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
——致所有伟大的父亲
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听他打呼噜,费劲地喘气。看他弓腰推门进来,一脸皱,眼皮耷拉,张开剩下两颗牙齿的嘴,对我说一句话。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他坐上席,我在他旁边,看着他颤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已经抓不住什么,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听他咳嗽,大口喘气——这就是数年之后的我自己。
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在一个家里,儿子守着父亲老去,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中儿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前面瞠路。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四十岁时该做什么,五十岁六十岁时要考虑什么。到了七八十岁,该放下什么,去着手操劳什么.
可是,我没有这样一个老父亲。
我活得比你还老时,身心的一部分仍旧是一个孩子。
我叫你爹,叫你父亲,你不再答应。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远地长不大了。
多少年后,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龄:31岁。我想,我能过去这—年,就比你都老了。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我会活得更老。那时想起年纪轻轻就离去的你,就像怀想一个早夭的儿子。你给我童年,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
留下五个儿女的父亲,在五条回家的路上。一到夜晚,村庄的五个方向有你的脚步声。狗都不认识你了。五个儿女分別出去开门,看见不同的月色星空。
多年来儿女们记住的,是五个不同的父亲。或许根本没有一个父亲。所有对你的记忆都是空的。我们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你。只是觉得跟别人样应该有一个父亲,尽管是一个死去的父亲。每年清明我们上坟去看你,给你烧纸,烧烟和酒。边烧边在坟头吃喝说笑。喝剩下的酒埋在你的头顶。临走了再跪在墓碑前叫一声父亲。
我们真的有过一个父亲吗?
你死的那年我八岁,大哥十ー岁。最小的妹妹オ八个月。我的记忆中没有一点你的影子。我对你的所有记忆是我构想的。
我自己创造了一个父亲,通过母亲、认识你的那些人,也通过我自己。如果生命是一滴水,那我一定流经了上游,经过我的所有祖先,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像我迷茫中经过的无数个黑夜。
我浑然不觉的黑夜。我睁开眼晴。只是我不知道我来到世上那几年里,我看见了什么。我的童年被我丢掉了,包括那个我叫父亲的人。
我真的早已忘了,这个把我带到世上的人。我记不起他的样子,忘了他怎样在我记忆模糊的幼年,教我说话,逗我玩,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走。我忘了他的个头,想不起家里仅存的一张照片上,那个面容清瘦的男人曾经跟我有过什么关系。他把我拉扯到八岁,他走了。可我八岁之前的记忆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
我只知道有过一个父亲。在我前头,隐约走过这样一个人。
我的有一脚踩在他的脚印上,隔着厚厚的尘土。我的有一声追上他的声。我吸的有一口气,是他呼出的。
你死后我所有的童年之梦全破灭了。只剩下生存。
父亲,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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