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30 望梅(1)
一个刷了金粉图案的蓝气球从车窗前悠悠飘过,车子一进滨江道就不得不慢了下来,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也挤满了人,前方开始出现维持秩序的警员和临时管制的指示。
苏眉忽然省起一件事来,赶忙提醒虞绍珩:“我记得去滨江广场要提前很久排队的,十点半以后就不放人进去了,我们现在过去来不及了吧?”
“嗯。”虞绍珩点点头:“我也没想去广场,人挤人的,还不够难受呢。”
“你不是说要去倒数跨年的吗?”
绍珩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是要跟你一起倒数,又不是要跟市民同胞普天同庆。”
苏眉被他说得一笑,“那我们去哪儿?前面都堵车了。”
“其实看烟火不一定要去广场,可以去码头坐游轮,也可以去雅腾的旋转餐厅……只不过这个时候去这些地方,恐怕都会碰到我认识的人,我是无所谓,怕你不喜欢。”绍珩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只能将就一下了。”说着,他便在路口打了个左转,隔窗把证件递给迎上来的警员验过,离开了喧闹的滨江道。
经过了两道临时路障,虞绍珩停车的地方却是一片冷寂,苏眉在路灯的淡光里打量着四周:“这是滨江公园啊。”
“嗯,这边上去离广场不到二十米,正对着码头,视野还不错。”虞绍珩解释道。
“那这边干嘛要管制起来呢?”
虞绍珩笑道:“市府能出勤的警力不够应付这么大的区域,所以干脆不让人来。而且,这个时候公园也闭园了,人太多不安全。”
“那我们回车里等吧,还要快一个钟头呢,外面待久了……有点冷。”苏眉抽了抽鼻子,赧然建议。
虞绍珩拉高了她颈间的围巾,笑道:“走,找个暖和的地方安置你。”
滨江公园比背后的广场地势高出一大截,两人转过公园的铸铁围栏,不远处的人潮涌动和灯火辉煌便立刻映入了眼帘;而更叫苏眉诧异的,却是这个时候这里居然还有家铺子尚未歇业。木门板上了一半,桌子也只剩了一张,不过门前的灶台上仍然腾着浓白的雾气,明亮的灯光在夜色中格外温暖。
“请你尝尝江宁第一流的鱼粥。”虞绍珩拥着她走到店铺门口,打起门帘比着手势招呼了一句:“老板,要两碗粥。”说完,也不等店里人招呼,便拉着苏眉坐下了。
片刻功夫,一个极瘦小的光头老者拎着条银白扁圆的鲳鱼从店里走了出来,一点跟客人搭讪的意思也没有,手起刀落撕皮去骨,眨眼间便将剖好的鱼肉扔进沸水又捞了出来,滚鱼烹粥一气呵成。苏眉犹在目不暇接,两碗热腾腾的鱼粥已经上了桌。她客气地说了声“谢谢”,那老者却充耳不闻,放下粥就走。
“他听不见,也不能说。”虞绍珩掏出手帕擦了只勺子递给苏眉:“尝尝看——我也不敢说是最好的,不过,一定不出前三。”
苏眉舀起一勺吹着气一尝,忍着烫又喝了一口,只觉得个中鲜美叫人乍舌:“我看他做得很简单啊。”
绍珩慢条斯理地搅着粥道:“他的粥好不在他刚才怎么做,在他的鱼和鱼露。” 他说着,见苏眉一边吃一边不住打量自己,不由奇道:“你干嘛这么看我?”
苏眉柔柔一笑:“我以为你不会到这种地方吃东西——上次在夜校边上那家店,你要了一碗馄饨一个也没吃。”
虞绍珩“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我看了就知道他的东西不好吃。”
苏眉连喝了几口,抬眼看了看四周,叹道:“这里要是不管制应该有很多客人,老板今天要亏本了,改天我带唐恬来吃宵夜。”
“那你们得早一点,这里平时就开到七点钟。”
“是你请他开门到现在的?”
虞绍珩笑道:”我是老主顾嘛。“
苏眉讶然:”你经常到这儿来吗?“
虞绍珩露出一个颇为浮夸的狡诈笑容:“是啊,我得磨着老板教给我——他的鱼露是怎么做的。”
一碗裹着姜丝的鱼粥送进胃里,苏眉顿时觉得周身都温暖起来,靠着炉灶一侧的脸颊也微微发烫。广场上,人头攒动,辉煌的灯光照出一个个兴奋迷醉的笑脸,“十、九、八、七……”巨大的声浪一波波辐射开来,仿佛即将有奇迹降临。苏眉跟着数到一半,转眼间,却见虞绍珩不声不响,目光游离地注视着江面,她刚想开口,广场上的倒数已然到了高潮。新年的钟声在欢呼中敲响,六枚金红色的烟花同时冲上了夜空。
绚烂的烟火此起彼伏地在天幕上盛放,她却更愿意看着烟花明灭中他安然含笑的面容。
“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喜欢什么跨年倒数,是不是?”
虞绍珩垂眸笑道:“我没有特别喜欢,不过,也没有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还带我来呢?”
“因为……”虞绍珩自嘲地一笑:“我得找个理由让你跟我在一起啊。”
“其实不用的。”苏眉喃喃道,她把手抚在他胸口,一鼓勇气,抬起头看着他:“你这样,我会觉得很开心。可是,我更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她婉秀的眼眸倒映着天幕上的花火,有叩人心扉的明亮:“我的事,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可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的事,我……我只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些。”她娓娓而言的声线隐约有些颤抖:“我不知道你喜欢吃甜还是吃辣,也不知道你喜欢读什么书听什么歌,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我……”
天空中绽开了数朵硕大的浓紫色花朵,她还要再说,虞绍珩却蓦地把她揽在了怀中。
她的眼神撩乱了他的心绪,但他的理智却不打算鼓励她的探索。她的问题在他的期许之外,被人理解是一种幸运,被人了解却可能是场灾难——通常,这两者他都不需要。
难道她了解他多一点,会更开心吗?他对此深表怀疑。
然而,她的要求无疑很合理。人们喜欢煞有介事地说“婚姻需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那么,你如何去信任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呢?只是他不能确定,他应该让她了解多少。
虞绍珩深深吸了口气,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猜她会问那个她刚才已经说出口的问题:你为什么喜欢我?他早就准备了好几套答案等着告诉她呢。
然而,他猜错了。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羞涩而依恋地看着他,抿着唇想了一阵,笑微微地问道:“有没有什么事,让你觉得很害怕?”
虞绍珩蹙眉一笑,“为什么这么问?”
苏眉倚在他胸前,轻声笑道:“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不害怕,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懈可击的人吧?说不定……你怕老鼠呢。”
“我不怕老鼠。”
“那你怕什么?”
绍珩沉吟着在她脸上捏了捏:“眉眉,要是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苏眉用力点头:“当然了。”
虞绍珩用力揽住她的腰,让她贴紧了自己,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我怕黑,我不敢一个人睡。”
苏眉听罢,双手在他胸前一推,只觉得自己又被调戏了:“你骗人。”
绍珩搂紧了她,委屈莫名:“我说真的你又不信。”
苏眉嗔道:“难道现在你在你家里不是一个人睡吗?”
“我开着灯啊。”
“那你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呢?”
“我读的是军校,十个人住一间。”虞绍珩振振有词:“我倒是想一个人睡。”
“那……”苏眉虽然词穷,但仍是不肯相信。
虞绍珩拉着她的手,低低道:“这么丢脸的事我都告诉你了,你还不信我。”
苏眉又打量了他一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虞绍珩愈发委屈了:“你还笑我?!”
苏眉忍住笑,点头道:“我信你了。”
虞绍珩又捏了捏她的脸,“你现在知道我什么急着结婚了吧?”
苏眉娇羞无限的目光从他面上匆忙漾过,指着他肩后天幕说道:
“啊,这个烟花很好看,你快看……”
——————
苏眉和虞绍珩不等广场上的烟花放尽,便先走一步。离了滨江道,街面上人少车稀,一路回到苏宅近旁的路口,不过二十分钟。
苏眉见车子停稳,正要起身下车,却被虞绍珩拦住了:“你等等。”
“很晚了。”苏眉转回头来,手指却依旧搭在车门上。
绍珩笑着把她揽了过来:“你又不是灰姑娘,多耽一分钟也不成吗?”
苏眉闻言,便去扳他的腕子:“好,你说的一分钟,给我看着表。”
虞绍珩莞尔一笑,“我的表,你信得过吗?不用那么麻烦。”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外套的纽扣。
苏眉惊道:“你干什么?”
虞绍珩不由分说把她按在怀里锢住,低笑着柔声道:“眉眉,我的心跳一分钟六十五下,你好好听着,数到六十五就是一分钟。”
他话音未落,一声怦然搏动已挟着炙人的温度敲在了苏眉耳中,宽阔而坚实的胸膛隔着柔软的开士米织物,贴住了她的脸颊。
她在心里默默数了声“一”,一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只听着他胸腔深处的声响,仿佛忘了呼吸。
“二、三、四……”
他的指腹探上来,一点一点触到她的,柔静的欢喜从指间渗出,如涓涓细流,涌进她的身体,充开一双轻盈的翼。
“五、六……”
他的手指慢慢地穿插进她的指间 ,
“七……”
一声悠悠的低叹从心底荡出唇齿,
“八、九、十……” 她不由自主地勾住了他手背,“十一。”
她半阖了眼眸,温暖的黑暗里惟见流光飞舞——春雨如绵,秋江似练,霜叶渥丹,初雪无声……她忆起那日他们一同在郊外避雨,两人闭目走棋消磨时间,她久久不闻他落子,忍不住出言相询,他立时便认了输,待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他一双笑意温存的眸子。彼时,她心神俱震,慌不择路地惟逃而已;这一刻想来,却是满心绵密的欢喜,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更偎紧了他。
正在这时,她忽然察觉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唇几乎挨到了她的睫毛,她不自觉地弯了唇角,轻暖的亲吻逶迤到了耳边,低柔含笑的男声依稀透着一点揶揄:
“眉眉,你数到几了?”
“啊?” 苏眉飞红了两颊从他怀里撑起身子,愕然呆了一瞬,匆忙抓起手袋便去推车门:“我走了。”
虞绍珩拉住她腕子:“等等。”
苏眉不敢回头看他,赧然道:“真的很晚了。”
虞绍珩也不迫她,只把一个白色包装系了红缎带的礼品盒子递到她面前,苏眉刚要伸手去接,却又迟疑:“是什么?”
绍珩戏谑着笑道:“给你数不清数的时候用的,新年快乐!”
苏眉面上一热:“我没有准备礼物给你。”
“没关系,我算着利息呢。”绍珩把那盒子往她怀里一放,从背后拥住了她,齿尖在苏眉耳垂上轻轻噙了一下:“眉眉,反正你连皮带骨都是我的。”
虞绍珩看着苏眉拐进巷子,抬腕看了看表,却没有掉头回家,反而又把车往前开了十几米,慢条斯理地系好衣扣下车,踱进了路边的电话亭,拨通之后没有寒暄,径直问道:“怎么样?”
听那边答了两句,又淡笑着道:“没伤着人吧?……好,回头我再谢你。是在哪个警署?……嗯,那我一个钟头以后到。”
————
苏眉在门外按着胸口深呼吸了几次,把一对耳钉摘下来放好,方才拿出钥匙开门,轻手轻脚地闪进门来,见客厅里犹亮着灯,虽然心虚忐忑,仍是竭力镇定了心绪,到堂前来打招呼:“妈,我回来了。您还没睡啊?”
“怎么睡?这都半夜了,才回来你一个。你哥哥也就罢了,你跟你姐姐两个女孩子也大晚上的在外头晃。”苏夫人放下手里的毛线活,打量着女儿道:“冷不冷?我下碗馄饨给你。”
苏眉忙道:“不用了,我吃了宵夜回来的。”
“宵夜吃到现在啊?”
“……我们去滨江广场看烟花了。”
“就你们俩?”
“还有惜月的几个同学。”苏眉不擅扯谎,一讲假话,语速就不由自主地加快,神色也隐隐发僵。
“都是女……”苏夫人正要追问,只听外面门锁又响,脚步声转眼就到近前,“哎呦,我手要冻了!妈,你看……”苏岫一边抱怨一边呵着两手进来。
苏夫人苦笑着拉过女儿的手察看:“你的手套呢?”
“忘了戴了。”苏岫嘟着嘴道:“我们今天开跨年派对,我想着反正都在房间里,就没留意。”
“你们在哪儿开派对?怎么还喝酒了?”苏夫人闻到女儿身上似有酒意,不由皱眉。
苏岫笑道:“在酒吧。妈,你别这么大惊小怪!我都要毕业了,喝一点啤酒怕什么?”
“我不是说一定不许你喝酒,是喝酒要看时间看场合……”苏夫人絮絮相劝,苏岫笑嘻嘻应着,苏眉听着却是面庞发热,字字敲心,趁着母亲同姐姐说话不留意自己,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
待她洗漱过回到房间,犹听得姐姐在外头一边吃馄饨一边同母亲辩驳什么,不禁暗自庆幸自己赶在哥哥姐姐前头回来,总算躲过了母亲的“讯问”。
苏眉拥着被子上床,想了一想,又跳下来把房门插好,关掉了台灯,这才敢按开小手电,从手袋里拿出了虞绍珩送她的“新年礼物”,想着他说的“给你数不清数的时候用”,羞意一盛,虽然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却还是忍不住把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在黑暗中摸索着拆了包装,打开盒盖,只见一弧淡金色的光芒闪过,细微的“滴答”声节律分明,原来是块腕表。
苏眉靠在床头,把那表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见椭圆形的素白表盘十分小巧,天然纹理的皮质表带却是深艳的玫瑰红,她在腕上比了比,自己也觉得美丽。然而看了一眼那皮面盒子上镂印的标记,虽说她不确切认得,也依稀在百货公司的橱窗里看过大幅的广告海报,想必是不好轻易在人前戴出来的。她把腕表收进盒子,看了一阵,又觉得有些心痒,索性试着扣在了手上。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听着腕表的秒针“滴答”,一面笑着自己傻气,又一面从心底浮起一丝丝清甜,翻来覆去许久,怎么也睡不着。
苏眉起身走到窗前,见客厅里的灯仍亮着,她翻过手腕看表,见时针已经指过了两点,难道母亲还没有睡?她想起今晚当着母亲的面扯谎,心里一阵歉疚,她从来没有这样反反复复地欺瞒自己的亲人,况且,这又是一件根本瞒不下去的事情。她实在很应该一早就同母亲坦白。
苏眉摘下手上的腕表,裹起毛衫走了出去——如果母亲问她,她就照实说,可要是母亲不问呢……她拉了拉衣襟,制止了自己的迟疑。
“妈,你还没睡啊?”
苏夫人缠着手里的绒线,懒洋洋地笑道:“你哥哥还没回来呢!也不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
苏眉把撑在椅背上的绒线乖巧地架在了自己臂上,“我也睡不着,陪你一会儿。”
苏夫人点头道:“你们呐……心都玩儿野了,我像你们这么大,哪敢一个女孩子大晚上跟人在外头喝酒……”
苏眉面上一红,喃喃道:“我又没喝。”
母女二人皆盯着手里暗蓝的绒线,不声不响绕了几圈,苏夫人忽道:“黛华,晚上跟你们一起去玩儿的,除了这个弹琴的女孩子和她的同学,还有旁人吗?”
苏眉抬眼看着母亲,本能地想要摇头,可是想起方才的忐忑愧疚,抿了抿唇,道:“妈妈,其实……我今天是和别人出去了。”
她话一出口,便听苏夫人苦叹了一声,手里的线团也搁在了膝上:“我就知道!今天,哦,该是昨天,昨天是你生日,还不是男朋友最要献殷勤的时候?你呀……你自己做了一回主了,哪里还会听我的话。”
“妈妈……”苏眉想要辩解,苏夫人却摇了摇头:“你不用跟我说了。你现在嫁过人,也出去做过事,更比以前有主意了,我管不了你的事情。你们要是闹着玩儿的,没人拦着反倒分手得快些;你们要是真的打算谈婚论嫁,等他家里长辈点了头,你再来跟我说也不迟。”
苏夫人淡淡的口吻像是瓦檐上的薄霜,细细密密地铺到了苏眉心上,“妈妈,对不起。”
“你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苏夫人又叹了口气,慢慢缠着手里的绒线,“儿女原本就都是来讨债的。大概你们也不像我们那时候,婚姻大事是择定终身,讲得是一辈子,你们如今说结婚,根本就不会想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