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托·约·邓宁《工联和罢工》
(一)
孙浪涛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
学校大门外,黑压压站满了人,七八个不耐烦的学生家长在拍打着铁门。保安老孙头在门卫室蜷着身子,惊恐地看着门外越聚越多的人群,肝胆一颤一抖的。他不敢出门,连脸也不敢像往常一样贴到窗户上往外看。
孙浪涛原来是县城芙蓉中心小学副校长,两年前,原校长被县纪委查办,孙浪涛一直主持学校的工作。暑假里,全县中、小学校长调整,孙浪滔满以为自己必将迎来“去副转正”的喜讯。却没想到,正是转了,但地儿也转了,自己被打发到这山区的富水中心小学当了校长。县城芙蓉中心小学的校长,安排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选——张潇。从教育局宣布任职的那天起,孙浪滔仿佛从云端坠入冰窟,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封正娴熟地驾着帕萨特在山路上七溜八湾地往前赶,他的左手还夹了根细枝香烟,伸在窗外。这条路,他走过五年,每一个弯每一道坎都清清楚楚,熟得不能再熟。
无为县山区片的几所中小学,师资严重不足,教育局暑期招聘了一批新教师,但没招满,特别是山区那几所学校,太偏远、太艰苦,基本上就没人报考,六所学校才招到七个人,杯水车薪。
开学已经两天了,学校有没有请到代课老师?各年级能不能开齐所有课程?能不能把课程表排下去?是封正眼下最关心的事。
九月的山区,还有些热,但穿行在山垇溪边水泥公路上,车内窜入缕缕凉风,让故地重游的封正感受到款款惬意。
最早发现网络上异常舆情的,并不是县里网监办,而是况柳柳。上午一进办公室,她的手机“叮咚”一声,一个不太熟悉的微信头像跳了出来,打开微信后,内容让况柳柳有些不高兴:“黎夫人,请黎副县长注意网上。”
况柳柳的丈夫黎卫,是无为县政府党外副县长,分管文化教育科技卫生工作,正是况柳柳所在的教育局的顶头上司。
况柳柳依稀记得对方好像是个老板,在省城开公司,业务做得很大,他老家在本县山区富水乡,他的妻子与黎卫是中学同学,回来过春节期间,两家人在一起吃过饭,还互留了微信。
况柳柳本想忽略这条微信,但对方“咔咔咔”一连发过来几张截图,况柳柳细细一看,后脊发凉,她立即打通了老公黎卫的电话。
宣传部网监办上网一查,无为县上舆论热点了。
事情的起因是,昨天全县开学后,本县山区富水乡中心小学有七八名学生觉得身体不舒服,学校便通知家长带他们去了乡卫生院。但是,其中有名六年级女生在卫生院拍了一段手机视频,声称是中午学校提供的营养餐菜不新鲜,吃了肚子疼。这段视频不仅发到了家长群,还出现在网络上。
九月二日上午,那七八名上了医院的学生家长来到中心小学找校长要说法。校长孙浪涛刚刚从县城到山区,本来心情就不好,一见这阵仗,躲在办公室没有露面。学校大门口,人越聚越多,说什么话的都有,渐渐地火药味就浓了。有人把这个场面拍了下来,又发到了网上。因为事关学生食品安全,点击量迅速攀升,一下子就被推上了多个网络平台的主页。
封正就是这时接到了黎卫的电话。
“在哪儿?”
“去山区片的路上,马上进富水了。”
“我和德福在你后面,你等我们一下。富水小学出了大事,我们碰个头,商量一下怎么处理。”德福是卫健委主任,和封正、黎卫三人曾经一起在政府办公室共过事,封正是副主任,德福是县长秘书,黎卫是体改办副主任,三人还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发小。
封正将车子停靠在路边一棵大樟树下,打开手机搜寻富水小学的消息。
封正一行三人赶到富水中心小学时,五六十号人已经进了校园,在操场上。孙浪涛被围在这群人当中,满脸通红地正在解释什么。
封正下车伊始就发话:“是学生家长的,请到会议室;不是学生家长的,请自行散去。”
“我们也要听听……”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让我们进去听。”
“学校与家长商量如何医治孩子,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凑什么热闹?”黎卫吆喝了一声。
十几个学生家长进会议室后,看热闹的人群不情愿地陆续散去,老孙头迅捷地关上了大铁门。
封正和黎卫都没有注意到,门口的一辆皮卡悄悄启动,往山里的楯枫乡疾驰而去。
九月一号下午共有八名学生上了医院,二号又有三名,有跑肚串稀的,也有头疼脑热的,但均无大碍,用药后基本痊愈。封正答应这十一名学生的治病费用全额报销并给学生家长一天的误工费之后,家长们没有了意见,一起离开了学校。
黎卫站在三楼会议室外的走廊上俯瞰着校园,孙浪涛陪在身边说话。
封正望着圩镇上鳞次栉比的肉摊、菜摊、百货摊,心情沉重,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又出事了!校长,快看网上。”富水小学的副校长跑到会议室楼下喊。
原来,楯枫中学的学生家长刚刚把味珍公司配送营养餐食材的冷链车拦下了,车上装着运送到楯枫中学和中心小学的中餐食材,四大包冷冻的客家美食酿豆腐(油豆腐包肉)中的两包被抛到了车下,塑料密封袋被从中划开,摊在水泥路上暴晒。瘫软化水的油豆腐包肉被拍照发到了网上,还有一张三棵已经发粘发糊的黄芽白的特写照片,一并传到了网络上。
如此难看的学生食材,极具视觉冲击力,网络舆论升温了!
上百名学生家长聚到了楯枫乡政府院内。
上车后,黎卫问了一句:“孙浪涛好像一直有情绪,到富水后至今进入不了角色啊。”
“把情绪带到工作中,说明这个干部还不成熟。任职谈话时,该说的话,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再是这个状态,只能换人。”
“小孙很有才华的,为什么你要用张潇呢?”
“你终于问出来了!”封正微微一笑,调整校长时,黎卫推荐过孙浪涛。
“宣传部长当时也坚持要用他,我没同意。你想想,他在芙蓉小学主持工作近两年了,学校的操场始终建不成,至今还是一堆荒土在校园里,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协调不了这块用地,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村民占用芙蓉小学操场建设用地这个问题,教育局协调不动,镇村协调不动,已经成了老大难。我用张潇,不仅因为他当了十年农村中心小学校长,有丰富的管理经验,最重要的,就因为他是当地人,芙蓉小学运动场建设征用的都是他村里的地,调他过去,他能推动。我给了他一年期限,一年后建不好操场,自动辞去校长职务当老师。”
“呵呵,上面得罪部长,下面得罪校长,你还总是有这么多道理!”
“都是为了工作,被逼的。你想过吗,连县城的芙蓉小学都没个标准运动场,国家教育督导组一旦下到县里,你我怎么交待?再说了,芙蓉小学二千多名学生,没有运动场地怎么行?我们得为孩子们想想吧?”
封正和黎卫赶到楯枫乡政府时,上百号人正在齐声高喊:“没包!没包!没包!”
封正在楯枫乡当过五年党委书记,听得懂客家话,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发包!不许发包!
无为县的学生营养餐,以前一直是各中小学自办,聚贤公司供应食材。今年,封正推行营养餐“净值入碗”改革,将全县农村中小学学生营养餐供餐公开招标,中标的是县里最大的餐饮公司—味珍公司。
眼前这群呼喊的人他并不陌生,有很多人他都认识也认识他,但他的目光滑过这些人时,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一张巨大的红木茶桌,在昏暗的灯光下,很压抑地突兀在眼前。
担任无为县教育局长一年半的时候,正值年关,封正应一位老领导相邀,去过那个办公室喝茶。
就在那天,封正才知道,那个为全县六万多中小学生供营养餐食材的聚贤公司,居然就在街对面离教育局不足百米的地方。走进老总的办公室,大得惊人,尤其是那张巨大的茶桌,长达五六米,桌面是一块至少一米二宽、二十厘米厚的大红酸枝巨木雕成,给初进室内的来客一种巨大的震撼与压迫感。
那天,封正没喝完杯中的极品大红袍,话不投机,就走了。
下午,楯枫中学和中心小学也有七八名学生上了乡卫生院,还有两名学生回了村,去了私人诊所,一边挂着吊瓶,一边拍视频,声称是中午吃了不干净的酿豆腐,肚子疼。视频一传到网上,就被疯狂转发。
两名无为籍在京工作人氏的推波助澜,让事态迅速恶化。
戴巴山老家在无为县富水乡灰岩村,大学毕业后进北京做了律师,经过多年的打拼,不仅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还成了网络大V,知名法律专家。家乡父老发到他手机上的图片和视频,令他无比愤怒,他迅速联络了几名网络大V一齐发声,发誓要为家乡的中小学生们讨一个公道。
《新旌报》记者邹晓仁虽然不是富水人,但父亲早年曾在富水公社当过党委书记。在收到无为发过来的图片和视频后,他义愤填膺发了一篇“有图有真相”的批评报道,然后便从北京飞回故乡,在县城打了辆的士直奔富水、楯枫,实地采访。
封正和教育局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县长陆芳兵领着县公安局长、市场监督管理局长、卫生防疫站长赶到了楯枫乡政府。县纪委书记李焉也带着一个4人小组到了现场。
(二)
富水小学六年级家长群里出现女学生打针的视频后,确实引发了一拨家长的担心,尤其是那些在外打工的家长们,不明就里,开始艾特老师和校长,希望他们出来解释一下,可惜孙浪涛心情不好,没有冒泡搭理。
情急之下的学生家长便四处打电话了解富水小学的情况,周端理就是这样获得了消息。
况柳柳收到的那几张微信截图,便是周端理在富水小学家长群动员家长到学校“讨一个说法”的激烈言辞,还有一个他拉起的“打倒官商勾结赴市访问群”的讨论发言,当然,还有那个六年级女生吊着输液瓶的视频截图。
封正和黎卫晚上十一点才结束山区片中小学校长和总务主任紧急会议,布置完应急工作。他们本想在楯枫乡政府住下来,再摸摸情况。但是县委书记黎亦蔷没有同意,命令两人必须赶回县城参加县委县政府召开的紧急会议,商讨对这一事件的处理。
封正感觉,这事可能才刚刚开始,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
走出客房之前,他突然拍了拍黎卫的肩膀,“兄弟”,虽然黎卫是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但两人工作中比较密切和随意,“时至今日,有个事,我得告诉你了。”
“营养餐‘净值入碗’改革方案讨论期间,聚贤公司的老总托人传过话,说是营养餐食材配送还让他们做,每年分给我五十万利润,我没鸟他们。公开招标前,这位老总来过我办公室,是一个周六上午快下班的时候,拎了个纸箱,进门没废话,直奔主题,还是希望我考虑取消公开招标,参照以前的惯例,通过竞争性谈判确定食材供货企业。”
“竞争性谈判?怎么回事?”黎卫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操作。
“就是由教育局邀请五家以上公司,坐下来谈供货要求和价格,最后确定供应商和供货价格,财政局政府采购办全程参与和监督。”
“谁主谈?是你还是政府采购办?"
“谁都行。但最后我拍板,法人代表是我嘛。”
“这么大的金额,不需要公开招标吗?”
“可以招标,也可以谈判,都不违规。”
“你权力好大!”
“是吗?任何人,觉得自己权力好大的时候,就离倒霉不远了。轻则丢帽子,重则进班房,不是吗?”
“你能有这份清醒,我们就还能共事。”
“你又错了。回去后,我就向县委写引咎辞职报告。出了这档子事,必须有人出来承担责任。如果我引咎辞职能平息舆论,我觉得值。但以我对两位党政一把手的了解,这个时候我提辞呈,他们会认为我是摞挑子,十有八九不会让我现在走。要撸帽子,也会等到事态平息之后。”
“那你引咎辞职有什么意义,作个姿态吗?你就不怕两个老大就坡下驴真拿你的乌纱帽来平息舆论?”
“真要是我的小乌纱能平息网上这波舆论,那就好喽。这事一出,我就在想,我们俩得保一个。营养餐‘净值入碗’得继续往下推,不能让他们搅黄了。六万学生哪,你我就是他们的爹妈,我俩不站出来为他们争,就没人管他们了,那些王八蛋就会继续肆无忌惮地伸手从他们碗里捞,一年几千万,喝孩子们的血啊。你得给我挺住了,不能退让!”
“还有,教师编制县统校用改革,县城学校布局调整和学区划分,等等,一系列的改革刚开始,都需要有人往下推进,我们两兄弟不能让人家一勺烩了。我考虑再三,你虽然干活没有我强势,但你职位比我高一点,熬上去不容易,所以还是保你。但你要挺得住,不能改了我们的初衷。”
黎卫有些感动,他无言了。
封正却没停嘴:“回到刚才的话题。那个家伙那天来我办公室,就是要求我取消招标恢复竞争性谈判,也就是说,继续由他们做营养餐食材供应商,免得麻烦。他走后,我才发现,那纸箱里全是钱,一捆一捆崭新的百元大钞,至少有几十万。我没数,拎着箱子追到他们公司门口还给他了。”
“这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里面有些关系相信你也知晓。今天跟你说,算是正式向组织报告了,万一以后要查,可以去找对方核实我说的情况。”
“还有,如果他们也找了你,个人建议你参照我的办法处理。”
“没找我。他们知道我没你权力大,你才是法人代表。”
“少酸!现在想来,他这句‘免得麻烦’,可以算是一句警告,对县政府县教育局的口头警告。资本的嚣张,今天我算是初步领教了!”
“他们有一条线,而且正在高效运转!” 黎卫说出了自己的感觉。
一切源由,皆来自于那次心血来潮的故地重游。
两年前,那天,是快放暑假的学期末了,封正去了高铁线,沿线有两所小学搬迁。封正没通知任何人,悄悄去了小学施工工地。他已经下令,新学期必须搬入新校开学,他得去看看进度,更想看看临近放假工地有没有人盯着。
果不其然,工地上只有六七个民工在房顶忙着装樑,一二楼的教室内外粉刷装修还未开始。封正当场给局校建办主任打了电话,发了脾气。
离开工地不到十分钟,小学校长的电话追了过来,说他已经赶到了工地。封正没有回去,也没说自己在哪儿,只说了一句:“暑假你给我钉在工地上。要是下学期开学搬不进去,孩子们还要在民房里上课,你就把辞职报告交到我办公桌上来!”
开着帕萨特在乡村公路上漫无目标地游着,封正突然想起,小时候,小外公当厨师的那所小学就在前方路边,自己在那小学里住过的。
来到故地,小学大门紧锁。封正唤来操场上一名中年女教师,出示了那张贴着自己照片的“县人民政府总督学”的督学证,女教师才叫来校长开了门。
学校已经全部改建,都是新房,记忆中的校舍和自己住过的宿舍都已不复存在。这所偏僻的山区小学有三个年级,五十余名学生,四名老师,还有一个学前班,十几名幼童。封正与校长聊天的当会儿,学校开饭了。校长陪着他走进了师生共用的食堂,学生当日的营养餐是一菜一汤,菜是红烧鸭肉,汤是葫子蛋汤。封正饶有兴趣地走到了在长长的铁皮桌上用餐的学生身后。
这一看,他的胸口如受重锤,血呼地涌上了头顶:学生们的饭碗里,只有一块鸭子肉,人人碗中只有一小块!如果摊上的是鸭脖鸭胸架,就只能舔舔鸭味了;那桶汤,清澈见底,只有底部沉着一层碎碎的葫子以及肉眼难辩的少许蛋花!
封正转眼望了一眼老师们的餐桌上,也是一盘红烧鸭、一盘炒葫子。他没理会校长“留下吃饭”的挽留,黑着脸出门上了车。
回到局里后,封正找到邝平副局长,要了一份学生营养餐供餐方案,开始研究。
过完暑假开学后,他频繁地出入乡村各中小学,拍了很多学生营养餐的照片,有时甚至亲自上手为聚贤公司送到学校的营养餐食材称重、验质。
十月的一天,他在自己初中母校正好遇上学生营养餐吃红烧肉,他称了称聚贤公司配送过来的一扇半猪肉,平均一算,每个学生三两半,超标了!
他意识到,有人向聚贤公司透露了自己的行踪和对营养餐的特别关注。
那餐饭,每个学生碗里都分到五六块油汪汪的红烧肉,还有不少土豆。他问了一个学生:“吃得饱吗?”那孩子很满意地回答:“今天中午吃饱了!”
他想起了自己在省城师大附中读高一的儿子,眼晴刹那间就湿润了。
那一刻,他决定了,要替这六万孩子出头,守住他们的饭碗!
既然瞒不住了,那就打明牌。封正让邝平向聚贤公司传话:学生营养餐食材供应,利润控制在百分之十以内。做不到,就解除合同。
于是,封正的老领导,退休多年的原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就在年关脚下来到了封正的办公室,封正就这样被请了到聚贤公司喝茶。
县委县政府的紧急会议开得很短,陆芳兵亲临楯枫乡现场,李焉也在现场作了些调查,所以以他俩为主通报情况。两人都认为是营养餐供餐公司配送的食材有可能出现了问题,引发了这一事件。副县长兼公安局长龙丹晓补充发言时也认定这是一起由学生家长不满学校供餐、曝光不合格食材引发网民围观的舆情事件。
黎亦蔷果断地部署了下一步处置工作:“对这一事件的处置,由陆芳兵县长牵头,公安、教育、市场监督管理、卫健委、发改委、宣传部全力以赴,尽快处置到位,平息舆论。纪委监委对涉事干部以及学生营养餐供餐招标进行全面调查,不管涉及到谁,一查到底,坚决处理,给网民和全县百姓一个圆满交待。”
“根据工作安排,本人明天要赴厦门招商,家里的事,全权委托芳兵县长负总责。相信有大家的努力,我招商回来时,已经海晏河清,风平浪静了。”
黎卫犹豫着举了举手,被坐在身边的封正扯了下来。
一辆皮卡悄无声息滑进聚贤公司后院,一个年轻人从驾驶座跳了下来,环顾四周后匆匆进了大楼。
“情况怎么样?” 低沉的问话从那张巨大的红木茶桌后传出。
“全乱套了!中午几百人围攻楯枫乡政府,县长去了楯枫,当场宣布了暂停味珍公司供营养餐的合同,由学校自办营养餐。” 年轻人站在门边,恭恭敬敬地回答。
“还得加把火,一定要借这个事情搞死味珍公司。”
“要不要去找一下邝局和这几个校长,让他们恢复用我们的食材?”
“不用你去找,他们会找上门来。你去找周端理……”
散会后,黎卫与封正并肩往楼外走。
“为什么不让我说?”
“你能说什么?能说是聚贤公司在搞鬼?证据呢?”
“证据要靠龙县长他们去查哇。”
“你没听到这位龙县长龙局长的发言啊?‘学生家长自发的质疑营养餐食材’、‘学生家长向网络曝光’,如果这样定性,就说明他不想介入这事,抱的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你不是把周端理的言行通报给他了吗,他查了吗?给你答复了没有?”
“胆小如鼠,滑溜如蛇,白瞎了这身制服!”
“黎书记都已经定调了,处分几个相关干部,给网民一个交代,平息舆论了事。你老兄没听明白?”
“你,可能真的要倒霉了!”黎卫半真半假地调侃封正。
封正仿佛没听见黎卫这句警告,满脸忧郁地望着山里方向:“事情绝对不可能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等着吧。”
(三)
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三号上午,一张楯枫中学学生“食物中毒”的医院诊断书传到了网上,事态升级了,封正一直担心的舆情海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盖了过来!
最主要的标志就是,几家中央级主流媒体都发声了,报道和批评了无为县的营养餐事件。
黎亦蔷被市委书记从招商途中召回,市委市政府工作组当天上午抵达无为县,工作组组长是市政府分管教育的副市长曲丹萍。市纪委也派出了单独的工作小组随同到县。
李焉召集了市、县纪委工作组第一次全体会议:“这次营养餐招标,一个亿的标的额。只要三成的回扣,就是三千万元,绝对是个大案要案!封正的手上,决不可能干干净净。工作组要加大工作力度,先把中标公司的老板控制起来,一查到底!”
“李书记,这次招标,合同期是三年,营养餐配送的标的额是一亿八千万。义务教育阶段在校学生营养餐的标准是每人每餐四元,加上自费一元,每餐是五元,每年二百餐,一个学生一年是一千元,全县六万零三百多农村中小学学生,一年是六千多万,三年是一亿八千一百万。”纪委有人看过招标合同,提出了补充。
“那就更要查。”
封正和黎卫、德福又到了楯枫。
这一次,封正自己单独活动。他一个一个找村支书、村主任谈话,还到街上转悠了一圈,找了几个朋友。虽然离开楯枫七八年了,但他老党委书记的威望仍在。
很快,各种消息,纷纷汇入封正的手机,一切云遮雾罩慢慢散去,真相逐渐清晰起来。
那个东奔西跑忙着组织学生家长去富水小学和楯枫乡政府上访的周端理,自己并不是学生家长,而是聚贤公司负责山区片六所中、小学营养餐食材的配送员,除了聚贤公司统一配送的大宗食材之外,鲜肉鱼、豆腐、新鲜蔬菜都由周端理负责采购送校。有人匡算过,六所中小学几千名学生,周端理每年能拿到手的利润不会少于三十万元。当然,能获得这个重要岗位,周端理肯定不是普通百姓。周端理有个亲表弟,是前任教育局长、现任副县长。
还有更爆炸性的消息。
教育局分管营养餐工作的副局长邝平,其妻居然是聚贤公司的合伙人,营养餐食材的米面食油,均由邝平妻子负责供应。
封正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九月一日供餐出现供菜不足,邝平既不调度处理,又没有向自己和黎卫报告。原来,他打的是别人的助攻。
吃过中饭刚走出楯枫中学教职工餐厅,封正接到流坪村支部书记葛安民的电话:“封书记,真有情况哎。刚才有人跟我讲,昨天晚上,有人在村里找学生家长,让他们带学生去隔壁的边南市人民医院看病,先付一百元路费,只要他们开到了‘食物中毒’的诊断书,回来后再给五百元。”
“做工作的人姓周吧?”封正问。
“封书记,有些事,没必要说那么明白吧。”
“谢谢你,安民。”
“书记你这是什么话?当年,要不是你,那场大水灾,楯枫乡至少要死好几百人,我们这些村干部都要去进班房。楯枫的老百姓全念你的好,你一发话,村里蠕蠕动,都在帮你打探消息。”葛安民没有告诉封正消息的来源,因为他自己也没见到李芳庭发飚的场面。
九十一岁的李芳庭精神矍铄,站在门口,手指着一个垂头的中年男子大光其火,“为了几百块钱,你把良心卖了,也把楯枫人的脸都卖光了!”
“闺女说,是学校的菜坏了,吃了肚子疼么,我带她去检查一下怎么了?”中年男子嚅嗫着解释。
“你放屁!中学几百号学生,真要是菜坏了,怎么就你家丫头吃坏肚子了?别人吃了就没事?明明是这丫头想逃两天学,你猪脑子啊?我看你就是被这几张红票子迷了眼,为了这几百块钱,还跑去边南市医院。我教了一辈子书,怎么就教出你这么号孬货!”
中年男子还不服气,“我也就是开了张处方,又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别人拆金而求,岂能不用?商贾之徒购这东西,不就是用来给封书记添乱吗?封书记救了庄上多少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楯枫人重恩重义,你干这事,庄上人知道了,我看你以后在村里怎么做人?”
封正在楯枫任职时,实心为民,躬身做事,全乡教育、卫生、交通、水利设施大为改善,在干部群众中口碑极佳。那年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反季节超强暴雨,让全乡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山洪,一夜之间,全乡倒了六百多栋房,山体滑坡埋了两个村庄。幸亏封正在接到天气预报后,没有死守“秋无暴雨”的老观念,不顾乡村干部反对,一意孤行,严令乡村干部进村入户,及时果断撤离了全乡依山傍水的住宅户,保证了全乡无一人伤亡。事后,惊魂未定的村民和干部视封正如救命恩人,一直心存感激。
李芳庭是楯枫中学的退休教师,九十多岁了,桃李满乡,在当地群众中威望甚高。当年,对封正的人品业绩是赞不绝口,想不到,时至今日还在默默地支持着封正。
封正在餐厅门口和厨师扯起了闲篇:“老师傅,你说说,学生们是以前吃得好,还是今年营养餐改革后吃得好?”
厨师一仰脖子说:“那还用说,肯定这学期吃得更好啊!以前老师和学生同一个食堂时,学生吃红烧肉,老师就吃红烧肉。肉一送来,先找前脚夹的好肉砍一大块,烧给老师吃。学生一份红烧肉就一两块肉,其它都是萝卜土豆,老师是满满一碗纯肉,吃得嘴角流油。老师每月就交一百块钱伙食费,吃一个月,不吃学生的营养餐吃什么?”
“现在老师和学生分食堂,各买各的菜,各算各的钱。我刚才吃了一餐,老师食堂的伙食好像不算好啊?”封正又问。
“要自个儿掏钱买菜了,谁不省着点?食堂里那三棵黄芽白,见到了不?其实就是昨天流坪小学的老师托味珍公司带的菜,本来是他们昨天中午的下饭菜,因为被拦了,搁在路边晒,最后糊了,不知被谁捡到我们食堂里来了。其实稍微有点脑子都能想到,三棵黄芽白,够哪所学校的学生吃一顿?一猜就能想到是给老师吃的嘛。”
封正回到教育局时,院内停着一辆省城牌照的“三菱”吉普。一名中年男子跟在他身后,进了局长办公室。
“您是封局长吧,我是省法制周刊报的记者。”中年男子递过来一本蓝皮证件。
封正瞄了一眼,是采访证,并非记者证,“你有什么事?”
男子没有答话,而是从包中掏出一台平板,上前放到封正桌面上,打开图库,将库存照片一帧一帧放给封正浏览。
封正看了看,除了网络上流传的这些打针学生的照片,还有一些是没有公开过的,看得出拍摄者单独去找了有关学生和家长,拍了这些照片。图片中还夹杂着十几张学校没有清扫到的卫生死角旮旯的脏乱照片。
“你这是……”封正有些迷惑。
“封局长,我就是来跟你商量商量。这篇报道,我可发可不发,就看我们教育局是什么态度了。”中年男人的脸上,一副似笑非笑难以捉摸的表情。
封正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发是怎么个发法?不发,又是怎么个不发法?”
“封局长果然是聪明人!我们是法制专业报刊,如果一发,你们的后果很严重;如果不发,我们可以做个友好共建单位。”
“共建又是怎么个共建法呢?”
中年男人一听,兴奋地从包中掏出一份合同,“封局长,只要签份友好共建合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甚至可以帮助你们处理一些不太好的事,比如眼前这事,如果要在网上沉帖和封帖,我们就能帮上忙。”
封正看完了合同,发现核心只有一条:每年赞助对方二十万元。他笑问:“二十万元,这算是封口费吗?有点贵哇,呵呵。”
“封局长,金额可以再商量,但最少不能低于十万。”
“钱怎么给?”
“交给我带回去就行。或者,我给你一个帐号,你打过去也行。”
“我考虑一下,可以吧?现在,我还要赶去县委参加汇报会。”两人下了楼,礼貌和谐地分手了。
黎亦蔷进了会议室,满座参会人员都发现,他端茶杯的手在发抖,一开口,声音也有些颤抖和尖锐:“你们终于捅破天了!中央台的新闻看到了吧?国办的查询函看到了吧?”黎亦蔷把一纸传真拍在会议桌上,“今晚,召开市工作组和县委常委会,听取调查工作汇报,主要是研究对相关人员的处理。李焉书记你先介绍调查情况。”
李焉通报:“通过纪委监委工作组初步调查,这是一起由于学生营养餐供餐中标公司工作失误,导致供餐食材变质,从而引起用餐学生身体出现不适的食品安全事故。教育局、市场监督管理局监管不力,处置不及时,从而引发网络舆情,严重损害了党和政府形象以及本县声誉,我们认为,必须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以正视听,给社会與论一个交待。”
“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教育局分管营养餐工作的副局长邝平,其妻子在营养餐供货中存在违规操作行为,相关问题还在进一步深查。”
“封正呢?现在全网都在怀疑封正有问题,查得怎么样?”黎亦蔷插话。
“到目前为止,没有查出封正有什么问题,连线索都没有。”李焉回答。
“那个味珍公司法人代表兰珍,你们不是控制起来了吗?她交代了什么?”
“她什么都不说,反而一直说封正的好话。”
“那就依据现有的材料,先确定处分意见吧,先给网络舆论一个交待。”
“纪委监委的意见:教育局、市场监督管理局两个一把手负有领导责任,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邝平撤职待查,市管局分管副局长先免职,以后再考虑安排;出问题的几所学校,校长严重警告,分管副校长、总务主任全部免职;味珍公司与教育局的合同先终止执行,收缴味珍公司的营业执照,对公司进行全面调查,再作处理。提请县委常委会决定。”
黎亦蔷看着曲丹萍:“曲市长有什么指示?”
“他们都是县管干部,市工作组不表态,由县委定夺。”曲丹萍轻飘飘说了一句。
“卫健委这边是什么情况?”陆芳兵插话问道。
德福被叫进了会议室,“卫健委目前了解的情况是:九月二、三号,富水、楯枫中小学共有二十三名学生报病就医。截止到下午六时,有十八名学生痊愈返校,还有二名学生在楯枫卫生院观察,有三名学生回家,在乡村医生的诊所用药。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都属于轻微症状。”
曲丹萍突然插话:“请乡镇和学校把回家治病的学生找回来,集中到乡卫生院治疗,由卫生院医生护士和学校老师看护,确保他们痊愈之前不横生枝节。”
陆芳兵接过话头:“曲市长提醒得对。德福你安排乡卫生院明日早上就去落实。现在,我们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不出问题。再出事,我们真的担当不起了。”
黎亦蔷表态:“现在就去。县委办公室现在就给乡镇书记打电话落实。”
德福接着汇报:“食物食材检测方面:二号、三号,县防疫站分别提取了富水中心小学、楯枫中心小学、楯枫中学三所学校学生食堂早、中、晚餐的全部食材食物留样,送市防疫站检测,目前反馈的结果是,二号送检的样品都没有问题;今天送检的样品,检测结果还未出来。”
“那个‘食物中毒’的诊断书是怎么回事,查清楚了吗?”曲丹萍又问了一句。
会场无人回话。
“事关整个事件的定性,如此重要的情节和物证,竟然没有人去跟进和核实?职能部门在干什么?叫公安局长和教育局长进来。”曲丹萍口气愈说愈重。
“市长,对不起!这个情况我们确实还没调查。”龙丹晓进场后还没来得及坐下,赶忙先道歉。
“龙县长,公安局是维护社会稳定的主力军。调查中发现有人居然组织了一个赴市访问群,在手机群里大面积做学生家长的组织动员工作,你们不该去了解掌握情况吗?不该去化解不良情绪吗?像‘食物中毒’这样重大的诊断结论,谁确定的?诊断依据是什么?卫健委送到市防疫站的食物食材的检测结果刚刚出来,而且是没有问题。对方医院对病人的呕吐、排泄物做了化验吗?这些情况都得弄清楚。我们不能天天打糊涂仗!”曲丹萍一连串发问,会场鸦雀无声。
“教育局有什么情况?”曲丹萍目光转向封正。
“教育局目前掌握的情况,出问题的就是富水和楯枫两地,全县其他学校相对平稳。如果食材真有问题,不可能只局限在这三所学校。在楯枫和富水,发现有人在做学生家长的反面工作。这件事,可能幕后有推手,希望公安能深入全面地调查一下,还原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黎亦蔷打断了封正的话,“真相就是你们在给无为县抹黑!真相就是你们把天都捅破了!惊动了国办在过问此事!”
最后,会议决定兵分两路:次日,由卫健委主任德福率队赴边南市人民医院,找到接诊医生进行调查;龙丹晓率公安去找就诊学生和家长,问清“食物中毒”诊断书的来历。
会议结束时,曲丹萍叫了一声:“封正,送我去宾馆,我有话问你。”
黎亦蔷和陆芳兵相互看了一眼,没作声。
“你的营养餐改革是怎么搞的?那个‘净值入碗’是怎么回事?”曲丹萍钻上帕沙特副驾驶座,还没坐稳就开始问。
封正深深地看了曲丹萍一眼,“你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舆情出来后,书记县长问都没问这是怎么回事,就下令停止了这项改革。调查组来了一整天了,也没人问这个方案。所有人关心的,都是怎么过关,怎么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没有人关心这些学生的切身利益。悲哀!”
“你跟我说说。”
“这个改革方案,招标公告和标书里讲得明明白白了。所谓‘净值入碗’,就是将学生营养餐的操作流程集中和简化,由中标企业建立营养餐食材配送中心,统一向各学校学生食堂供货。直观些讲,无为县有六万零三百一十九名中小学生吃营养餐,每人每餐是五块钱的标准,其中国家补贴四元、自费一元,全县每顿营养餐费是三十万一千七百元。中标公司按合同价采购三十万元一千七百元的食材,经教育局和市场管理局驻配送中心专职监管员的验收后,全部送入配送中心加工车间清理和初加工,然后,按各中小学用餐人数,统一分好并封装贴签,由冷链车运送到各学校,学校总务处和学生家长代表验收后交给学生食堂加工并供餐。这一流程,把以前的供货加工环节上的漏洞都封住了,能确保五元钱的东西全部落到学生的饭碗里,所以叫‘净值入碗’。”
“这才是国家向农村中小学生提供营养餐的初衷呀!这是好事啊,为什么学生家长会上访反对呢?”
“反对的人,不是学生家长。昨天我在楯枫做过统计调查,进乡政府院子里上访的一百多人中,有八个是孩子进了卫生院打针的学生家长,还有十几个是闻风而来的学生家长。剩下的人有两类,一类是圩镇居民,闲着无聊瞧热闹的;另一类是卖菜的。圩镇卖肉的屠夫十二人,全参加了;卖豆腐的七人,全参加了;鱼贩子三人,菜贩子十三人,全部参加了;还有圩镇周边村里种菜卖菜的农民三十四人。”
“你搞个食材配送中心,他们的菜就卖不进学校食堂了,可以理解。但我看乡里送来的汇报材料,不是有学生家长提出应该允许在当地购买新鲜食材,比如猪肉、蔬菜等等。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这个方案,我整整筹备了一年的时间,方方面面都考虑了。招标方案和合同书里,有学校就地购买新鲜食材这方面的考虑和条款。只是要求学校提前两日向中标公司配送中心报备,且价格、数量也有具体要求。学校方面嫌麻烦,不去操作。其实,关键是学生食堂独立出来了,等于端了学校的小金库,各校意见很大,普遍有抵触情绪,不想去沾这事儿了,呵呵。”
“都被你统管了,校长没有权力了,都撒手溜边走。当初,为什么不考虑由学校直接和公司对接?这样的话,学校有积极性,责任也分担,你的压力也没这么大。”
“我想过,也试过,但被纪委否决了。”
“这又关纪委什么事?他们介入干什么?”
“呵呵,纪委大如天,追责厉如鬼。开玩笑,你别当真。我最初的方案设计,就是让各个中小学去作业主,全部与一家中标公司签合同,仍然是像现在这样运作。但是,有两个关节过不去,一是有些学生人数少的中小学,营养餐资金额小,达不到公开招标的标准,没法参与;二是纪委认定,这种操作是违规拆标,化大为小,逃避监督,通不过。所以只能由教育局作业主,做一个大标来招。”
封正没管曲丹萍想不想听,一吐为快:“全县一年六千零三十万营养餐费。负责提供食材的聚贤公司先克扣一层,从来就没有按要求给足过份量;为各中小学采购新鲜食材的中间商又盘剥一层,虚报高价,少送实物;最后,学校教师和非政策享受人群全部分享营养餐;连中小学食堂的水、电、燃料、油盐酱油味精醋等制餐配料的开支,都成了一个无底洞。层层剥皮,最后落到学生碗里不足六成,有时甚至不到一半。也就是说,每年至少有两千多万流失在营养餐供餐的各个环节。两千多万哪,多大的一个蛋糕啊!来得不费吹灰之力,有多少人躺在这条利益链上分羹?”
“断人财路,尤如杀人父母。你动了多少人的奶酪,自己知道吗?这帮人会善罢甘休?”
“可他们一直在动孩子们的奶酪,而且是在学生们碗里大捞特捞,肆无忌惮!这次的事件,根本原因不是工作失误,而是聚贤公司在背后捣鬼,搅弄是非,推波助澜,想把事情搞大,终止营养餐‘净值入碗’改革,恢复由他们供应食材。可惜,没人去查。”
“你们县委县政府怂了,连还原事情真相的勇气都没有。两个一把手毫无担当,掉片树叶都怕打破脑壳,就想着处理几个干部,把锅甩出去,自己好过关。你这一次啊,估计也悬。”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大姐。我现在就是个麻风病人,你最好也躲开我远一些。”
(四)
对相关干部的处分公布后,网络舆论并未买账,无为县政府外宣办的网页被嘲讽和声讨的帖子堵塞。戴巴山也不满意,他在个人网页发表了评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被网民大量转载和引用。一波新的舆情汹涌而来,矛头直指无为县委县政府,教育局反而被晾到了一边。
封正游弋在楯枫和富水。那名“记者”的电话再次顽强地追了过来,封正终于忍无可忍了:
“你不是自称是法律专业报刊的记者吗,就算你没有起码的职业操守,至少要懂点法律吧?学生营养餐这种人血馒头,你能吃得下?不怕噎死你?”
对方没想到,封正周旋了几天,居然给了这样一个答复,气得牙根痒痒地撩下一句“你等着瞧!”挂了电话。
封正来到楯枫乡最偏远的流坪小学。五十多岁的刘校长直言不讳:“学校营养餐怎么能这样办?我们坚决反对这样办!这事不能这么弄!”
流坪小学三个年级一共三十七名学生,有四名教师,还自办了幼儿园,收了上十名幼童。每名幼童每学期四百元学杂费,包中餐,就在三十几名小学生的营养餐里吃,教师也吃,一分钱不掏。幼儿收费成了纯利,用于发放四名教师的福利。营养餐改革,其它人不许动学生营养餐了,幼儿园的收入就只能全部用于幼儿食堂。
回到乡政府,封正在大门口小溪边和村民聊天,发现中学学生络绎不绝到小溪里洗碗,不少学生洗完后还端了一碗溪水回学校。他拦下了几名端水的学生,“你们这是干什么?学校食堂没水洗碗吗?”
“食堂只供水半小时,半小时没吃完就没水洗了。晚上喝的水都装不到。”
封正一听,愣住了。
他找到了中学校长和刚被免职的总务主任罗柳忠:“不是给每个班级都配了饮水机吗?为什么不配桶装水?”
罗柳忠答道:“饮水机烧水,学生接水喝时怕不安全,万一烫伤了,家长又会来学校找麻烦。”
封正知道,罗柳忠干了十五年中学总务主任,两次提副校长都被其推辞了,他老婆承包了学校小卖部。
封正下令各中小学全部安装饮水机后,楯枫中学教室的饮水机从来不配桶装水,罗柳忠妻子公开扬言:“教室里有桶装水,哪个学生还会到小卖部买水喝?”
“这是理由吗?照明用电也能电死人,教室寝室就不开灯了吗?退一万步讲,为了安全,饮水机可以不接电,但至少要配桶装水吧,至少要保证孩子们喝上干净水。那溪水,说是山里的泉水,看上去清澈,但大肠杆菌、幽门螺杆菌肯定是超标,如果上游稻田杀了虫,说不定还携农药,你们怎么敢让孩子们喝这种水?现在是什么时候,举国瞩目楯枫中学,舆情汹汹,你们还在这样做事?你们这叫办的什么鸟事!” 封正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
“封局长,说句实话,我们学校这点事,根本就没什么了不得。全校五六百名学生,谁能保证哪天没有几个学生生病?特别是现在刚开学,有刚刚入学寄宿不习惯的,有嫌伙食不好吃不下的,还有本来就厌学爱装病的,还有些学生运动过后喜欢去水笼头上喝凉水、冲头,每天有七八个学生上医院,属于正常范围。我们只是运气不好,被舆论盯上了而已。”罗柳忠上午刚被宣布免职,心里有气,说话就有了几分放肆。
沉吟片刻后,封正吩咐校长:“开个教职工大会吧,叫中心小学的老师也过来参加。”
“有人说,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封正一个人坐在主席台上,面对着楯枫乡百十来号中、小学老师拉起了家常,“我还听说,上午县纪委到学校来宣布处分决定的时候,有的同志哭了。”
“哭了,是好事,至少是对你有了触动,打破了你的麻木。但还要看你哭什么?如果是反思自己,心生愧疚,觉得自己上负组织信任,下愧学生家长之托,说明你良心未泯,党性未丢,还是个好同志,还有机会改正;如果你是认为自己没得什么好处,不该背个处分,觉得自己是冤枉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倒是觉得,这次营养餐舆情事件中,受处分的干部、教师,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我是局长兼党委书记,筹划不周、监管不力,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我不觉得冤枉。”
“在这里,我想问一句,上午十点送到学校的冷藏封装食材,十一点半还在操场上晒太阳,厨师不找就一直晒下去。分管校长你尽责了吗?总务主任你尽职了吗?但凡是校长、分管副校长、总务主任、值周教师有一个尽忠职守了,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还有人说,菜都由县营养餐配菜中心统一配送,还要我们学校总务处干什么?有本事你们自己搞到底!”
“说这话的同志你不脸红吗?要总务处干什么?我告诉你,要总务处代表全校学生去检查、验收配菜中心送过来的东西合不合格?量足不足?你不该尽这份职责吗?家长们是把孩子交给我们学校了,没交给味珍公司吧?”
“我还听说老师吃学生的营养餐是山区学校的传统,学校还把这一传统当作老师的一项隐形福利?理由是山区条件艰苦,山区学校的老师应该有更多的福利才留得住人。今天上午还有人当面对我这么说。呵呵,我想问一句,政府没给老师发工资吗?没给你们吃饭的钱吗?山区学校的福利,是每月一千二百元的边远山区工作补贴,是每月三百元的乡村交通补贴,还有中高级职称向偏远山区学校倾斜,这些都给了你们,还不够吗?心安理得地吃学生的营养餐,咽得下去吗你?你为人师表的师德何在?要不要每个学生再给你送两条干肉啊?每个月交一百元的伙食费,你们自己不清楚这一百元能买几两油几斤米?在街上的小餐馆,一百元都不够吃一餐饭,你们却堂而皇之地吃一个月。”
“是,学生营养餐净值入碗改革,师、生食堂分离,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你们有情绪、有意见,我都知道。有意见你可以向上反映,来找我说道说道也行。上午,流坪小学刘校长就和我说道了一番,他考虑老师的福利,我维护学生的利益,你的小道理说不过我的大道理,那你就得按大道理来。任何人都不能因此把气撒到工作上,不能拿学生出气。你消极对抗,导致学生身体出了问题,不该处理你吗?处理错了吗?”
“到今天,我们的学生还在喝溪水,你于心何忍?就因为自己的一点个人利益被排挤掉了,或者为了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就心怀怨愤,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学生?这种行为,往轻了说,是渎职;往重里说,叫丧尽天良!”
后排一名年轻的女教师站起身来,鼓掌了。
那掌声,如此孤独,如此渺小。
果不其然,这份“食物中毒”的诊断书是假的。
四号晚上的情况汇报会上,德福通报:据边南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反映,三号上午上班后不久,有一名来自无为县楯枫乡的学生患者,自述在学校吃了不洁食物,腹痛。陪同前来的学生家长一直陈述是食物中毒。接诊医生在处方单上写了“拟似食物中毒”并开出了几张化验单,但患者拿到处方后并未去交费和做相关化验,尔后下落不明。
龙丹晓通报:患者是楯枫中学初一四班女生,二号自述身体不舒服回家休息,四号早晨坐其父摩托车到边南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就诊,因为本来在乡村医生诊所用药后就已经痊愈,所以在边南医院开处方后并没有去缴费和化验,也没有去取药,直接回了家里。尔后,女生返校复课,其父下落不明,听说是已经外出打工。网络上出现的这份“食物中毒”诊断,就是边南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开具的那张处方,拍照者故意抹去了“拟似”二字,伪造成诊断结论。上传这张图片的IP地址有两个,一个在广东江门台山县,一个在四川成都市。
对方居然是一张如此宽大而严密的网!坐在会议室角落里的封正,闻言汗毛竖起,背脊发冷。
他想起了那天离开聚贤公司时对方的那句话:“封局长,我劝你还是慎重一些。聚贤公司,有七个股东是市、县正科级实职以上的干部,要搞定你,分分钟的事。”
封正怒怼:“本局长身后,有六万多名孩子,真想PK一下吗?放马过来!”
此刻,封正的眼里,没见到马,却看到一群龇着獠牙的狼。
(五)
浩瀚的大海,后浪赶着前浪,永不停息。网络的热情是短暂的,营养餐事件很快被新的热点事件覆盖。
封正依然奔波在山区,尽管他心情一直郁闷和憋屈,觉得像被小混混在胸口偷袭了一拳。但他还是不得不耐下心来,收拾这一地鸡毛。对方趁开学之初学校管理有些混乱之际,利用学生生病做了个局,借用网络和舆论之力搅黄了营养餐改革,封正一直想顺手打个反击,动动聚贤公司,却力不从心。
这些天,封正一直陷在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里,不仅仅因为龙丹晓既找不到开假诊断书的学生家长,又拿不到周端理窜动闹访的证据,让他对聚贤公司和背后的那张网无可奈何。各中小学校长、总务主任等等被剥夺了采购权的相关利益群体、甚至是不能再从营养餐中大快朵颐的老师们,他们的软对抗和不作为,让封正愤怒却又难奈其何。
是曲丹萍劝阻了他采取进一步行动:“你是教育局长,不是公安局长,没有查案的职能。就算你查明了真相又能怎样?如果不足以把对方送进监狱,就没有实际意义。如果你也想利用网络还原真相,我劝你慎重。网络舆论是把双刃剑,不可操控,你就是拿到了对方公司捣鬼的证据,公布到网上就能反转舆情吗?现在的网民,很情绪化,你越解释,他们越认为你是在掩盖真相。一旦卷起网络负面情绪,很不好收场的。”
各校自办营养餐后,大部分恢复了以前的采购供货方式。学校的教学也步入正轨,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我发了个文稿给你,你抓紧时间看一下,有什么修改意见立即提出来。我现在去见书记,请他审阅,签完字就交给市府新闻办公室立即公开发布,事情也该了结了。”曲丹萍给封正打过来电话。
封正立即将帕萨特停在路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认真看了起来。
“曲市长,我只有两处修改意见,第一,这次事件,应该称舆情事件,而不是食品安全事件。定性为食品安全事件,需要有法律效力的检测报告,我们至今没有。所有送检食物样品都没有检出问题,这个事实不能罔顾。第二,学生营养餐改革,不能说失败,只能承认遇挫。如果公告说失败,那就是太阿倒持,反给了那些人以口实。”
曲丹萍拿着通稿要出门时,被市委书记叫住了,“有人向我反映,你和无为县那个教育局长以前是同事,据说关系还不错?”
“以前在县政府机关时共过事,不在一个部门,但非常熟悉。”曲丹萍年轻时在无为县人事局做过副局长,后来调到市委组织部,一路顺畅升到副部长,下县里当了几年县长、县委书记后,升为副市长。
“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这段时间却不断有人在我面前提起,我想听听你眼中的封正是什么样。”
曲丹萍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谨慎地吐言:“有才气,很能干,做乡镇党委书记时业绩十分出色,连续五年是他们县第一名,被评为全市‘十佳乡镇书记’;为人清正廉洁,是县里唯一一个建不起小别墅的书记局长。这一次,县纪委组织了一个二十多人的工作组,专查他当教育局长三年多的帐,所有大小项目都梳理了一遍。三年,经手了几亿元的项目资金,这个人居然手无点墨身无半尘。纪委书记李焉至今不肯相信!但我早就知道,查到最后肯定是这样的结果。这个人,非常纯粹,是个理想主义者,一直追求绝对的公正公平……”
“好了!我大概懂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市委书记拦住了曲丹萍的话头,“这种人,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比大熊猫更稀有,比金子更宝贵!说句实话,从内心,我是很佩服和敬重这种真正有信仰有操守的人。既然市县两级纪委专门查过了,他是清廉的,你是市委市政府派出的工作组长,可以给他们县委书记县长带个话,把这个人平调到人大政协的闲职上去保护起来,我们没用好他,至少不能毁了他。”
市政府新闻办发布通稿后,营养餐事件便正式告一段落。
市工作组撤回之前,曲丹萍与封正有过一次谈话,“你这次得罪了太多的人,可能要换个岗位了,要有心理准备。”
“留个饭碗就行,我个人位置无所谓。说实话,有时候,就觉得自己是那个荷根长矛斗风车的唐吉诃德,想想也挺好笑的。”
“这就轻言放弃了?走之前,不打算留下点什么?”曲丹萍目光灼灼盯着封正,“去年十月,教育部召集全国八省市开了一个学生营养餐情况汇报会,我去参加了。孙副部长会上说,自学生营养餐一出现,就被资本盯上了,多大的一块蛋糕啊!国家规定,营养餐不能由教育系统自办,必须通过招标,由社会力量供餐或供货,这就为各路资本围猎提供了可能。这个过程中,出现各种问题很正常,关键还是教育系统本身要坚守底线,守好学生的饭碗。”
“懂了!剩下的日子,我会尽快出台个东西。‘净值入碗’改革被叫停了,我得给食材供货上道‘紧箍咒’。谢谢你,大姐!”
“这才是我熟识的封正。我会给陆芳兵打个召呼,你的县政府教育督学身份先留着,五年一聘嘛,你这一届还有两年。”
“那就太好了!只要还允许我进校园,我就能替孩子们守好这饭碗。”
(六)
“封局长,我想见见你,方便吗?”
半年以后,在县人大常委会法制委员会办公室,兰珍见到了副主任委员封正。
“封局长,我就是想来看看。见到你平平安安,我就放心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有没有什么事,你心里还没数么?”
兰珍启齿一笑:“封局,你的正直廉洁,我是知道的。这么大一个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就你没向我提过丝毫要求,我是从内心佩服你,你这样的官,世上很少了。”
“你还说呢,你被纪委留置那段时间,天天替我说好话,搞得人家纪委李书记更加认定我与你官商勾结,查了我个底朝天!你可真是给我帮倒忙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谢什么?你都知道了?”兰珍似问似答。
封正从对方眼神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知道什么?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出事那十几天,你天天自己开车往山区学校跑,你有没有发现后面有车跟着你?”
“最后那几天注意到了,有一辆黑色皇冠一直跟在我车后,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就是不超车。特别是那天,我在山路上停车看市政府的通稿,那车也停在路边等。我还奇怪呢。"
“不是说这辆,那是我朋友。那段时间,他一直跟着你,保护你。”
“太夸张了吧!朗朗乾坤,难道还有谁敢对我动手不成?”
“难道没有吗?还是你真没发现?”
封正脸色凝重起来,目光疑虑:“你发现了什么?”
“开学第二天,富水、楯枫那边出情况。那几天,你天天是在山区学校开完会,晚上十一二点赶回县城,没错吧?那几天,一直有辆皮卡跟着你,你翻南梅山它也翻南梅山,你走甘江边它也走甘江边。那几十公里路,要么是悬崖峭壁的盘山路,要么是弯弯扭扭的沿江公路,随便挤你一下,就是车毁人亡的交通事故。你觉得,他们是心善不会对你下手,还是胆小不敢对你下手?要不是陆县长那天在楯枫宣布暂停我们供餐,我估计他们就下手了。”
封正无语了。
“我也是那天在学校开完会跟着回县城,偶然发现的。第二天晚上又遇上它,我就觉得不是偶然了,所以我一直跟在他的车后边。你进城后去了县委,这辆皮卡掉头就去了聚贤公司。我就知道是他们在背后弄鬼,但又不好跟你明说,只好托了个朋友,一直跟着保护你。你这样的好官,让他们害了就绝种了。”
封正看着兰珍,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女人,心里感叹,心思缜密行事果决,难怪她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
“还有,有些事,现在也该让你知道了。”
“你是说……邝平……”
“何止是他。开标前他找过我,要我退出,说是给我公司弥补三十万元资料费,我知道那是聚贤开的价,没答应他。中标后,不仅是县里,光你们局里,就有好几个人找到我,要入股合作。邝局长更是直接提出粮油米面由他供货,否则就让我合同作废。我原以为,你也有份,他才敢如此理直气壮。但我没想到,你打电话让我去办公室,就是听我汇报筹备工作,你提的要求都是为了孩子们。直到在合同书上签完字盖完章,你没一句废话,更没一点私人要求,哪怕是安排一个司机或炊事员这样的小要求都没提过。那一刻,我就知道,官场也还有正直的好人。”
“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对市里的工作组说了吗?”
“这种事,我敢乱说吗?我当时又没录音录像,没有铁证在手,空口白牙就举报,不要命了?”
“据我所知,你的公司股东里,也有些不一般的角色啊!”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家踩在脚下。人家本事多大啊,北京的报纸和大律师都搬得动!”
“戴律师和邹记者也是被骗了,现在他们也知道了。”
“那有什么用?当初要不是他们当帮凶,事情会闹到这一步吗?受骗了?他们敢站出来说自己当初受骗了吗?敢站出来认错吗?”
“这些事,过去了,不提了!风波平息了,你就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以后还有机会。你的公司能保下来,很不容易,曲市长都发话了。”
“曲市长?我不认识啊,人家怎么可能会帮我?”
“事发当时,市、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对味珍公司提出的处理意见是:收回营业执照,查封公司。”
“我们又没有犯法,凭什么?”兰珍一脸不服。
“自古以来,砍错的脑袋冤死的鬼还少啊?当时舆情汹汹,网上一片封杀之声,你又不是不知道!”见兰珍默不作声了,封正又言:“问你个事。你是不是对县城四家连锁店的店长说过,大雨大雪天,要开门让别人进店避风躲雨?还有,七老八十的老人和没有钱的小孩子,如果进了门开了口,要给碗饭、盛碗汤?”
“是啊。不逼到绝路,谁会开这种口?遇上了,能不管吗?就当是积德行善吧。”
“兰珍啊,你有善行,才有福报!”
“我呢,是聊天时,把你这个规矩,当故事讲给曲市长听了。呵呵,这个社会,还是多些正能量好。曲市长呢,在定处理意见的会上讲了一句‘民营企业不宜一棍子打死!’,市、县市场监督管理局才不得不给了你们公司一条生路。”
兰珍突然从木沙发上起身,“卟通”一声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封局长,谢谢你们!公司要是没了,我们赔到倾家荡产也不够。谢谢你和曲市长救了我一家人。”
封正起身往桌边一偏,“兰珍,我不受你这一拜,你自己起来。这个世界,有聚贤他们这样的恶人,也有你这样的良善之民。执政者的职责,就是铲除邪恶,保护良善。曲市长是在履职,她不在乎你谢不谢的。你回去吧,我也要下乡去了,还得去学校看看营养餐的情况呢。”
“你还在管学校的营养餐?”兰珍大吃一惊。
“我答应了自己,守好这六万孩子的饭碗。我得给他们一个交待,也给自己一个交待。”
封正调离教育局之前,主持局党政班子会议讨论出台了《无为县学生营养餐管理暂行办法》,核心内容就四个条款:一、限定供货价格。无论是米面食油猪肉干货等大宗食材,还是各校自行采购的时鲜菜品,一律以县发改委物价部门发布的当日当地市场采价为准,学生食堂以此价格与供货商结算;二、匡算核定各中小学学生食堂中、晚餐水、电、燃料、调料、食铺材消耗,计入营养餐成本;三、师、生食堂分别独立核算,同堂异价;四、各中小学成立学生家长监管委员会,每日安排三名学生家长到校履职,验收学生营养餐食材质量和数量,监督学校食堂将师、生的食物分开烹制和分供。
教育局不仅印发了《告学生家长书》以及《无为县学生营养餐管理暂行办法》,学生家长人手一份,各校还召开了学生家长大会,讲解和宣传如何监督?监管什么?发现问题怎么处理?确保学生家长人人皆知。
封正将“净值入碗”的核心要义搬入了《营养餐管理暂行办法》,唯一的不同,是将监督权,交给了学生家长。
“紧箍咒”终于扣到了供货商和采购人员的头上,而且是量身定制。
封正每次下乡,都会以无为县政府教育督学和县人大代表的身份到中、小学看看,看学生营养餐食材供应正不正常?看学生家长是否在岗监督?斤斤计较,坚持不懈。
量价齐定,众目睽睽,鬼魅束手,魍魉哀遁。
流坪小学刘校长辞职了。
周端理在挺了三个月后,终于也辞了聚贤公司的差,南下打工了。
那天,曲丹萍下班回到家,顺手打开电视机,调到了本地新闻频道,“昨天傍晚,本市无为县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公务轿车在无为县山区沿江公路行驶时,冲出路面,坠入江中,车上四名县人大常委会工作人员全部殉职。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曲丹萍如遭电击,怔在沙发旁。
一辆鬼灰色的皮卡咆哮着从脑海中呼啸而过,兰珍将手中的遥控器砸向电视屏幕,“这世道,好人都死绝了!”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她的脸颊,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