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过年前后下了太多雪，今日倒是忽然暖和了许多，连带着夜色也好，清风朗月，后院里除了一条窄窄的石子路，遍地雪白，隐隐绰绰的被月光描了阴影。小海盘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一动不动，加之只身着沐浴后换上的白色贴身单衣，几乎要融进夜下的雪景里了。

衡罗滚着沉重的两只轮子，慢慢滑到小海面前，皱眉道：“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小海自池塘中抬起头，他今日没带护额，披散着长发，露出眉角一小块三角形的疤，手脚身肢，都精巧玲珑。他一扯嘴角，露出一丝笑，“铮”得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支软剑，直指衡罗眉心，夹杂着风雪冰凌，衡罗几乎听到这一袭带出的呼啸。

僵住的手指将扶手的龙头一抓——

衡罗身下顿时飞出数百根银针，似梨花暴雨，针针疾飞锋芒，小海右手一撤，挽出两朵浑圆剑花，格挡去了多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退去，将将碰到池塘边缘时，竟顺势往后一躺，最后的十只银针蹭着他的发丝飞去对岸，小海一个鱼跃，剑尖清点水面，整个人只轻轻往下一坠，便又弹回衡罗面前。

“不错，”小海用袖子蹭了蹭剑上的水渍，“比我想象的快多了。”

衡罗说不出话来，本是有许多事值得一问，却因为这刹那间的表演惊得不能言语。

小海将剑盘回腰间，仍旧盘腿坐在池边的岩石上，两手托腮支着脑袋，雪白幼小的一团：“你想问些什么？想问我什么时候看穿了你轮椅下的机关？还是想问我为何突然袭击你？还是想问问我，怎么总是夜半十分来见你，让你误会？”

衡罗笑不出来，她本想抑住气息，却转念一想，反正也并不能瞒住小海，便深深吐了口气，冷冷道：“你如此试探我，是为了什么？”

“唔，”小海正坐起身，“看来苏姐姐也不笨，能看得出来我出剑前的一笑，是有意为之。尽管如此，你却还是一个迅敏的人，心思也巧，在七哥身边，最合适不过。”

衡罗听闻此言，反而并无气恼：“合不合适，七爷自己又怎么以为？”

小海从身后摸出一只荷包，丢到衡罗怀里：“这个给你，你闻闻看。”

衡罗凑过去闻了闻，荷包里装着的并无寻常女子带着的花香，而是腐旧的草木之味，固然是厚重文雅，但，不仅不适于女子，仿佛只能配得上活了百年如枯木一般入定的老者。

“七哥喜欢的香，大漠里面十年不死，百年不枯，千年不倒的树，那样干燥的地方，在月光下晾半年才能酿出香味，越久越香。我几年前去大漠的时候，认识一个生活在黄沙里的姑娘，她答应我下次见到她时，送我一只上好的香囊，结果没想到会这么好。”

小海意识到自己说着说着竟然跑偏了，又正色到：“你以后将它带在身边吧，七哥大抵会喜欢。”

衡罗想了许久，还是说道：“你不若以为，七爷真的喜欢这样苦的味道吧？”

小海挑一挑眉。

“他喜欢喝旧茶，不过是因为那是你去年生辰送的。”衡罗望向别处去，“他喜欢的并不是那个苦味……”

“他喜欢的是我啊。”小海竟坦然的笑了，“我也曾以为七哥是喜欢孩子，喜欢单纯些精神些的小姑娘，我便走了趟赵家，将菱欢弄了来，却发现七哥也并不上心。我回来那日，他生我的气，故意将平日里喝的我送的茶换了，这才明白了，啊，原来他喜欢的不是小姑娘，而是我啊。”

衡罗被这一席话噎得哑口无言，小海摸了摸头，想通了什么似的：“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七哥反倒对你却是顺意……而你，自然对七哥也十分倾心。”

“我何时对七爷倾心，他不过是我的丈夫。”

小海咯咯的笑着，十分宽容的挥挥手：“随你随你，倾心也好丈夫也罢，只要你在下一次他遇难之时，将嫁妆当了，充作银支就好。”

衡罗面上一冷，小海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就算觉察不出谷风，我也不会不点点银子就出门。更何况，我本该领的银子是去年商队押回来的那笔，而谷风换回来的，印着今年的年号。”

衡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这个孩子不过将将十六岁，便已是如此厉害的角色，西苑另两个叶姓少年又是何人，这样一想，菱欢似乎也坦然得不像带着使命而来。而这家的正主……衡罗心里凉凉的自嘲一声，竟还将谷风当做眼线，大概得来的消息，全都是他捧给她看得罢了。

“叶七为何被称作七爷，估计你也知道。”小海收起了笑，“百年叶家，叶脉稀薄，本家一代一代得传下来，七爷是第七位继位者，流着先皇的血，置身阁外，却攥着朝廷的命脉，掌控一方江湖，强大又孤立，叶家，也是七爷。”

“我记得小时候，只有祖母唤他的名字，旁人都唤他小七爷，或者小七，我们几个自然唤他七哥。若不是我在祖母过身前来了叶家，八成一辈子都不知道七哥还有个名字这事。”小海眯起眼睛，像小动物一样的笑起来，“我儿时与七哥不十分要好，总是十分恼他，便听不得别人唤他‘小七爷’又唤我‘小海爷’。现在‘小七爷’已经变成了‘七爷’，‘小海爷’竟还是‘小海爷’。”

“你以后别叫他七爷，若是他愿意的话，你唤他名字吧。”小海定定地看着衡罗，“成吗？”

今晚衡罗已是有了许多出乎意料，听到这样一个请求，看到小海一副没由来的认真模样，已是没多大奇怪，便点点头，

小海站起身笑了笑，拍了拍裤子：“外面凉，苏姐姐早些回去吧。”

说完，便飞身一跃，凌空旋了个圈，又是一记轻点，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就飞去池塘的另一边了，彻底融在黑暗之中。

“你倒是挺闲的。”

小海脚下一顿，在回去自己东苑的石子路上定定站住。

墙角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影，负着手，从头至脚裹在披风中，只露出一片雪白的衣角。

小海弯着膝盖仰起头，瞧见帽子底下的眉头使劲皱了皱。云和解下披风，将小海包的严严实实：“看来你的确是闲，都闲出病症了。大冬天穿着单衣，瞎跑些什么？”

小海摇了摇脑袋：“刚洗完澡，出来晾凉头发。”

“晾干了吗？”

“干没干不知道，反正是不湿了。”

云和冷哼一声：“都冻住了自然是不湿了。”

“你物色上衡罗了？”云和放开小海，坐在石凳上，“看你的架势，本还以为你看上了菱欢。不过照我看来，二者都不怎么合适。”

小海也跑过去，刚想坐在旁边的石凳，云和便伸手一推他“凉，站着”，小海只好立在云和身侧：“照你看来，没人比我更合适。”

云和瞥她一眼：“你还不肯姓叶？”

“你不也是吗，连笙。”小海低头想了想道，“连笙？是叫连笙吧？叶云和这个名字于你来说，也并非与你一体。若不是如此，你也不会用你的旧名，隐瞒惊尘卫领帅的身份了。”

云和挑了挑眉：“我与你不同，我自记事以来就已经在叶家了。”

“你自己也说了，你与我不同，这便是为何你是叶云和，而我是盛小海。”小海又摇摇头，“你也无需这样乐观，出生在叶家与在叶家出生，两回事，身份自是可以后天改变，人生，当然是与生俱来。”

“人生？”云和悠悠然道，“你有无数机会改变人生，一进门就给你取好了名字，是你自己不要罢了。”

“我受不起，当然，也确实不想受。”

“那便是你蠢笨了。”

“是这样吗？”小海摸了摸鼻子，“可是看看你就会觉得，姓叶好像也并不怎么幸福。云山？菱欢？不知他们哪个会觉得好。”

云和无言以对。

小海微微一笑：“你百年之后若还记得我，至少还留下个‘盛’字，而不是叶家的某一个小孩子。”

云和动了动，终望着小海笑笑：“说的一点没错，既不是‘叶家的’，也不是‘小孩子’。”

壹：北海有城· 叶七

关键词：破城 | 非血亲 | 反咬 | 自相残杀 | 求仁得仁

全文共八篇+N个番外，日更

适合读书慢的细节控，全篇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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