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家的时候,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注视老爸,也是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爸爸老了。
回家前的几天里,心里便开始盘算着要做哪些美食给家人,提前网购了一些老家没有的食材,一定要做些他们不常吃到的,要有海鲜、有清炒、有盐焗、也有泡椒娃娃菜......列了单子,偶尔又会时不时地拿出来反复斟酌修改,嘴角露着微笑,脑海里尽是一家四口温馨团聚的场景。
到家时已是夜里十点多。第二天,天色蒙蒙亮,东北的清晨浸透了寒意。胡同里弥漫着炊烟,也会见到出来倒泔水的老邻居。生炉火做饭、手洗衣服、没有下水道......故乡,还保留着我儿时的模样。
洗鱼、择菜、刷海螺、焖米饭,匆匆忙赶在正午前,准备好了一桌期待已久的饭菜。印象里老爸是爱吃肉的,特地挑选了精肋条,做了一盘糖醋排骨,可那顿饭上,他只是嘴里说好,并没吃这道菜,我虽未多问,却引起了我的留意。
老爸从粮库病退后就在一家饲料厂做保安,最近厂子效益不好,已经快四个月没发工资了。一天,他洋洋得意地拿回了一千块钱给老妈,面容里写满了机灵,妈问他是怎么要出工资来的,爸爸伸出手说:“我就拖着这只伤了的手去找老板娘,就把钱要回来了”,他嘴角满是笑意。我拉过老爸的手,这似乎是二十几年来,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关注老爸,受伤的是右手,关节已经变形了,手指伸得不是太直,小拇指有淤紫和裂口,像是愈合后结下的疤,手背红红的,已经肿了起来。还不等爸说些什么,妈在炕上没好脸色地说:“就嘚瑟,那么大的饲料厂,下雪扫雪也不说戴上手套,手冻烂冻掉了才好,还当啥好事了。”爸还是抿着嘴笑:“那咋地,要不是这伤手,我能要出工资,我今天直接去找老板娘,说我手疼的干不了活,没钱看病,老板娘打量一下,又叫她女儿也过来看看,她女儿也觉得确实有点肿了。”爸手冻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看着肿起来的那块,不像是冻伤的,我要拉他去医院检查,他说啥都不去,嘴里碎碎念着,“我好不容易要出来的这一千块钱,还不够去医院检查的。”
那天中午,阳光射进老屋,能看到飞舞的灰尘,我仔细地端详着老爸的样子,脸色蜡黄,皮肤干的像一张旧牛皮纸,额头眼角藏满了沟壑,爸虽然已经谢顶了,但是耳边处还有几根藏不住的白头发,从老爸身上,我已经逐步能看到儿时记忆中爷爷的样子了。
算来,爸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他是春天的生日,最后一次陪他过生日,还是六年前。那年我大四,已经签了宁夏的企业,自己一个人在沈阳打工,坐着后半夜的火车回家陪老爸过了一个生日,那应该是我离家多年后,陪老爸过的唯一一个生日,那会儿家里还很热闹,奶奶还在,大爷、二大爷也都在。之后这几年,因为家里变故,老爸过生日,家里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电话里听他说,自己早晨起来和了一块面,擀了一碗面条,煮了两个鸡蛋......想想那画面,心中生出了些许苍凉。
在家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临行前一天,我拉他去街里,准备给他买件像样儿的衣服,他也还是说啥都不去,我偷偷量了他旧衣服的尺码,自己去给他选了件夹克和裤子,带回来给他试,他看到后有些恼怒和责备,说什么也不穿,让我退回去,嘴里念着:“我有得是衣服,就知道瞎花钱,有钱了不知道攒着,没钱了憋得,跑出去做兼职给人家发传单,大冷天的图个啥......”虽然平日里我很少给他打电话,但他还是从妈那里知道,我还房贷这一年,钱财紧张的周末跑出去做兼职的事,我知道爸是心疼我,我撕掉了吊牌,告诉他:“退不成了,爱穿不穿。”
过了一会儿,他试了新衣服从屋子里出来,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照着镜子跟我讲,他见过一种,带着两层拉锁的外套,让人看着像是穿了两件,其实是一件,我明白他说的是很多年前就已经流行了的“假两件”,可他还是手舞足蹈地给我演示,他的样子像是过年穿了新衣服的小孩子,穿着儿子给买的新衣服,爸心里的喜悦都写在了脸上。可此时,我心里却不是滋味,回想最近十几年,家里人为了供我读书,父母已经很少买新衣服了,妹妹也尽是拣别人的旧衣服来穿。
现在自己年龄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能体会理解老爸的压力了。有时还会想起多年前,我在沈阳夜市摆地摊时,挣了点钱,回家还问老爸,年轻时为什么没想过自己做点什么小本买卖呢,坚持下来,现在也早就发财了。爸笑着说,你现在自己一个人,我年轻时还有你妈和你啊。言外之意是说,他有我们,本就孱弱的家庭禁不起半点波澜。越长大越能理解,父亲之于一个家庭的意义。
十几岁时,我们可能并不能理解父亲的压力,有时也会羡慕别人的父母。可终有一日,我们都会长大,都会在社会的洪流中摸爬滚打,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理解着生活的不易,也就更能理解父子间静水流深的依恋。只可惜,当我们体会到父爱时,父亲却老了,他们可能已经咬不动你精心准备的排骨,身体不如从前却固执着不肯去医院。如若可能,愿在余生里多些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