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愚园路上有条弄堂叫愚谷村。这条弄堂紧靠乌鲁木齐北路,南北走向,南出口是南京西路1892弄,北出口是愚园路361弄。在这条弄堂的一个寓所里,曾经先后居住过我们一家祖孙四代。这是一条建于上世纪初的新式里弄,有些像现在的联排别墅,共三层楼,前门进去就是个小花园,后门进去就是厨房,窄窄的楼梯盘旋向上,每层楼都有一间朝南的正房约30平米,二楼和三楼各有一间亭子间约15平米。我的祖父祖母在抗战时期从南浔乡下来上海后一直居住在这里,然后就是我父母亲、我和妻子还有孩子,共四代人见证了这条弄堂的兴衰。
我是南浔人,从祖辈起一直遵循着乡下的生活习惯。从我小时起,家里的帮佣都是乡下的同乡,乡下人可靠,因为是同乡,大家知根知底。她们都做得一手标准的南浔菜,臭冬瓜、臭毛豆、臭豆腐,还有盐焗香椿都是自己家里做的。在我家三楼的晒台上就有比我年龄还大了许多的,从乡下搬来的臭卤甏、糟卤缸、酱缸,还有一个迷你型的小磨盘。别小看这些家什,虽然看上去不入眼,但从这些家什里面做出来的食物那可是纯粹的家乡味道。
记得每当过年之前,寓所的墙上总要挂一天灶王爷的像,像前放了整鸡、整鸭、整鱼、蹄髈,还有香炉等祭祀用品,长大后才知道这是在祭灶王爷,不过仪式很简短。祖父说,以前在老家时才讲究和热闹,都要用三牲为贡品,还要请和尚作法,家里人都要列队行礼,其仪式感颇强。
愚谷村很早就用煤气烧饭了,原来西藏路北京路附近有个巨大的煤气罐,愚谷村的煤气就是从那里用管道接进去的。每当祭灶完毕,厨房里的四个煤气灶一直到大年三十就没有熄过火。
南浔人喜欢吃肉吃鱼,著名的“浔蹄”是祖父在腊月初专门去乡下买回来的,然后再自己加工做成蹄髈酱煨蛋,这个菜要再煤气上小火煨很长时间,所以吃的时候蹄髈和鸡蛋都很入味。还有一个灶头要开油锅,要炸走油肉、熏鱼、肉皮等。
我们小时候最最喜欢吃的莫过于一种叫“一品锅”的汤,一品锅是用一个十分巨大的砂锅慢火炖出来的,里面放一只整鸡、整鸭、蹄髈、咸肉、火腿,大火烧开后调成慢火再炖起码一天,待到所有原料的鲜味融合在了一起,用筷子戳一戳蹄髈和老母鸡背脊,如果戳进去了便停火。等到除夕年夜饭时再烧开,还要往里放蛋饺、千张包(豆腐皮包肉),最后要在一品锅的最上面放一层黄芽菜心(类似北方的大白菜),放黄芽菜心的目的是为了减少汤里的油腻。等到黄芽菜快熟时关火。
愚谷村的年夜饭中最让我们馋涎欲滴的就是这个一品锅。因为这个特大号的砂锅里料足汤多,自然奇重无比,所以必须是家里最健壮的男人负责将一品锅从厨房端到饭桌上,从前是父亲,后来是我承担这个重任。从厨房端出来的一路上,嘴里都要吆喝着开道,以引起其他家人的注意。
南浔人过年还喜欢吃酱蹄,有点像北京的酱肘子,但是酱的方法不一样,好像记得一定要在立冬过后先把新鲜蹄髈酱在酱缸里,一定要用上好的黄豆酱油和绍兴加饭酒为主要酱料,酱料要没过蹄髈,上面要放块木板再压上块重重的石头,放在晒台的背阴处,每隔几天都要打开酱缸给酱蹄翻翻身,补充酱料。
因为南方的冬天不是很寒冷,有时还会阴雨绵绵,这样的潮湿天气很容易滋生霉菌,如果酱料没有没过蹄髈,露出酱料的部分就很容易发霉。等到北风渐起,气温急剧下降,那时已经是农历腊月了,这时候就可以把酱好的酱蹄拿出来,挂在晒台背阴的风口处进入风干程序。此时气温尚未达到冰点,但北方干燥的风吹入江南时,正是晾晒风干酱蹄的好时候,太冷了会结冰,一旦结冰再化开蹄髈的肉质就变得粗糙不堪;太热了,就可能出现霉变现象。因此,酱蹄的制作虽不复杂,但却很费功夫,特别是风干阶段尤为重要。进入三九后,就要把酱蹄收回室内,因为此时已经基本风干,酱蹄表面会出现一层类似包浆的物质,这将可以保护酱蹄不受寒潮之气的影响了。
除夕那天拿出来用温水洗掉表层包浆,放入砂锅里文火慢炖几个小时,用筷子轻戳酱蹄表皮时可轻易戳人便可起锅了,锅盖千万不要打开,因为打开后的酱香之气会让人产生无法控制的大快朵颐欲望。
荤菜基本准备好后,就要打开南浔人最钟爱的臭卤甏,里面同时腌制臭豆腐和臭毛豆,取一些出来后,臭豆腐隔水蒸数分钟,浇上豆瓣酱和辣糊酱,还有熟油出锅后上桌。臭毛豆不能煮而要加入卤水和佐料后放在蒸笼里蒸,这样臭毛豆才不会因水煮而失去原色原味。
然后还要烧几个素菜,地梨木耳精肉片(南浔人称瘦肉为精肉)、冬笋塌苦菜、油面筋香菇炒木耳、绣花锦(绣花锦是南浔蔬菜中特产,出了南浔镇就种不出来了)。除此之外,还有热炒,红烧狮子头、烂糊鳝丝、什锦辣酱鸡丁(类似酱爆鸡丁)、油面筋塞肉、什锦辣酱等等。
从小的记忆中,除夕夜的愚谷村总是会打开所有的电灯,窗帘敞开,窗户上的窗花和墙上的年画泛着火红的颜色格外耀眼。家里有张西式方桌,有些像老式的八仙桌,因为菜多人多,桌面不够用,于是,家里常年不用的那个硬木桌面就会卡在西式方桌上变成一个大桌面。
马上就要开饭了,父亲首先端着那个硕大的一品锅,一路吆喝着,一路端上了桌子中央,随后各样菜式摆满一桌。祖父母总是坐在朝南的主位上,招呼大家落座,于是满桌的南浔话便开始此起彼伏,除了我和母亲,其他长辈们都讲南浔话。我问过祖父,会说上海话吗?祖父说当然会了,他说在外面上班应酬时说上海话,但在家里却坚持讲南浔话,他把这种坚持称之为不忘本。
就这样,我们这些南浔上海人,在市中心的愚谷村寓所里,年复一年地过着南浔人的春节。直到现在,我们还对那个巨大砂锅炖出来的“一品锅”心神向往、记忆犹新;家乡臭毛豆、臭豆腐的特殊香味因臭卤甏的消失而久违了;还有那个迷你小磨盘,每到过年时,都要用来磨出糯米粉做成南瓜团和定胜糕……
虽然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为往事,我们也搬入了高楼大厦的新家,但旧时寓所中浓浓乡土气息的年味,却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祖辈和父辈对传统的坚持和对家乡的挚爱之情,将成为我们永远的念想并激励着我们继承先辈们的情怀,爱家,爱家乡,爱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