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栏村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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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期·和解

1

最近,孙浩东有些郁闷。

虽然郁闷,只要不下雨,孙浩东每天早晨还是按老习惯出去快步走。青白色的薄雾在牛栏村周围流动,雾里,远处是河,河那边是山。

孙浩东背着手站在河岸上回头望着牛栏村的时候,太阳刚刚从他身后的河对岸那边山坡上爬上来,雾消失了。

阳光从他身后向前铺开来,远处的牛栏村就亮了。牛栏村前不靠山后不靠水,浮在一片金黄的麦浪中间,村里人家的瓷砖墙玻璃窗屋顶的太阳能都闪着光。

他伸手往后捋捋稀疏的几根头发,让它们服服帖帖地向后倒伏,像当年当队长一样巡视一遍牛栏村的田地,目光所到之处,知道那块田地原先是谁家的,人家的人口结构和状况都到他眼前。现在田地又回到集体那个状态,连成一片像块平原,他依旧记得分产到户时的那个盛况 ,他是队长,每一寸土地都有他的脚印。

沿着河岸往前走了一段,然后原路返回。

快到庆文家的时候,看见他家门前停了一辆白色的轿车,大门也洞开着。他放慢了脚步,他知道庆文前天晚上死了。

按辈分,庆文喊他叔。庆文这些年一直在外打拼。清明节的时候,庆文回来扫墓,和以往一样还来他家和他杀了两盘棋。他头发乌黑,腰板挺直,一米八的大个子,不胖,看着不到五十岁的样子。他说现在他带着孩子把店开起来了,马上要做爷爷了。

真的,想不到,怎么突然走了。

他背着手慢慢踱到庆文门口。

庆文的姐庆华正低头擦凳子,堂屋比较深,后壁上她父母的遗像在昏暗里凝视着前方。庆华抬头看见孙浩东,叫了一声大舅。庆华双眼红肿,脸上还挂着眼泪。她也六十多了吧,现在人日子过得太好,她整个人比前些年又胖了一圈。上次,她下礼,跪着还要人扶着才能起来。

庆华呀,这么早。

大舅,你不晓得,庆文走了,前天晚上睡着好好的突然脑溢血走了。庆华满眼泪水,哭着说,大舅,我这怠慢你了,没有茶也没有烟招待你,我心乱的,我大哥太年轻了呀。

他才六十岁,是很年轻,上次看着身体挺好的,真难相信人不在了。孙浩东摆摆手,他人还在外面,隔着上千里路吧。

有两千里,大舅。庆华哽咽了一下,包了车送回来,人不回家了,上午直接去殡仪馆火化,等会亲戚们都去那里。中午一起回来带他看看,下午下葬。时间都安排好了。

哦。都安排好了。他心里有些不自在。

事情也都安排妥当了,他们快要过江来。几个人轮流开车,一天一夜赶回来的。我们都蒙了呀,几个年轻人办的,侄子侄女婿,还有我家几个都赶过去在路上碰面的。庆华哭了起来,我大哥一走,他们不回家,我娘家都没得回了。

孙浩东头心里难过,庆文六十岁生日还没过,身板像个年轻人,怎么没个征兆就走了。自己快八十岁了,要是也来这么一下子,倒也没什么遗憾的。慢慢往家走,走着走着,他生起气来。

从昨天他就有些生气,村里谁家办大事不是第一个先找的他。况且,他和庆文什么关系。他家几个毛头小子安排好了事情,他倒想看看怎么安排的。

庆文的爸七年前走的,庆文的妈隔了两年也走了,事情都是他操办的。庆文回来都给他跪了下礼,走之前也还上门坐坐,特为感谢他。

孙浩东年轻的时候做队长,一做做了许多年。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是请他去领头操办。后来不做队长,大家也还是请他出面,他往那一坐,事情都顺顺溜溜地按流程走完。

出了白事,孝子在家烧了下床草放了鞭炮,就要来给他下礼,意思就是请他去主持。大多数时候,晓得人不好了,他也去看看,那边人一走,兵慌马乱的,家属往往只会跪着呼天抢地地哭。他先让人把人家的近亲属都叫来,受了人家的托付,就开始给人家安排,让人分头去报丧,找堪地的去看坟头,朝向时辰都很讲究的,守灵吊唁入殓出殡,哪个环节他都安排得滴水不漏,这样后人才旺祥。

年轻人不懂事,做事没有规矩。庆华几个人不懂么,这大事哪能这样马虎。

他当然也想到有这么一天,没想到是现在,是庆文家里的事。

巷子里,庆文的堂婶秀英走过来。秀英个矮体胖,端着菜篮子慢慢挪,哥,你晓得吧,讲庆文前天夜里走了。他点点头。

秀英又凑近一步,不知道这个事情是怎么办,还是要你领着吧。送多少啊?少了不像,你说多少,回头让我儿子直接打给你。还有,游山的时候,走我那边过吧?我要准备一点元宝纸钱鞭炮,路上也要送一下。少不得要热闹两天了,是吧。

2.

孙浩东讪笑着摇摇头,我老了,自己都不知道哪天要走了,活一天算一天,还去管那个事。不操心了,有年轻人去领着了。

他伸手从前额往脑后一抹,几根头发又规规矩矩地向后弯过去。

秀英把篮子往胳膊弯里拉拉,你不管谁管得了,现在的小青年哪里知道那些礼节。我跟儿子说好了,我哪一天走了得请老队长帮着操回心。也不是要多热闹,规矩不能坏。我怕他们舍不得花钱,我自己留着钱,请地匠请道士请客的我都替他们留着,他们再收一些礼钱,一点都不亏。

孙浩东摆摆手,别瞎说,你还年轻,哪个先走还不知道呢。走了。秀英在后面咕噜,现在人都不讲规矩了,就图便宜。你不好意思讲我去讲。

这些年,规矩慢慢坏了。

以前的规矩,人死了,吊唁入殓出殡,所有的环节都不能出岔子,得掐着时辰来,他把每个人像螺丝钉一样安插好,插在事情眼里时间缝里,从来都没出错。棺木地面上厝三年,三年后下葬。下葬才是真正入土,三更半夜起,到清晨出太阳前结束,哪一个不是他跟着操办的。村里那些老了的人,他都记得葬在哪里。

后来实行火葬,捧个匣子回来就直接葬土里,把老祖宗的规矩都扔掉一半了。

当初推行火葬的时候,老伴很伤心,她怕。其实孙浩东也怕也伤心。

孙浩东六十岁时就把老两口的那个事情准备好了,做了两口松木棺材,漆得油光锃亮,里面也备了棉和老衣。地方他也看好了,就是他每天早晨看的那片山,有个小山头,俯瞰小河遥对牛栏村,能看着日出日落。他的父母离那里也不远。

早些年这小山头还是挺热闹的,周边的人老了都放这山上,锣鼓铙钵阵阵,唢呐伴着哭声如歌悠长,老伴靠着门口望着,说挽幛真不少,这人死得热闹。她希望她死了也这样热闹,表示福寿双全,这样后人脸上才有光。他让儿子答应了以后朝热闹里办。

提倡火葬,他心里也不舒服,但是他是队长,他得带头,把棺木处理了。老伴在家哭了好几场,他和儿子答应一定和以前一样替她热热闹闹地办。

也好,他跟老婆说,我们老了,年轻人不在家的多,抬重的八个人都难凑齐,火葬就省了这事。别的该热闹着还热闹着办。

接着封山育林,不给去小山头下葬了。小山沉寂了下去,后来树木参天,路都堵得严严实实的。也许,封山就封几年,老伴死了,他把老伴葬在自家的地头,等着上山。他时常去老伴那里坐坐,跟她说,不是我不想热闹,现在都没什么人在家,他们礼钱到了,人回不来,该办的都办了,也请道士念了经,也捧了灯,烧了纸扎。但和她想象的热闹还是差不少,他有点愧疚。

到了庆文的爹,要求统一葬公墓。一块小石头匣子,一块碑,还在十几里外一个山洼里。孙浩东看着不舒服,板着脸在外走了几天都不和人说话。问得紧了,摆摆手说,听上面的没错,保护山林,节约土地。

回家抽烟喝酒叹气。

庆文的爸妈事情办得也还像样,赶在年节边上,沾亲带故的都赶了回来送终,老亲多,送了挽幛和花圈,在家停了几天,念经入殓吊孝还是按老规矩办的,全村人和亲戚朋友吃吃喝喝几天,场面不小。从公墓回来,庆文庆华又包了车把整个村里的人带去县里大酒店吃饭,每家还送了寿碗和纸烟。

秀英以前都没去过城里,跟他说庆文他们会办事,她吃得很开心。

这之后,葬礼的流程慢慢简化。老了人,送礼、帮忙、吃喝、送葬,回头再去县城吃一顿就散了。

他也就不大操心了,但是人家还是按规矩请他去坐着,他安排着流程,落实到人,流程简单,少了许多事情。

当然,那两天,烟酒茶饭上宾一样招待着,之后,还另有谢礼。他倒不为这些,往那一坐,就是规矩。他就觉得他是真正的老队长,孙家的老当家的。

村里老人家都不习惯,老一辈生下来比较潦草,辛苦一生,想死后风风光光地土葬。老祖宗的那些礼节,被年轻人糟蹋光了。

孙浩东摇着头,不说话。

秀英的曾孙在巷子里远远看见他,避让到一边去了。他鼻子痒,按住一边鼻孔,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小孩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一溜烟跑了。

庆文家这个事,早点跟我透个气也该的。他跺跺脚,背起手,慢慢踱着步。

孙浩东回了家,坐下来,开了电饭煲吃了点东西,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又掐了,起身把门掩了出了门。

3

孙浩东捧着杯子去屋后边弟弟孙浩然家。想着弟弟,他叹了口气。

孙浩然比他小三岁,原先爱吃肉爱喝酒爱说笑,天天腆着肚子笑眯眯的像笑弥陀。

孙浩东的郁闷大部分是为这个弟弟。孙浩然清明前跟他说那几天头晕,他叫弟弟少喝些酒。现在想想,那时候孙浩然走路就不大一样了,一只脚软,说话也有点流口水。清明后孙浩然说话不清楚,送去医院,说脑梗塞,已经过了溶栓时期。检查发现血压很高还有房颤,没多久,又出血,现在瘫在床上挨日子。

医生说,有的病人后期会恢复一部分功能。孙浩东觉得侄子侄女没有尽心尽力去治,弟媳妇也没好好服侍,孙浩然的状况才没有好转。儿子让他不要管人家闲事,那是人家吗?他弟弟,生死大事,是闲事吗?他终究没有说什么,每一天都去陪弟弟说说话,心里为他难过,还有点歉疚,哥哥没为他做主。

他踏进弟弟的房间,弟媳妇看见了就说,哥哥坐会儿,我去菜园里掐些菜回来啊。

孙浩然已经消瘦了,脸是灰色,两只眼睛黑黑的在呆板的脸上显得很无助,像小时候受了惊吓跟在他后面的小弟弟。他看着有点心酸,还是对弟弟笑笑。弟弟嘴张了张,话还没说出口,口水就流了出来。孙浩东拿他枕边的毛巾给他擦了擦。

孙浩然口齿不清,说的话他还是听得清楚的。孙浩然说,听说庆文走了。

死,自从弟弟病倒,成了他们禁忌的话题。孙浩东说,你别想许多,他那脑溢血来得厉害。你这个,医生说,慢慢还能恢复一些。我帮你翻个身。

他帮孙浩然翻着侧睡,用被子在他背后支着,捏捏他的腿,弟弟的腿软,也细了些。你能动的地方,还要自己动一动。

听说,庆文的事没请你。

他不想谈庆文的事情。这对他是个刺激,对弟弟更是。嗯,他家想简单点办。我也老了,许多事情领不去了,像以前那样几天几夜的也做不下来了。

哥,我死了,也不办。

别瞎说,你会好起来。他拿起毛巾铺在弟弟嘴边的枕头上,你安心养着,我天天来陪着你。

弟媳妇拎着菜回来了,一同进门的还有秀英,西头的老叶。老叶才六十多,这几天帮着人家割麦。说因为庆文的事,今天歇了,不是要帮忙吗,以前都这样的。

这样的大事,一个村都要去帮忙的,以前谁家没有出现,就有人怼,你家以后老了人,自己背上山去?

他们都看着孙浩然,脸上是同情和悲悯,嘴上都说今天气色好多了,慢慢会好的。他们又转头看着孙浩东,说庆文等会就要回来了,怎么办。不能让年轻人就这样办,那以后都不还礼了,也不管风水了。

弟媳妇拉着脸说,人家的事情人家自己做主,问大哥有什么用。

孙浩东挥挥手,等会他回来了,我也去看看,总归也是大侄子。

秀英咕噜,那中午没丧葬饭吃了,我还得回家煮饭。

他们走了,弟媳妇依旧不大高兴,把菜送去厨房,拎了热水瓶过来,大哥加点热水吧。转头对着孙浩然,你喝不喝,孙浩然摇头。

哥,我死了也不办。孙浩然盯着她。

弟媳妇说,他早上就这样说,说他想通了,要是孩子们怕人骂,非要办,叫大哥做个证,是他自己的意思。

弟媳妇说得那样自然,他心里疙瘩了一下。孙浩东帮着弟弟擦口水,弟弟想说话,嘴唇颤抖,口水流得更多了。弟媳妇拿过毛巾使劲熟练地一下就塞他脸下。

弟弟断断续续地说,哥,你别生气,我自己的意思,不是他们不孝顺。我生病,他们来回几次,日夜陪着,也花了许多钱。死了就不办了。像庆文这样,不带累后人挺好。你领着,没人说闲话。

弟弟话多了就急,孙浩东端起茶杯慢慢喝着水,是不是弟媳妇想把钱省着留给自己用,老了,都怕生病没人管,留个后手。

哥,孙浩然的手颤抖着往这边慢慢挣扎。孙浩东放下杯子,伸手抓住弟弟的手。

哥。

嗯,我听清楚了,就按你说的办。

浩然想对哥哥笑,嘴一龇,眼泪下来了,口水也流了下来。

哥。

晓得了,哥帮你。他把弟弟的手摇摇。弟弟家的电话响了,弟媳妇走了出去。

4.

电话是儿子打的。庆文哥走了,爸,你晓得了?我们都在外面也帮不上忙,他们说简单办,不需要人帮忙。怕家里老人会骂,我说你不会,你喜欢庆文叔。

孙浩东闷声不响。

爸,只要你不说话,别人就不会多话了,你也省心了,是吧。

你出的主意?孙浩东严厉地问。

不是,爸,人家的事情,我哪会说什么。但是他们都说这样挺好,回头过年我们回去祭拜一下。

混账东西。你一个人把人家的话都说了,大事,那是一个人的大事吗?孙浩东把电话狠狠地挂上。

那是牛栏村的大事,应该他主持的大事。

外面传来鞭炮声,哭声。孙浩东想起庆文眯着眼睛笑笑的模样,不禁眼含泪站在门口。庆文对他一直很尊敬,每次回来都来坐坐棋盘上杀几回,夫妻感谢他把本家几家的事情照应得很好。

自己只是在他小时候,水塘里拉了他一把,庆文就记着他一辈子的好。他是想操心这一回,送他上山。

到底是人家的事该人家做主。怎么着也去看看他当作送别。

孙浩东回房跟弟弟说自己去看看,弟弟的黑眼睛看着他有点心疼。捧着杯子出门,外面太阳有点烈,风里飘着鞭炮的火药味。刚到巷子里,遇见老叶和秀英站那里。

刚才放鞭炮,是庆文回家了吧。去看看。孙浩东招呼着。

秀英也擦眼睛,上次庆文回家,还和我说话来着,说以后老了不知住哪里好,他老婆想跟着孩子,他想回家住。哪里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老叶看着孙浩东说,听说他们简单办。简单办也要人主事,也要吃饭吧?

孙浩东嘴里嚼着茶叶说,去看看吧。

秀英有些气愤地说,这像话么,又不是没钱办不起。现在年轻人想起一出是一出。等会你往那一坐,看他们怎么说。

村子里的人不多,都出门朝庆文家里去。庆文的门口停了一辆面包车一辆客车两辆货车,几辆小轿车在路边一溜排着。还有两个花圈放在门口,一个响器班子坐在外面喝着水。

庆文家里哭成一团,庆文的老婆原先脸白白的没什么皱纹,现在一脸的褶子,双眼红肿,嘴唇焦干,声音嘶哑,庆华抱着她替她抹眼泪,庆华自己的眼泪流个不停。亲戚中,年轻些的孙浩东分不清,看见几个认识的又隔着许多人,有人哭有人劝乱哄哄的。

庆文的儿子女儿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年轻人,都很憔悴,喊了声大爷就跪了下去。

孙浩东眼泪原先就在眼窝里,热热地流了下来,颤抖着把他们都拉了起来。庆华扶着庆文老婆过来了,摇摇晃晃的,叔,她说话都是气声,他说小时候落水了还是你拉了他一把,是叔给的福气,不然命早没了。孙浩东让她们坐,这两天你们也吃不消啊。有人拉了凳子过来,让她们坐,年轻人端茶递烟忙个不停。

大桌上,大红毯子垫着盖着的,大约是庆文的骨灰了,孙浩东吸烟的手抖了两下。上面是庆文的大照片,庆文微笑地看着他。

秀英坐在孙浩东旁边,轻轻用肘碰了他两下。

庆文老婆满脸泪水,坐着人也往下软,叔,太意外了呀,我们都是没经过事的,不知道怎么办,急着查着黄历的,要是办错了,叔,你说一声啊。有几个字一点声音都没有。庆华帮着说了一遍。她女儿过来伸手搀住了她。

人死不能复生,孙子又小,你还要帮着他们,你要保重些。

庆华接着说,孩子小,都没敢带回来,有几个人要连夜跟车赶回去。

秀华咂咂嘴,哟,这也太赶了。你们就这样把他送上山然后关门走?还有应七呢?

庆华拍拍庆文的老婆说,她暂时不走,儿子也迟些走,舍不得呀。没办法,哥哥干了这么多年的一摊事情在那,没人不行,还有孩子。

孙浩东点点头,看着庆文的相片说,那么远把他送回来,年轻人,做事还是不错的。

有人上前在庆华耳朵边说了句话。庆华哭着说,叔,我们带庆文游山去啊。秀英站起来,一个小伙子说,年纪大的就不要出去了,现在外面草长满了,绊一下了不得。

庆文的儿子捧起父亲的大照片,率先走出去,外面的唢呐吹了起来,锣鼓敲了起来,后面的人举起花圈跟在后面,屋子的人哭着互相搀扶着走出去。孙浩东捧着杯子,和几个年纪大的站在门口,看他们一行人一边哭着一边放着鞭炮,走向河岸,绕牛栏村外围一圈,带庆文看看牛栏村的田地,他的家。

秀英说我回去准备在他回来的路上烧纸去,看他们能怎么着。

孙浩东说,看在庆文的面上,算了吧。

5.

孙浩东站着,看着人群越走越远,锣鼓声唢呐也远了。老叶走了过来,他身体好,走路一步一步都很响亮,说话声音也大。弟弟孙浩然以前走路也是踏踏地响。

哥,现在事情都这么办了吗?拉出去转一下就走,就这?等会我就问他们怎么办事的。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摔。

孙浩东端着杯子,嚼着茶叶看着老叶。老叶很气愤,真不像话,这么大事都不问你了,以后他们年轻人都这样办,还有人情味吗?先前我们都一家家去送礼,帮着一家家的办事,以后轮到我们就无声无息的了?

秀英咳嗽着对老叶说,我说烧点裱纸看他们怎么办,到时候烧了,他们还敢不停下不跪下谢个礼?哪里这样办大事的?以前我们穷的时候,我婆婆上山,日子不好,在家停了六天,一村子人都帮忙也都在我家吃了七天,锅一直在煮东西,都没停过。

你们哪家不都是这么办的吗?这以后不都学坏了吗?

另外几家的老头老太太也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一群人影子在田野里往上游走着。他们有时候看看孙浩东,等着他差遣。说庆文是会办事的,他家人应该知道,少不得等会要请大伙去吃饭。

老叶说庆文家的肯定是想以后村里有事不管了,不回来不出礼钱,所以这次他们不收礼。

孙浩东喝了一大口茶水,几片茶叶在嘴里嚼着。

秀英愤愤不平,那前几年,他家的事情大家都送了,他们怎么能就不送呢。怎么着,今天就是不收礼,也该请大家去饭店吃顿饭,这个钱不该省,他们家也出得起的。上次他爸死吃饭的那个酒店不错,还有小蚌壳烧粉丝吃。

那是海鲜,老叶说。

孙浩东转头看看,大家都点头。他把茶叶沫沫在嘴里慢慢嚼着,摇着头,走回去。

弟弟家里,弟媳妇正在喂饭。弟弟斜靠在一堆被子上面,胸前围着大毛巾,嘴里嚼着,不时有饭粒子从嘴边掉下来。

哥,在我锅里盛点饭吃吧,你也不用回去烧饭。弟媳妇说。

不了,我电饭煲里还有,早上煮的,还蒸着菜,早上煮的管一天呢。

弟弟看着他,断断续续使劲说,他们这样办,挺好,大热天,省力,省钱。

弟媳妇回头,不请客了?

应该是不请客,我看他们都快撑不住了,这都两天两夜了。也没麻烦人家请什么客。

那秀英他们不是生气?我才在外面听的,指望着晚上去饭店吃饭。我是去不了。就是能去,大晚上的,一班老头老奶奶,万一有个事,找谁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浩然生病,我也想开了。我俩刚才说,活着就好,死倒了没名堂,请许多人热闹那是做给旁人看,没意思。

外面的鞭炮声唢呐声渐渐近了,他们回来了,然后出发上山。以前这前后是很重要的环节,现在捧一个匣子,时辰到了就上车出发倒简便多了。

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又响起更猛烈的鞭炮声,锣鼓唢呐又响起来。孙浩东心里有点黯然,我回去吃饭,晚上再来看你。弟弟嗯了一下。

车队在鞭炮声里浩浩荡荡开出了村子,路上是一地的鞭炮屑,踩着软绵绵的,还有一股浓烈的香味。车子消失在另一个村庄的尽头,唢呐声还在耳边缭绕。

秀英挪近他身边,这家人,一点人情都没有,可惜了庆文,辛辛苦苦一生,在外死了,就这么拉回来送走了。也不替他热闹一下,请人念个经捧个莲花灯。

孙浩东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这不也是热热闹闹的,又省事。

秀英撇嘴,省了钱。省了一顿饭还有寿碗、烟酒、毛巾,这么多家,你算算。还有你的那些谢礼。

他们花了一天一夜赶回来,也遂了庆文的愿。这几个后人算好的,把这大事顶了下来。刚才我家浩然说,他生病让几个孩子来来去去的费了不少心思花了许多钱,要是走了也这样办,省得孩子费心费力费钱。

秀英咕噜,你答应了?

他都那样子了,我当然答应。看着庆文这事办的也挺好,我以后不管事了,老啦。孙浩东闭着眼睛喝口水,我也要跟儿子说,就这么办吧,到时候把他妈带着一起就行了。

秀英张着嘴看着他没说话。

这些年,他守着那些祖宗老规矩,不得已一点点地退让,每次都难过。他知道,新的也会成为新规矩。他抬头看看远处的山,山下有条河。

孙浩东把茶叶末嚼嚼,呸的一声把嘴里茶叶渣子吐了,一小块黑黑的东西钉在了地上。背着手,转身,慢慢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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