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论》的最后,朱光潜单设一章,专讲陶渊明,他对陶渊明其诗其人的推崇可见一斑。
开篇,先生便不吝赞美之词:大诗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充实而有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陶渊明是这个原则的一个典型的例证,正和他的诗一样,他的人格最平淡也最深厚。
接下来,作者从三个方面介绍了陶渊明:他的身世、交游、阅读和思想,他的情感生活,他的人格与风格。
他出生于一个衰落的世家,长大后做官的时间前后不超过六年,其余时间都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因为家庭负担重,自己又经常生病,身体衰弱,所以贫穷一生,50多岁就去世了。陶渊明平生常来往的人,虽然有政治上的人物,也有在思想情趣与艺术方面对他产生影响的人,但和他关系最密切、相契最深的倒是乡邻中的一些田夫野老。陶渊明读书大抵采取兴趣主义,而不是一个有系统的专门学者。
这些基本情况,我们在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中看的很清楚。关于读书,他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描述自己的贫穷,他说:“环堵萧然,不避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甚至从“闲静少言,不慕荣利”中,我们也能窥见他的交往对象。教学时,我们常会给学生总结陶渊明是一个淡泊名利、安贫乐道的人。但是,却从未细想过,陶渊明何以能够这样?
是的,刘裕篡晋让他痛恨,官场黑暗让他痛苦,亲人的接连去世让他痛惜,身边的朋友和他“语默殊势”让他痛心,他穷,他病,他饱经忧患,他内心充斥着矛盾冲突,他借酒消愁,可最终,他达到了调和静穆,他的诗尽是冲淡的气象。
让人感佩的是,他用自己极丰富的精神生活,弥补了这世间的缺陷。在他的心中,有着任何力量都不能剥夺的自由,有一个“天空任鸟飞”的宇宙。在这个宇宙中,他打破了现在的界限而游心于千载,发现许多可“尚友”的古人。像固穷守节的隐士,像那些积极或消极的抵抗新朝的亡国大夫,这些都是他在书中的知己。在这个宇宙中,他也打破了与切身利害相关的小天地界限,他的世界中人与物以及人与我的分别都已化除,只是一团和气,普运周流,人、我、物在一体同仁的状态中各徜徉自得,又互相回响交流。“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他的心在桃花源,在对万物的关照里。于是,具有了如此高妙智慧与深厚情怀的人,生活的窘迫便不再让心境受到打扰,虽然“箪瓢屡空”,却依然“晏如也”。如同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夜里,依然唱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聚欢颜”!每一个伟大的诗人,当他的精神世界成为那片高远的星空时,脚下的苟且,便会被自动忽略。
更让人感佩的是,拥有如此非凡境界的人物,并不像嵇康那类隐士曲高和寡、孤高自赏,而是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朱光潜不无欣赏地说,在隐与侠之外,陶渊明还有极实际极平常的一方面。那就是处处都最近人情,胸襟尽管高超却不唱高调。他仍保持着一个平常人的家常便饭的风格。法国小说家福楼拜认为人生理想在“和寻常市民一样过生活,和半神人一样用心思”,渊明算是达到了这个理想。
他特别真实。“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他是真的在耕地讨生活。
他特别真率。不仅去别人家喝酒时“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吃不饱饭时,他便求邻乞食,他甚至认为《檀弓》里那个不受嗟来之食的饿者是不应该的。
他对身边的人拥有最大程度的热爱。对于朋友,就算并不相知,他也绝不会白眼相向,而是极尽忠厚笃实之情。对于亲人,他一片深情。对于子女,他更是慈爱有加,他爱孩子,他享受家庭团聚的快乐。
他太真了,太淳厚了。跟我们所有的人相比,他丝毫不虚伪,不过分,不做作,不矫饰,不清高。他拥有一颗最纯粹的赤子之心,这颗心后面,其实是他最深厚的修养。也因此,他的诗才如此地率真,如此地不平不奇,不枯不腴,不质不绮,恰到好处,适得其中,臻于化境。
越平淡,越有味。作文如此,做人亦如此。
读陶渊明,所得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