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页岩

“我回来了!”打开门时,久别的屋内一片沉寂,倒是让人早已经预料到的,我换上拖鞋径直走向了客厅。室外连接至发丝里的冷还未完全散去,室内也并不怎么温暖。打开无人使用的电暖,我把脚和手同时埋进了桌布下,身体渐渐温暖起来。而人一旦变得无忧无虑起来就会开始想到往事。

‘倘若时间过去,能够留下些什么的话,那该是页岩了。’这残缺的话并非出自我的口中,而是在其它地方舶来的,但至于在什么地方我则又记不清了。我所能记住的只是这句话而已。像是墙上突然出现的斑点,意识流一样在冬日的屋内,再现于我刚恢复温度的脑海中。

说起来有些奇怪,我连刚毕业不久的同学的名字都有些想不起来,脑海里却突然冒出了那硬硬的颜色朴素的页岩。但记忆这种东西本来就没由来,哪怕抽丝剥茧、仰天长叹都可能忘不掉那久远的、本该逝去的记忆碎片;做着平平常常的事时它又突然抖落掉匣子上的灰土慢慢打开,里面的东西让人怀疑是不是从未经历过这些事。但的的确确,它曾发生,而现在留存在你的回忆角落当中。

关于他的事,我唯其不想去回忆。不过,结果如前面所说。倒不如说,我依然、迟迟无法把它忘却。过去的每个假期都会去做同样的事,我却偏以为那是理所当然,到这种时候才骗自己说,总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本就是没有办法的事,不管是哪一种不济的滋味都要去感受。寒假期间凛冽的风撼动着玻璃,却似乎仍不能在这时让人清醒过来,三年以来,往往如此。整个家到这种时候一片沉寂,呼吸不能。

我望向窗外,天空被阴云遮蔽只放出几缕微弱的阳光,对我来说确是个好天气了。从客厅的电暖脱身出来,拔掉插座,我准备带着恢复的温度与记忆去做一件做过多次的事,而我也还能记得上个暑假我去做这件事时头顶的阳光有多么灼热。隔壁妈妈的房间半开着,她还不知道我刚刚从学校回来了。我试着打招呼,“妈。”没人应答,我推开门,发现她并不在。只是用来工作的桌上摆着一个纹理清晰的石块,平时放在一角,今天却移动了。我关上门退出来,朝着客厅喊道,依然静默,我猜想她可能由于愁闷出去散步,但应该不至于连门也忘记锁。在家里四处寻遍,才终于被厨房的煲汤香气吸引过去,看到了她恬静的身影。

如果有人要让我立刻描述一个场景的话,那我一定会说现在眼前的这幅状况。妈妈静坐在被调到保温档的电饭锅一边,整洁异常的煤气灶上放着正冒着热气与香味的肉汤。消毒柜的碗筷,正在热水器里待着的冷水。这是个无不平常的冬日午后,所以光线暗淡着,在她的长头发间若隐若现,在这个简单的厨房里来回跳动,这实在过于平静了。她并不知道我回来了,而是早已知道我会回来。她正睡着。

我们一起吃饭时我向她说了我打算出去这件事,她只是眼神恍惚的摇了摇头。“现在吗?听说要下雪了啊。”
我喝着碗里的汤,“没事,我很快回来,假期的第一天想到了,就想着要把这件事做完,免得之后再去。”
“那好吧,我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有脏衣服吗?”
“谢谢。”我点头笑着。
“对了,妈,那块石头……我这次也想带去。”
她放下碗筷,“为什么?不嫌重吗?”
“嗯,就是看了一本书,然后又听同学说,这样或许能够消除一个人的执念什么的。”
“他的?”妈妈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我傻笑着。“或许吧。”
那是一块黑板刷大小的页岩,只是厚度比较大,放在包里和一堆书差不多重了。让我挎着挎包的左肩有些沉重,公交从县城的一边穿行到另一边,我下了车。接下来的一段路必须步行,否则就只能坐出租或者私家车,但应该没有人愿意到那种地方去,而且车费也太贵了。我沿着河堤上的路往上走,离它越来越远,逐渐到了较远的山腰一样的地方,这里通行的车道只有一条,其它都是小路,我喜欢抄近道但也会因为杂草和树林而有些困扰,房屋在各处零星分布着,沿着车道旁的小路一直向前,我眼前开始出现那道阶梯。

我走上去坐在第三级台阶上,喝着保温杯里的茶。即使是在冬天,我感觉被棉服包裹的身体也已经有些出汗。往下俯视时视线会被各种杂物遮挡,而只能看见县城的一部分轮廓,河流的蜿蜒处远远望不到尽头给人地平线一样的感觉,高低不齐的白色房屋鳞次栉比,很快又被一栋大楼遮蔽了。我上来并不是为了观望这幅司空见惯的景象,而是为了去见一个人。但每每行至这个地方,离那个人仅一个长梯的距离时,我又总会犹豫。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想着要来见他,这个答案则总是追回到悠远的回忆中去,没错,又是回忆。
谁能想到,为了庆祝女儿升学而邀请陪同她一起去登山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件事,但爸爸却那么做了。而且小学时代的我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心,以至于他当时提出这个建议我竟然没有排斥,当然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因为连极力反对的妈妈都被他的顽固和执着而击败,又出于不放心只好三个人一起去完成这次庆祝的仪式。但在现在看来,那更有点像自私的爸爸对个人爱好一次坚决的实行。

我们去往的并不是什么名山,只是县城里的一座不高不低的山丘而已。那里有很多地方都裸露着岩石,有的因风化和开采而破碎,数目繁多。上山的道路蜿蜒曲折,几乎近似于一个任谁也能轻松走上的斜坡。最后登上山顶竟让人不觉得疲累,只是有些过于无聊。他在一旁拾掇着散落的石头,从有些松散的石块里抽出一小块,给丝毫提不起兴趣的我讲起了故事。我只记得其中的少许言辞,“这是一种神奇的石头,你看,这些有层次的夹层是每一次事物消亡的印记,它现在出现在这里说明这里曾经是一片水域。”随后,那块页岩在我的要求下被妈妈拿回了家。她很不情愿的一路抱怨着这块石头太重而且训斥爸爸给我讲的现阶段不能理解的东西。的确如此。当我多年以后再次在关于博物馆的某篇散文中读到页岩时才知道,那些话为什么能够一直不被我所理解。

它的原话应该是这样的。‘页岩该是不断流逝的时间的见证者,过去是,现在也是。所以倘若时间过去,还能够留下些什么足以窥见历史的遗痕,那该是页岩了。’我忘记那是一篇科普性散文还是主观情感的散文了。以前的事谁也记不清楚。

但我能记住这样自私的爸爸的离开是在三年前。他在我升上初中后打着工作的幌子四处游走,每个月寄给家里他所剩无几的工资,并结识那些登山爱好者和他们一起徒步翻越许多山顶,自己家似乎成了等待光顾的商店。很难相信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了我初中毕业,不知是不是妈妈对他过于了解,在生活要求逐渐提高时她也没有任何形式的苦言相劝。直到三年前他所结实的朋友之一忽然来访才结束了这种生活。那天我在门铃响起后打开门,如往常一样。但入目的客人却并不怎么应景,他向我询问后畏缩着进屋,然后向邀请他坐下喝茶的妈妈深深鞠躬。“对不起,是我害了他。”他出口便是这一句,在一旁的我几乎要抓住他的手质问起来。

妈妈并不着急,只是继续询问,他才吞吞吐吐地道出爸爸和他们一起在某处成立登山救助协会,又在一次未曾预料到的天气里为了自己和朋友免受伤害而遭遇山难的事。我记得我应该难过了一宿,妈妈则沉默着喝了许多酒。但不知为何,那之后我竟然感到一种释然般的骄傲,但也无法原谅这种弃我们而去的行径。是的,我至今无法原谅。而每每生出过于偏倚的情感时,我便想到了记忆中父亲的温柔模样。他毫无疑问是一个温柔的人,但那种温柔更多的放到了别的地方,当妈妈还是“别人”时,也深深被他的这份温柔所感动。而从中衍生出的执着更是让人无话可说。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缺点还是优点,但可能正是因为这种不理解,才让这个家,妈妈和我,直到现在也无法释怀。记得他在节假日回家又离去时总说,“现实中,陪伴不总是相互的嘛。我会时刻想着你们的。”这句话所包含的真实和虚假真是让人难以猜测。

我一步一步的爬上阶梯,入目的墓园显得十分安静。我轻轻走到爸爸的墓前,跪下,双手合十。碑后吹来的风环绕在我周围,没有温度而异常温柔,额前的发丝缓缓飘动,像阳光照在妈妈的长发上那样。“听说今天要下雪了,就来看看你。但是别想着妈妈会来看你。”
我说完这句话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而低下头去,我快速看了墓碑一眼,像是怕别人窥视我似的,把包内的清扫工具和那块石头一并拿出来,清理完墓后把页岩放到了它的一角。“妈妈和我总是不能迈出那一步,特别是妈妈。所以这次这块石头就留在你这里了。我想,它要是真的算一个见证者的话,那我就把它寄存在你这里,等到能够做到坦然的把它取回的时候,我们再来取回。爸爸,再见。”我轻声说道。
离开前我把它重新摆放好。走下阶梯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三年以来,到目前为止,我们忘记得太快,又记住得太久了。而相比人,只有岩石才能做到最好。虽然天阴着,我可以察觉到天色已经不早了,为了不让妈妈等得过久继续在家里的某处睡着,我下到河堤后很快乘上了公交。途经妈妈工作的学校时发现她正与一个男人交谈,我下了车。在不远处望着他们,如过可以更亲昵,我想叫这个男人叔叔。他曾多次邀请妈妈和我到他家吃饭,妈妈却没有邀请过他一次。他们发现了我。
“小掩,你怎么在这?”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不知道我去干什么了一样。”我想揭穿妈妈的谎言。
“那正好,家里没有客人,你和你妈一起去吃个晚饭吧。就是我厨艺不太好所以可能得劳烦你们了。”
妈妈苦笑着,“真的不用了。”我也附和道,“叔叔我今天刚回来所以想回去收拾一下,谢谢你,下次吧。”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好吧,下次请一定要来。”我们应答着朝他道别。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抱着妈妈的胳膊,然后慢慢向她说我今天对爸爸说的那些话,她只是听着。路灯在我们头顶亮起,天空在这时下起雪来,飘落到妈妈的头上,围巾上,转而化去。
“这样啊,你把那块石头留在那里了。”她静静地微低着头,看似有些失落,但我知道应该并不是那样,更多的,她可能只是怀念。我抱紧了妈妈的手臂,顿时感到很温暖。
“妈,我们下次也邀请别人来我们家吃饭吧。”
她突然停下。然后伸出手摸着我的头,“如果有时间的话。”
“嗯。”我点头。
行人不断从我们身边走过,直到我们转进住房区,人才渐渐少了起来。但雪花越来越大,越落越凶了。听说页岩的形成连雨滴都能够记下,倘若眼前的这幅景象有消失的那一天,那么是否也有一天能够在它的印记中得以见到呢?这过于荒谬了吧。不,也可能是需要等待的时间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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