奄一息的心意又重赋生机。可,那又如何呢?
良久,秦留挽推开他,浅笑着决绝而去。
他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如此。
她的心还在,重逢仍是心起涟漪。她的确爱他,可她曾遍体鳞伤,那伤,如今碰一碰亦是疼。
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商人,没有特殊身份,没有这场纷乱。
如果,这只是她的一场梦,当她醒来时,她会回到十年前,她与易清泽的初见。
“姑娘,没事罢?”飞奔从桥上跳下来的易清泽,将受伤的秦留挽护在身下,伸手扶起她,带她逃离枪林弹雨之地。
那个时候,没有苏应舟,没有何雅齐。只有向她伸出手的易清泽,以及她的怦然心动。
“恩公易清泽?”相处半月之久,易清泽的悉心照料,让秦留挽竟是开始期待这场婚约。
她所见到的易清泽,与苏应舟口中的大相径庭。他明明谦谦君子,虽并非温润如玉,仍体贴有余。他明明温润可靠,不似纨绔子弟。他明明情窦未开,常常她凑近看他便引得他面红耳赤。
易清泽冷漠应头,随即便要告辞。他不敢看秦留挽的眼,怕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来苏州,是为了跟那陌生女人的婚约。
每每秦留挽自我介绍,便被他打断。“与姑娘无缘,不会再见,不必得知。”
秦留挽只是笑意盈盈,像是与他唱反调,“易清泽,你我有缘,定会再见。”
再见时是怎样的呢?秦留挽自然记得,易清泽眼里的惊讶,惊喜,还有爱意。以及自己的庆幸。后来她才深觉,那种庆幸,原来叫爱。
是爱是爱,太满成恨。
『拾』
北平里坊间,总传来小孩子叽叽咋咋闹个不停的声音。
秦留挽乐于坐在摇椅上,听外头生机似火的繁杂闹声,再听摇椅咯吱声,渐入美梦。她曾经,也有机会拥有一个孩子。若她没有出国,若她没有遇上邮轮之乱。
“秦小姐,苏队长命我等前来,护送小姐至上海出国。线人生命岌岌可危。”两年前,苏应舟的人来苏州领她出国时如是说。
她匆忙跟随上了邮轮,停靠上海码头时,她看见易清泽,持枪领队而来,为抓捕逃犯。后来她知,逃犯正是苏应舟,事迹败露意与她一同出国。
正是易清泽带来的混乱,让她丢了那个孩子。
门外,易清泽收住将要扣门的手。良久,转身走了。他并非来求她回去,只来探她是否安好。他对她恰到好处的爱,是尊重,纵然他心痛难耐。他带给她的一分一毫的难过,他都不愿让她再去体会。
清泽,若是我们的孩子没有经历那场海乱,如今也能这么大了罢。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