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早季稻在田野里低垂着头,黄灿灿沉甸甸的一片。清晨,倒口湾急促而嘹亮的哨声响了,人们早出晚归开镰收割了。
三秀去田里割谷,她戴着斗笠,拿着镰刀,打一双赤脚,裤子也卷到小腿肚上。那被打伤的眼睛上的鼓疱如同漏了气的气球,已经消肿瘪塌了。一抺青红色的淤伤却固执着守候在原地方,告诉人们几天前这对小夫妻曾经发生过的拳头与眼睛的碰撞结果。
女人们一字排开,相隔米把多远,一眼望不到头的稻谷向她们点头问好。太阳温柔柔的风也是清爽爽的,稻谷被锋利的镰刀拦腰割断,一排排躺在她们脚边,一声不吭像半夜男人们努力后疲惫的样子。女人们挥舞着臂膀放倒稻谷后就直起腰来喘一口气,喘气的时候就要说说话解解闷儿对吧?
二林媳妇撇撇嘴说:“水远这化生子不是读了些书的么?差点把我们三秀的灯都吹熄了!眼睛哪门打得的?要是我挨了这一拳,半年他不想拢老娘的身!”
有人接过话了:“还半年啰!我上次跟我屋里的死鬼干了一仗,十天还不到,半夜没依就他,结果第二天赶早又打了一架!”
莲儿妈叹一口气,先骂她男人是狗东西,接着说是哪一次两个人呕气有半个月没说话了,他喝了几口酒睡好了磕睡,硬生生的強求。唉!头发都被他扯下来一把…
女人们又说又笑又骂娘,还说了很多下流形象的隐语。一直到太阳升得老高,她们口干舌燥热汗涔涔才肯罢休。
三秀还不知道她们是说给自已听的吗?这两天在稻场打要子(用来梱谷的稻草绳)耳朵都被这些话灌麻了塞满了。这会儿她们低头弯腰嘴巴朝下,嘻嘻哈哈说着男女之间的事就像在扒金子一样快活!
三秀心里烦恼,不想听也懒得说话。她两胯分开一些,胳膊甩远一点,镰刀银光闪闪,头上汗水涟涟。一个多时辰就割到最前面把她们甩到两米远了。
太阳升到半天云里,稻田里热浪随稻谷起伏翻滚。三秀头上开始流汗,汗水从斗笠边缘落下流到眼睛里,受伤的眼睛胀胀的辣辣的难受。
男人们这几天耙田碾稻场挑草头,自从三秀带伤闪亮登场,男人们都不多搭理水远也不想知道吵架的原因。只要大癞子和翘巴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照样与他点头说笑。
翘巴子有一次在田梗上与他擦肩而过,他用眼角从头到脚把水远膘一遍,然后竖起了大拇指。他说:“服你了,伙计!出手准,狠!怎么不把三秀那只眼也擂一拳头的?”
水远无言以对。翘巴子笑一笑,破例递一颗烟给他。水远不好拒绝,接过来横放在耳朵上。
翘巴子一只手拄着纤担(两头尖尖挑谷用的)一只手叉着腰,他用鼻子哼一声说道:“她本来就瞎了眼!看中你,招你做上门女婿!哈哈,你去问你老丈人后不后悔?我敢打赌那老东西肠子都悔青了!”
“结婚了哪有不吵架的!你今后结了婚……”水远硬着头皮申辩。
“吵得好,打得准!下次打她左眼,日他妈的彭知喜,你怎么不举刀砍啦?草鸡了?招女婿?招得好啊!第一个女婿走了,第二个女婿的拳头厉害,够你个老东西喝一壶的!”翘巴子说完,亲热热的拍拍水远的肩,脚一踮一翘的走了!
中午回家吃饭时,麻大姐几步追上水远。她先举起镰刀做出要砍他的样子,然后瞪着眼睛说落翠家菜园里有三七叶子,那东西提伤散淤哩!你去讨几片叶子嚼烂了敷她眼睛上。我的乖乖哟,瞎着眼睛还在割谷呢,我看了都心疼!你跟裴五儿比都不能比,你不是个好东西!
她走几步又回头对他说,幺老头子不会放过你的,他把几个女娃儿看得跟命一样珍贵!
水远去到落翠家,张木匠像块木头一样望他一眼,问也不问他来干什么。他正做饭呢,自从落翠肚子圆纠纠的鼓起来了,他就和儿子儿媳一家分开了,自已与女儿在屋旁边搭了间小房开锅火。
张木匠也不知每天煮的什么好吃的东西,竟把怀孕的女儿养得白白胖胖。落翠都快三十岁了,疯疯颠颠的回倒口湾也有五六年,不知有多少回往肚子里塞一件破衣服说她怀娃儿了。
没曾想这次真是怀孕了,她更加宝贝自己了。从不下水田栽秧割谷,也不肯做重活,整天抚摸着肚子笑嘻嘻的在村子东游西荡。看哪一家有好吃的合她味口的,就到厨房去抽筷子,有滋有味吃几口就笑嘻嘻的跑了。
大家不知道落翠是怎么怀孕的,总不是谁拿气筒往她肚子里打的气吧?她几年都没回湖那边岳家塘去了,谁看见她坐着船回去过的?不是说她男人又裹了个女人在家里过日子吗?
落翠偏偏说这孩子是她先前那死鬼的,上次回去只碰了一下就有了(娃儿)。这,就是这个!跟他爹一样不老实,嘻嘻!
人们对她的疯言疯语半信半疑,落翠捧着肚子走了。临走时,她还高高兴兴的唱几句她最喜欢唱的歌: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肚子高…”
只要女人们聚一起,也有人讹诈她吓唬她“翠儿,你脑壳后头有几根稻草,你和你相好昨夜又在稻草垛子里打滚了是吧?”
落翠白净净的脸就飞出一片红云来,她连忙用手去摸后脑壳有没有稻草。哪有啊?骗人!
她低语问道“你们当真看见了?他叫我死都不说,刘什么兰啦?刘兰子刀子架到脖子上也没交待的是不是?……婶,我是不是真的长得像秋米?我跟秋米一样好看吗?”
女人们半糊涂半明白嘻嘻的笑,唉!落翠也是张家的人呵!
可落翠活下来了肚子居然还能发芽儿!管它是谁撒的种,成活了就好,生下来还不是张家的后代!
水远找落翠要几片三七叶子,翠儿捋几片交给他就开始骂人了。说我是秋米,是三秀她姐姐,你个化生子为什么打我妹?打你母狗妈,肿腿子妈!你跟五儿舔屁股去,哼,舔屁股他还嫌你舌头糙!
水远无心恋战,他鼓鼓眼跺跺脚想吓唬她。没想到翠儿从地上捡起一块泥巴坨朝他砸过来,他扭过头捏着三七叶落荒而逃。边跑边小声骂,疯子!翠疯子,活该被人把肚子搞大!
落翠没听见,她捂着肚子“咯咯”的笑得好开心。
吃过晚饭天就擦黑儿了。大双儿和桃儿照老样子抱床棉絮夹着芦席,到坡弯里抢块地方铺下东西乘凉。家里闷热没有风,蚊子一抓一大把,每年夏季,全倒口湾的大人孩子几乎每天都要到村西头坡弯里去纳凉睡觉。
三秀她不想去,她拉开柜门拿出笸箩,找出针线来补蚊帐。蚊帐本来是哥回裴家台之前的那天热天里买的,用了这几年有些纱线断了纱眼破了。这两天晚上都有蚊子钻进来,咬到大人倒没什么,可它咬得小贵身上红红点点的尽是小疙瘩。那可不像是喝嫩豆腐似的!
三秀拿起针才知道眼睛不舒服,那只被水远打伤的眼睛一跳一跳的扯着疼。她坐在床上用剪子剪块细布,补在破了洞的蚊帐上。可她眼睛胀疼模糊不清,不小心还扎着了手。白天割谷时,她朝着太阳看,眼睛发胀泪水直流,三秀以为是太阳光太强的缘故,可晚上做针线眼睛也胀痛呢?
三秀看着笸箩想姐姐了,她费力的补好了帐子,就关在帐子里流泪想姐姐,姐不知道他们打架了!要是知道了,她该是多么难过呀!
姐五月份带两个孩子回来玩了两天,临走她悄悄在三秀枕头下面塞了五块钱。姐说你对水远好一点,只有他在家里有尊严有面子了,他才能在倒口湾立得住脚说得起话!老二,他是你男人,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让着他点,别由着自己性子来。
可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三秀知道,水远这几天在田里没少受白眼,家里也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就连大贵也听桃儿的话不喊他爹了!
水远也没有去坡弯乘凉,他拿把扇子,睡在堂屋里的一张快要散架的旧竹床上。家里的大门后门都开着,风从大门不远处的水塘里刮过来,对流着,倒也扯动一丝丝凉意。水远一会儿就睡着了。
桃儿回来了,她看见二姐坐在蚊帐里流泪,就站在床踏板上睁大眼睛不作声。
三秀擦了眼泪水问她:“小贵饿了吧?是不是哭了?”
“妈要你去给小贵吃妈子。”
“桃儿”三秀出了蚊帐对她说“你不要告诉妈我哭了……我是拿出笸箩想起大姐上次回来缝缝改改一两天,为的是你们两姊姐穿得周周正正的去上学!”
她俩往坡弯里走,桃儿问道:“二姐,每个女的长大了都要跟男人结婚吗?”
“是啊,你怎么问这话?你还小!要十七,八岁才行。”
“我想跟大哥结婚,她会对我好的,才舍不得打我呢!”桃儿说。
“大姐嫁给他了呀!你不能跟他结婚的!你长大了大哥就老了。”三秀摸摸桃儿的细辫子,笑着说。
“哪个对我好,我就嫁给他!下次二……那个坏东西再打你,我不准他上桌子吃饭!哼!”
三秀说这是不对的,很多事小孩子不能管。桃儿反问道:“他打我姐我也不管吗?”
走到张守富屋后头,几条守门的狗很警惕的叫起来,声音高一声低一声此起彼伏,三秀骂它们几句,它们不买帐,叫得更厉害了。桃儿轻声叫它们的名字,那狂燥的“嗷,嗷”声就一下子变成了打招呼的声音,还有一条狗跑过来对她们摇头摆尾。
“班长,回去守屋去!明天我和流清哥带你收鱼蒌子!”桃儿对那条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