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写起祖母,因为总觉的,祖母的一生实在太过平庸,平庸到当年还在读小学的我都有点看不起她。
不曾想的是,因与一个小辈的交流,已去世多年的祖母的形象突兀的出现在脑海中,竟清晰的让我有点惊讶。祖母过世之时,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姑姑不停的对族中甚多的姑姑、姐姐抱怨着我的硬心肠。我一句也不曾反驳。祖母入土之后,亲戚大多散去,姑姑还是一看见我就拉下脸。压抑多年的负面情绪,在我胸腔不断翻滚,我多么想歇斯底里的,对着姑姑,喊出心中积怨已久的所有的不满。然,数十年的教养还是让所有的愤怒在即将破口而出的瞬间戛然而止。最终,出口的是带有哽咽声的一句:“姑姑,奶奶最爱的是你,你可有丁点后悔?”
“我后悔什么啊?你个没良心的,跟你妈妈一个德行。”姑姑给我一个白眼,转身继续战斗她手中那一大碗干拌饸烙面。
我真的是气笑了,眼花却满眼眶打转。真想仰天长叹:祖母啊,你看看,看看吧,这就是你最宠的女儿。
小学时,关于祖母的记忆是:三年级时,家中的钟表坏了,祖母便根据星星的位置送我去上学,结果走了半个多小时,到达学校时,校门紧闭,门口没有一个学生。于是,又走了十几分钟,祖母将我送到母亲那里,时间是凌晨三点多。母亲很是生气,因为她正在装修店铺,房间一团乱,她也是睡在一张长条椅上将就的。那天,星星很亮,我望着祖母离去,她的背影是那么的孤单,那月下的影子让那个小女孩难过的不停落泪。
但是吧,更多的记忆,却是祖母不停的向我抱怨母亲不给她钱,她买洗衣粉没钱,买水没钱,买盐没钱……而我明明再清楚不过,不久前我才偷偷从卖到的货款中给了她足够她买好几个月洗衣粉的钱。更多的记忆,是母亲不在时,祖母即使给我和弟弟买一支铅笔也舍不得花钱,而要赊账让妈妈回来还;更多的记忆,是家中厨房那两张很大却总是凌乱不堪,总是落满灰尘的案板;更多的记忆,是祖母那张总也扫不干净的大炕。
中学时,由于学业繁忙,我几乎不怎么去祖母家了。很少的见面,祖母总是在抱怨着母亲的不好,抱怨着自己的贫穷,每次都让我不厌其烦。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事实,但我不能说破,说破她会又哭又骂的。母亲对祖母不能说很好很好,但和周围的婶婶们相比,母亲真的好太多。我们小镇是三天一次集会,每次集会就会有很多卖东西的,这天母亲通常会买够三天吃的蔬菜、水果,而每一次也总会分一半让祖母带回去,剩下的一半是我们姐弟三人和母亲的。就这样,祖母还是总说我们吃好吃的,就可怜了她一个人。母亲有次忍无可忍,让她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这样大家吃的就都一样了。祖母却极力反对,说是自己和我们吃不到一块。哪里是吃不到一块,祖母在母亲这边根本就是吃不饱。有好几次,我都发现母亲在时,祖母总是吃一丁点,母亲转身一走,祖母又开始狼吞虎咽。我觉的很好笑,劝祖母不要作假,都是一家人,也不是穷的吃不起饭,这样不好。祖母又骂我是白眼狼。后来和母亲说起,母亲只是很平淡的说了句:“所以我每次都很快的吃完饭啊。”
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姑姑二婚。据说父亲在帮姑姑看家时,差点气的昏过去。因为男方条件实在太差了,半个山头就那一户人家。父亲不同意,却怎么也拗不过姑姑,只好要很高的聘礼,想着以防万一。结果,刚交完聘礼,姑姑就教唆奶奶开始闹了。对着妈妈破口大骂,说是妈妈拿走了姑姑的聘礼,那夹杂着方言的话语实在难以入耳。本来还忙于准备嫁妆的妈妈,一气之下将所有的钱一分不少的都拿给了祖母。我觉得祖母是没有能力保管这么一大笔钱的,因为祖母一辈子怕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也担心姑姑将钱骗走,将来再上当受骗,爸妈会不管姑姑,因为妈妈本来就很不待见姑姑。帮祖母分析了利弊,建议她还是把钱交给妈妈保管比较好,她需要时随时支取。结果是,祖母又是一顿劈头盖脸,不分青红皂白的臭骂,连带姑姑都叫我内奸。最终呢,可不然的鸡飞蛋打,钱让人偷了,祖母哭天抢地,姑姑也嫁过去不到一年又被婆家不要了。
高中时,我去了市里读书,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见祖母也多在寒暑假。这个时期,或许是已经相处了十几年的缘故吧,又或许是祖母真的老了,她真的成了一个很慈祥的老祖母。难得的是她总在我耳边念叨母亲的好,说是母亲给她每年春夏秋冬都会做新衣服,村里很多人都很羡慕她;说是她吃坏肚子,差点挺不过来,是母亲不嫌脏不嫌累的照顾她,帮她打扫屋子;说是以前是她不对,听了村里人的话,总觉得她干活是给母亲干着呢,所以心里总觉得不舒服,现在她想通了,再也不听那些人的挑拨离间了。她会把别人送给她吃的水果,深深的锁在柜子里,说是怕弟弟们偷吃,专门留给我的,拿出来,却发现早已坏掉了;她会在我刚离开家,就不断的向母亲打听我下次的回来时间;她会在我回来的前一天就做好所有我爱吃的食物,眼巴巴的等着我回来看她,会在我要离开时,捂着眼睛哽咽;
我却没发现,即使弟弟们吃袋辣条、吃口方便面祖母都会要求尝一口,没发现祖母为何突然变得喋喋不休,没发现祖母对来家中串门的三岁小孩都礼数周全,没发现祖母的肠胃已经变得很不好。
而我,真的还天真的以为祖母会等到我工作,等到我结婚生子。
结果,晴天炸雷,我从同校的青梅竹马那里得知祖母疯了。剩下的两天课,都是浑浑噩噩坚持的。周五,我迫不及待的倒转了几趟车,终于在夜幕全数降落时回到了家中。看到那个还认识我,却一会说着有人要杀她,一会傻笑一会傻哭,始终抓着母亲不放手的祖母,我泪如泉涌。父亲说已经带祖母去看过医生了,开了很多药,但估计是好不了了,老年痴呆。妈妈的眼圈也红红的,只叹息说想到了祖母会得这个病,却没想到会发病这么早。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是那么薄弱,什么都帮不上。离开家,到学校的那一连四个周末我都泡在市里的新华书店,拿着个小本子,不停的翻阅着各种医书,找了很多偏方。就等着,万一医生放弃治疗祖母了,那就按照我找的药方,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不幸的是,等我终于熬过了那个黑色的六月,再次回家看到祖母时,她的病情更重了,新陈代谢已经完全无法控制。母亲说,祖母自从吃了医生开的药,食量就特别大,前几个疗程还好,很有好转的迹象,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新陈代谢完全无法自理了。那个假期,我目睹了母亲的辛苦,也再次感受到了母亲的刀子嘴,豆腐心。每一次,祖母拉在衣服上或者床单上,必然是母亲处理的。每次我要帮忙,都被母亲远远的推开。自己确实也没那个定力,曾有次母亲不在,我处理过一次,吐得天翻地覆,更是好几天也吃不下饭。
那个长长的假期,姑姑一次都不曾露面,我真的私心的想让她来代替几天母亲或者我们。但这希望根本就是奢望。刻骨铭心的一次,由于祖母嘴中一直念叨着姑姑的名字,我便打电话请求姑姑来看看祖母。结果,她不带任何感情的这样说道:“伺候老人本就是媳妇的事,她好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想我。”从那以后,好多年我不曾打过电话给姑姑。有次,妈妈不在,我出去给买家送东西。回来时,艳阳之下,大大的庭院中间铺着一块油布,祖母一丝不挂的的站在中间,而我两个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的弟弟正拿着水管冲洗祖母身上的污秽。那一刻,我嚎啕大哭,人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我迅速跑回屋里拿出一块床单盖在祖母身上,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吼叫道:“谁让你们管的?谁让你们管的?”他们才多大年级啊,真的不应该看到这样的画面,这样的丑陋。
两个弟弟或是被我愤怒的情绪吓住了,都站着一动不动。好久之后,小弟才小声嘀咕道:“我们想帮你,你每次都吐。”而我那祖母,许是也被我的歇斯底里吓到了,扔掉身上的床单,嘴中不停的喊着:快看,有人拿着枪,有人拿刀追来了……我追过去,想把她拉回屋里,奈何力气根本就不及祖母,最终,还是两个弟弟帮忙将祖母关在了房中。那天之后,收拾祖母的污秽,我不再吐了。
因为祖母的病,我坚决要上医校,志愿卡上从第一志愿到最后一个志愿全部填的是医学院校。可是父亲不理解,竟以死相逼。一向支持我却又一向吝啬的母亲,也是反对的,最终我还是无奈放弃了。
上大学以后,能照顾祖母的时间就更少了,只有两个寒暑假了。祖母的病情也是越来越严重,经常一夜一夜的不睡,我们怕她跑丢,只好锁了屋子。而祖母,即使寒冷的冬天,她也不穿鞋子,就那样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父亲替祖母清洗双脚时,不小心弄破了一个裂口,祖母却毫无反应。我怀疑的再次用力戳了那个伤口,可不然祖母更本就感觉不到疼。但她还是认识我们每一个人。那天,我真的希望上天能怜惜怜惜祖母,让她生命早点结束。
祖母去世时,除了母亲,我们都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回家后,看到安详的躺在那里的祖母,我们都没有哭,只有姑姑哭的地动山摇,肝肠寸断。只是,下葬的那一刻,祖母生前的所有都那么清晰的出现在脑海,泪如断珠,真的觉得祖母的一生好失败,好悲凉。
若真有来生,愿祖母您能投个好人家,不负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