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组织的第四批“张家界→凤凰”游虽说来得晚一点,却给了我一次在繁忙工作中有幸回家探望父母亲的机会。
从张家界旅游出来去凤凰的路上,必须路过我的家门,早早就跟父亲电话联系,说好利用这次公司旅游的机会回家看望一下二老,希望父亲中途接下行李,等我跟团游完最后一个景点-凤凰后,再赶回家中陪他们一天。
当大巴车即将行驶到路边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前时,我已经从车窗前方远远看到父母亲早已等候在马路边的身影了。下了车匆忙从车底拖出行李箱,交给父亲那一刹那,发现父亲头上的白发又多了许多,母亲高兴的站在边上看着我笑。母亲瘦了,两人脸上的皮肤也黑了许多,皱纹也越发显得多了。张家界的风光没有给我留下太多惊喜和回味的地方,但跟双亲这短暂的一见,却让我感到了一种心酸,短短一年的时间,又在二老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一轮印记。
第二天回家,一下车就看见母亲站在前方不远的路边,正朝着我回来的方向张望,手上还拿着一只正在纳线的鞋底,仿佛已经知道这时我应到家门口一样。我们家原本都在株洲茶陵湘东铁矿,因原铁矿效益不好,面临倒闭,所以父母才提前退休,抛弃原本安定舒适的生活,落叶归根回到了父亲原来的老家——湘西。
父母把他们最美好的年代都奉献给了那座矿山,而我所有童年的记忆和成长的经历也都留在那个至今让我魂萦梦牵的地方。父亲回到故土,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因为从这里走出去的他回来后,一切仍然是那么熟悉和亲切,他那曾经在铁矿不怎么说的苗话回到这里有了用武之地。而我和母亲因不会说这里的话,也听不懂这里的苗话,或多或少总有点外来人的感觉。但时间能改变一切,就像沧海都能变桑田一样,母亲跟我说:“真没想到一来这里就已经10年了,你们都长大成人了,我也看得看得一天比一天老了”。这才发现10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母亲口语中原本地道的长沙话,竟然也带了很大一部分当地的土音,长沙话夹带着当地的方言听起来很是别扭,经常让我暗自发笑。
其实作为一个不算土生土长的湘西人,会有点小得意的,因为每当有人夸奖“你们湘西出了个大美女大歌唱家-宋祖英”和“凤凰古城的美景真是漂亮,好羡慕你是那边的人”时,我也会为自己是个湘西人而沾沾自喜起来。
潞水铁矿给我们这一代人带来的快乐和难忘的童年,我想应该是每个从那里走出来的铁矿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里留下了多少儿时的乐趣和回忆啊。经常有朋友或同事跟我说起他们的童年是多么好玩,多么有趣,但我却不羡慕,我会跟他们说,你们再美好的童年也没有我那时候过的更快乐,更开心,更让现在的我一直仍那么恋恋不忘和难以割舍。经常晚上做梦又回到了童年的地方,又回到了儿时的乐土,找到了跟父母、跟朋友,同学一起生活过的许多细节。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梦归故里,魂萦梦牵。
小时候,铁矿的生活是很平静、很舒适的。在那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我们的生活却从来没有为缺衣 少食而担忧过,甚至比大多数所谓的城里人都要过得更好,更充实。父母很会做吃的,每到那个季节盛产该节气的水果或蔬菜时,家里就会多出许多好吃的、自制的美食出来。小食类记得最深的有杨梅、红姜、红枣、干无花果等,而干菜类就多了,有酸豆角、干豆角、醋萝卜、剁辣椒、南瓜皮、西瓜皮、刀豆、藠头等等。这些东西做好后,放在坛子里或广口瓶子里一封,槽边再浇上适量水,只要不漏气,可以存到过冬都不会坏。每到最后,要是谁家还能拿出保存很久的私家小食或坛子菜出来吃时,会让很多邻居夸奖的。记得每当开始做红姜或杨梅的季节时,是我和姐姐最快乐的时刻,那时家里客厅中间会摆上一个很大的木质盆子,我和姐姐就蹲在边上,一边看爸妈给这些东西浇糖上色,搅拌揉搓,忙得不亦乐乎,一边趁其不注意,偷偷抓上几个解下嘴馋。如今很多儿时记忆中吃的都可以在超市买到或看到了,但总感觉没有父母亲那时做的好吃、回味。是自己越发挑剔了,还是口中的味蕾已经留给了那个年代?
父亲年轻时不单是个化验师,还是个优秀的猎手。我一直认为之所以现在身体比较棒,肌肉比较结实,很少生病,有一大半的功劳要归功于小时候野味吃得多的原因。那时候每当周末下了班,父亲会赶紧回家换上一套猎装,扛起枪杆就往深山里钻。一去,一般要到深夜23-24点,甚至第二天凌晨3-4点才回来。而每次回来,我都会赶紧起床,为父亲开门,满怀希望的看父亲又打到什么猎物回来。父亲打猎一般都会有所收获,像野兔、野鸡、野鸽子、麂子等小动物时常有猎到,运气好时还会打到一些活的小兔子或小麂子(类似野鹿)带回来。每当这时我是最兴奋的,觉也不去睡了,蹲在这些小动物边上好奇的看着它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有时候心里不忍,总会哀求父亲把它们放了,或拿些小青菜叶子去喂它们,安抚它们那颗慌乱的心。
但弱肉强食,这是物竞天择的选择,很多时候不是由我那时的同情心可以去左右的。第二天天亮后,隔壁邻居知道父亲打了猎物回来,多半都会过来凑热闹看的,这时候表扬声,羡慕声就会响起,而父亲脸上也会露出骄傲的神态,仿佛他就是这铁矿最优秀的猎手一样。不过母亲是一直反对父亲去打猎的,因为他的经常不在家,给母亲生活和照顾孩子上带来了更大的压力和辛劳。记忆中母亲曾为了父亲打猎晚归的事而生气扔过一次他那宝贝猎枪,父亲差点也为此动起手来,但这也是我记忆中看到的唯一一次他俩比较大的争吵和不合。父亲对做野味很有一套方法,有的时候打得多,会把这些野味晒干炕起来,到了冬天,围着煤炭烤着火,吃着野味喝着小酒就成了那个冬天最温暖的记忆。
不知是不是很多人都会像我这样,有这种感觉,就是小时候,儿子跟父亲关系要比母亲好,而越长大,反而儿子跟母亲的话会更多,更愿意向母亲倾诉。记得小时候,要是有人问我,家里爸爸和妈妈你最喜欢哪一个时,我会毫不犹豫的说“喜欢爸爸”,因为小时候在我记忆中,父亲一直很好说话,处处护着我们,而母亲更多时候充当了一个严母的角色。考试不及格要挨打、出去玩回来晚了要挨打,忘记写作业要挨打、甚至穿了条新裤子,出去摔了个洞,回来也要挨打。家里的刑具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那真是五花八门,一套一套,而且全是手工自做,就地取材。有量布的尺子、有搓衣的洗衣板、有打毛衣的木针、有乒乓球拍、羽毛球拍子,最恨的就是母亲那自制的一条条捆在一起的竹篾子,打起来俗称“竹笋炒肉”,一抽一个血印。那时候为了藏起这些恐怖的刑具,没少让我动坏脑筋,下功夫。反正一直觉得自己童年就是在一路挨打中跌跌撞撞过来的。那时候对母亲是有很大意见甚至说是怀恨在心的,曾经还动过这样的歪想法:把母亲打我的这些帐全部记下来,等自己长大了,要好好数给她看,争取打回来。哈哈,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时候的想法好幼稚、好搞笑。 不过,话说回来,正是因为母亲从小的严管严教,养成了我现在良好的品德和素质。有时在想,这一辈子自己是怎么都学不坏了。
父亲嗓门大,声音说不上洪亮如钟,但至少也能在三四十米开外听得到。记得小时候,下午一放学,我就喜欢往学校和家里之间的那座小山凹里钻,和小伙伴们去山里捉蜜蜂或摘些野果,野菜回来吃。每到黄昏快要吃饭时,父亲就会站在二楼家门边的楼梯口上,对着学校的方向放开嗓子喊我的名字了。那铿锵有力,绵绵悠长的声音就在学校、山凹、家门口之间的这段上空飘荡开来。即使我钻进再深的刺蓬里,也能很快听到回家的呼唤,收起一切玩兴,向兔子一样从山里蹦出来,赶紧往家赶。工作后,还曾听同学说过,你爸那独有的喊你回家的方式,给他的童年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哈,原来这一喊声回荡了整个铁矿的历史上空。
话多,是每个女人的共性。母亲嘴多,话多,有了她在这个家里,不会觉得寂寞。而且她很喜欢拿自己的孩子跟别家的比,今天说某某家的XX又懂事,成绩又好咯,明天又说某某家的YY读书好用功,有上进心啰。听得我又心烦又来气,有时候听多了,顶上她几句:你干嘛不生他们,要生象我们这样没出息的孩子了?呵呵,气话归气话,但也是因为母亲的这些羡慕别人的话语,教会了我们怎样去进取,怎样向他人那样刻苦学习,并一直保持着一颗上进心。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每次回家,母亲好像也越发喜欢唠叨了。当然,话题早改了,变成了:“你在外面没有跟别人学抽烟吧、你没学会喝酒吧、出差外地要学会照顾自己啊、你公司有没有给你买养老保险啊、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赶快找个对象结婚吧……”
在母亲眼里,仿佛我们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有很多事要她叮嘱和交代,你应承后,她才会放心。现在很多朋友放假回家,都很厌烦父母的唠叨,都说下次都不想回去了,其实我现在反而认为,能听到父母亲的唠叨是一种福,正因为有了他们的这些唠叨,你才会觉得这世上多了份温暖和安全,无论走多远,你都不会觉得寂寞和无助,因为父母的爱和家永远是你心灵的港湾。
这次回家,仍少不了母亲的一番唠叨,但此时,我学会了静静的听,听母亲的絮絮叨叨,听她这些年憋在心里很久的话,感觉这样才算一个好孩子,才能给予母亲心灵最大的慰藉和心安。
来到湘西后,母亲为这个新家付出了很多。因为诊所时常会有病人来看病,所以这里一刻都离不开她。加上母亲比父亲心细,记性也好,更加有耐心,所以父亲乐得就做个助手,偶尔病人多,或忙或母亲有事不在柜台时,父亲会代替母亲接手一下场面。即使这为数不多的时候,父亲也会经常记错药品的价格,不是这个卖便宜了,就是那个卖贵了,事后造成母亲的一番数落。父亲天生的乐观和好玩,也成就了他对这片寨山的影响,每次寨山有什么文体活动,父亲都是最先响应并积极参加的。象“苗家打鼓”、“苗家对歌”都是在父亲的支持和组织下,走出山寨,走向更大的舞台和各地群众文化生活中去的。
这里,我最感神秘也最听不懂的就是“苗家对歌”。父亲很爱去唱苗歌,经常把他们在外面对唱的苗歌用录音机录下来带回欣赏,有几次还把它刻成了光盘,保存下来收藏。兴趣来时,常在家拿出来放放,这时候整个家都属于他的演唱会现场了,我和母亲只能像木瓜一样, 呆呆听着这些古朴而又不知道唱些什么内容的苗歌,任其充斥着自己的双耳和大脑,时间长了我们已习惯了装作什么都听不到的样子。有时看着父亲那自我陶醉的神情,我会偷偷问堂弟(他是本地苗家人),你听得懂老头子放的那些苗歌吗?堂弟却说:“鬼才听得懂他放的那些,我们现在都唱流行歌曲了,哪还会唱他那么老土的歌哦”,这时更加佩服父亲对苗歌的那份热爱和执着了,同时隐隐担忧,汉化的大融合已经开始造成了很多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消失,被同化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
年纪越大,母亲想的也越多,也越担心常年没在身边的这些儿女们。每次回去,都听母亲说起她又哪个晚上整夜失眠啰,哪个晚上又担心远在千里的儿女在外没吃好,穿好啰,或者担心在外出意外咯……,此时,我才深深体会到“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来。其实,身在外地的儿女们,谁又不担心在家的父母有没有吃好,睡好,身体是否健康了?正因为这世上有了亲情的存在,才让我们多了一份责任,多了一份自爱,心中才多了那份回家的期盼。
回到家,放了包,坐下没多久,母亲就拿出了她这一年中为我扎的所有鞋垫出来,让我试试大小,看合不合适。母亲平时除了看药店,其它业余生活就是跟周围的老婆婆们一起打打跑胡子,而扎鞋垫子成了她当时最大的爱好。母亲在我印象中一直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小时候很多身上穿的东西都是经她亲手缝制的。毛衣、毛裤、手套、棉鞋、鞋垫子都是自己动手。那时候铁矿很多像母亲这样的女人都会织这些东西,盛行时,甚至隔壁邻居之间都会有一股攀比之风,看哪个家织的毛衣图案最复杂,针织最紧密,颜色最漂亮。她们下班或周末休息时,会经常聚在一起,交流跳针的技巧和挑针手法,各家各户织毛线的水平都不差,这也幸福了我们这些小P孩。每当穿起母亲亲手织好的毛衣出去玩时,总会得到隔壁邻居的一番夸奖和赞叹,心里骄傲得不得了。长大后,工作买的很多毛衣、毛裤,棉鞋,再也穿不出当年母亲做的那种舒适和温暖了。
现在想起来,才觉得那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不单是简单的线条,而是凝聚着母亲对子女的绵绵爱意。
拿着母亲做的这些鞋垫,听着母亲诉说做鞋垫的辛劳,眼中慢慢开始湿润起来,突然有个想法,何不把她这一年多来做的所有鞋垫都摆好,用相机拍下来做个永久的纪念了?
当母亲把所有鞋垫都拿出来时,我还是被震惊了,原来数量竟有数十双之多,而且每双鞋垫的图案都不一样,上面用胶布贴着每双鞋垫的尺码和名字:42码-舅舅,41码-表弟,40码-姐夫,35码-姐姐。。。。。,它们一双双静静
的躺在那里,展示着鲜艳而又质朴的样子,仿佛在诉说着母亲的勤劳和智慧,相信有幸能垫着它们的人,一定能感受到母亲那平凡而又伟大的爱。
再一次要离开父母亲了,每次离开,都是母亲送我上汽车,父亲送我上火车。每次坐上小车后,当车发动的那一刹那,都会看到母亲眼圈突然一红,连忙低头侧望一边不想让我看到的样子。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这么快又要离开了,但我又能安慰她什么了?我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怎么做,只能每次都重复同一句话:妈,别哭了,在家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