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总是说来就来,就好像和云约定过一般,如果云不在,这该死的太阳一定会从我所走过的路上,不辞辛苦地为我投下那或短或长的影子。
我还在奶奶家帮她晒被子。她佝偻的身躯和愈发消瘦的脸无声地告诉我她无法胜任这项任务。屋外有碗口直径大小的竹竿上挂着的是她和我爷爷的衣服与他们卧榻之下的海绵床垫,那全部的颜色就像是生命最后的颜色——朴素而又陈旧。
她把我迎向屋里,领着我走就像十几年前一样,不同的是她现在走得很慢,幸运的是如今我还能牵着她的手。同奶奶一齐坐在床沿,她说还在担心我的爷爷,如果这次就这么走了,一定要让他回来。我理解她的意思。
六月二十日,端午节后第二天,我的生日。爷爷他是端午节开始住院的,很巧,那天是我的农历生日。那天中午我获知的这个消息,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饭后立马奔回了家,看见了他高烧躺在自己的床上,大小便已经失禁。
我走近喊了喊他,他竟然应了我一声,眼睛里的暗淡灰白似乎消失了一刻。我想握着他的手,他也是。突然间,我觉得未来的道路仿佛走到了尽头,人生之前是一堵墙,墙后面什么都没有。
他被送进了医院,当天晚上开始住院。他的神智开始恢复,他知道自己在哪,他可以控制着自己大小便。看他自己仅在我一个人的搀扶之下就可以独自上厕所,我知道,他离我并没有很远。
他觉得自己还行!临走前我还想和他说说话,他表现地很理智,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当天夜里,他发烧至40℃。我一夜无梦。
那或许是个很漫长的夜晚,有一个人或许在和天使交谈,诉说着往生的种种,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岁月,忘记了一切。这个人,开始从生命的最末走向开始,最后像婴儿一样,如回归母亲子宫里一样——他回到了如天堂般的大地。
他总会离开我们。不过不是现在。本应选择抛弃所有,但这个可怜的人并没有做到,没有勇气的他做不到这些,就像他总说就让自己这样的被处理掉,但其实,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身边的人,舍不得眼里所看不见的却能够实在感受到的黄昏。
他还在医院里躺着,神志清楚,晓得我是谁,也不再发烧了——但总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愤怒于医生不能立刻治好他的腿疼。我坐在床边的铁质凳子上,一声不吭。
爷爷他总会这样,在家也是这样。想起好几年前奶奶和他闹着要分家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个原因,但也是这样,这整个世界上只有我的奶奶可以无时无刻地为他奉献所有的时间与精力。
我想,不会再有另一个人这样爱他。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对其如此宽容。
爷爷已经不是第一次住院了。每次躺在病床上,他想的第一个人永远是她,他会不断地告诉我,回家陪陪她,让她不要过来。他看不见了,她也不能够走这么远的路。这两人相隔数公里,心却缠在一起,像是个死结,永远打不开的那种。
六七十年前他们就在一起了,或许更早,他们的爱情早已化为了约定,是向黄泉一同奔赴的约定。奶奶常对我说,如果她走在他前面,他一定紧跟着就来。没有她 ,他活不了多久。我过去时常嘲笑她,她一定不知道人的生命可以有多坚强。可这一次,我想我可能错了。如果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依恋突然有一天从手中、从心中消失,他的生命一定不能承其重。生命可以很长,前提是在乎的那个人依旧在旁。
奶奶还在和我笑着说话。她瘦了好多。她害怕他会死在病床上,嘱咐我一定要在其不行的时候拖他回家。人,不能走时没有个家!她说的很平淡,就像是问晚上的菜要不要多加一个那样淡定自若。
我帮她收拾了屋子,与她坐了好一会。她真的瘦了好多,以前的花褂子现在穿起来像个裙子,让她严重的驼背都显得不那么显眼。坐在床边的她就如个孩子一般,老问我重复的问题,我一再地回答,她又一再地问。我知道她都记得我说的什么,可是如果不问,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岁月在她脸上的痕迹太重,如斧子般刻得一道一道。因为经常哭,她的眼角已经形成了泪痕,深深的,灰灰的,像一道皱纹,从瞳孔直通心脏。
她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哭了,反复唠叨过去的不舍与过错,埋怨自己的一切就好像这样时光就会回到那年。她总说如果,明知道没有如果还是会想一想,她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因为如果不那样的话,余生就会太长。
到老了,她学会了不到处乱跑,学会了不会用自己的身体去试验自己。她爱着她的枕边人,就像他爱着他的枕边人一样。在如今的岁月中,他们的生命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给予,即使死亡如期而至,他们也会体面地为对方践行。
写到现在是晚上九点半,我奶奶和爷爷一定都没有睡觉。他们会互相出现在对方的梦中,跟初识一般羞涩与喜悦,伴随着他们年轻时该有的音容笑貌,置身在到处是蔷薇花的天地里,就这么地遇见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