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诗人之殇
床头一本“元明清诗鉴赏”,是上海古籍九八年版。最近时常睡前翻阅,读到吴兆骞的三首,颇有感怀。
最早知道吴的名字,是通过他的挚友顾贞观寄赠给他的两首金缕曲:
(一)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二)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兆骞号季子。此时的他,在苦寒之地宁古塔流放已逾十年,盼归无计,只能借书信向数千里外的旧友遥述衷曲。顾读后大恸,立笔挥成两曲,以信函形式,本已独出心裁,而情溢于篇,足能摧人肝肠。金缕曲也称贺新郎,押仄韵而节奏顿挫,适于表达激愤之情,素来为豪放派钟爱。顾贞观这两首则是我心目中这一词牌的巅峰之作。
季子之天资也厚,其命运也凄悲。少年时曾和陈维崧同被吴梅村称为江左三凤凰之一,很有狂傲的资本。不幸遭遇丁酉科场案,虽然没有丧命,却被判流放宁古塔,从二十八岁起在绝北荒寒之地羁留二十三年,经纳兰斡旋赦免后,才得返回关内,仅三年便故去了。
丁酉科场案对汉族士人荼毒至惨,范围除江南之外,更是遍及全国。当时清朝入主已经十几年,顺治只有十九岁,严刑峻法不大可能是他一个人的定夺,更有可能是清廷决策层的集体主张。
季子生长于吴越绮丽温柔之乡,又是名标一时的文人,流放对于他来说,除了忍受生活上的苦楚,更是精神上的隔绝与剥夺。不过以诗而言,却是开辟了另外一个天地。
因为颠沛流离,季子的诗作想必多已散佚,留下数百首编为“秋笳集”。这个名字让人联想起李陵的“答苏武书”: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凉秋胡笳声起,对于同样盼望生还汉地的李陵和吴季子来说,一样的哀残肃杀,不由人不生身世之悲。
早享江左凤凰之誉,季子早期诗作就有劲健之气,其“哭友”云:
当年痛哭向秦廷,岂意风尘老岁星。报国陈丰还寂寞,破家张俭独飘零。十年亡命乌头白,千里思君杜若青。满目山川争战后,遥怜何处更伤灵。
而流放之后,白山黑水成了他诗中的主角,以至于被目为边塞诗人。但和以往的边塞诗人相比,他又颇为不同。所状之景,是东北山川,几乎前无古人,这里的雪岭冻川,又何幸有季子这样的诗人为它们讴歌描摹。所处之境,则无关征伐,而是流落之身的亲自体验。
他的长白山诗云:
长白雄东北,嵯峨俯塞州。 迥临泛海曙,独峙大荒秋。 白雪横千嶂,青天泻二流。 登封如可作,应待翠华游。
流放初期的“夜行”云:
惊沙莽莽飒风飙,赤烧连天夜气遥。雪岭三更人尚猎,冰河四月冻初消。 客同属国思传雁,地是阴山学射雕。忽忆吴趋歌吹地,杨花楼阁玉骢骄。
在描述北地山河之时,总会流露出对江南的怀念。雄旷之外,未免感伤。“元明清诗鉴赏”所选三首,体格都类于此,在书中也比较独特。读诗时想到他的经行感遇,于心格外有触动。
久居绝域,那里已经成了季子的第二故乡。南归三年后他就因病而逝,临终前对儿子有这样的感慨: “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钓尺鲤松花江,挈归供膳,付汝母作羹,以佐晚餐,岂可得耶”。
季子之名,在今天主要是通过他师友所作而得为人知的。其实他自己的作品也很是独到,名声几近无闻,未免可惜可叹。严迪昌的“清诗史”专有数页谈论他。季子大半生居处僻远,他的作品却不应就此埋没。
对于流放的文人来说,何以解忧,唯有赋诗。人们常说中国诗是戴着镣铐起舞,千百年来,推敲佳话,比比皆是。诗既可借以抒发性情,又因其体式的要求,给文人以智力上的满足。后面这一点不大被人提及,其实冥搜字句,千锤百炼,在漫漫苦旅中,真真是一种低成本的排遣方式。可以想象草枯沙黄之途,雪地冰天之节,吟咏陪伴着季子渡过了多少难眠长夜。
三百年后,极北荒寒之地出现了另一位流放诗人聂绀弩。近年在网上有幸读到聂诗,每每叫绝。后来才从殷师兄处得到聂全集之第五卷,搜罗聂诗大概最是齐全了。
聂诗自成一体,可辨识度相当高。所见以七言律诗为主,擅长以新词入诗,并不突兀,反觉境界独造。辛酸之中令人捧腹,所谓笑出眼泪,竟然不是夸张。
聂诗尤以对仗之妙让人眼界大开,为“穷而后工”增添了注脚。如“搓草绳”有句: 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
又曰“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融入时代语汇,可以想见其人是如何的风趣而坚忍。
吴聂遭遇的对比,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聂是货真价实的劳动改造,斯文只能扫地,甚至清理茅厕。而吴则是流放地官员的座上宾,受到一定的礼遇。流放期间吟咏不辍,文名传到了朝鲜。吴的流放,更像是沙皇时期列宁的流放。此外,吴和故旧之间,音书未断,所以彼此酬赠的诗文,得以流传至今,似乎没有划清界限之说。而聂的精神隔绝恐怕还要更彻底一些。吴诗是在雄山莽水之中不忘感伤身世,聂诗则是在重枷之下以幽默表示不屈。他们或许会是异代的知己。
季子流放出发之时,他的老师吴梅村曾有诗相赠,竟成了梅村的名篇之一,其感叹真可以超越时代,好诗大抵都有这样的超越性:
悲歌赠吴季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
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
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抵。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
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 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
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
前忧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鬐为风沫为雨。
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
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