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时 你就在那百花深处

      周末,母亲的房间里,窗帘拉了一半,屋子里光线低沉,四周很安静,所有的家具漠然不出声,床上的凉席反射出一点点微弱的光,我想起母亲之前那些沉睡的中午,醒来时脸颊上还留有枕席的痕迹,然后一脸睡意惺松地问我:

    “我真的睡着了?我打呼噜了吗?”

      我肯定地点头:是真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才是让人足够心安的日子。

      我在整理母亲的衣物,从夏到冬,从单到厚,那些平日不常穿的衣服,母亲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柜子里,用一块格子棉布严严地盖着,抽屉里的毛衣夹杂着樟脑丸的味道,有点呛人。我将她平日最喜欢的那件衣服留给自己,平日里穿着它出门买菜、披着它看电视,似乎母亲的身影便还可以继续沉静、从容地穿行于这个世间。

       一直以来我宁可缺美食不可无美衣,这个习惯是从小母亲用一件件她亲手为我赶制的各式新颖出奇的衣服培养出来的。她手巧,别人的新衣只要多看两眼便能回来试着做,而且还能做出不同的创新工艺来。一个女孩儿对于美的最直观认知应该是来源于自己的母亲吧!母亲是美的,而且懂得怎么去创造更多的美。

        上学的时候,负责医院防疫工作的母亲经常戴着医用口罩到学校给所有学生接种防疫苗,虽然她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可我还是兴奋得忘乎所以,忙不叠地向同学介绍那个医生就是我妈;有一次她穿着白大褂匆匆跑到学校给我送雨伞,看着站在廊檐下的母亲,身边同学一脸羡慕的表情;妈妈:你或许不知道,那天微笑着、水灵灵的你有多么美!

         年纪大了,母亲很少出去逛街,她的衣服由我和妹妹负责采购,如今,我们用当年母亲熬夜为我们赶制新衣一般的热情,在每一个季节交替的时候为她增添衣服。每次兴冲冲地拿给她,都必须先接受她对面料、价格、款式的反复询问和挑剔。也许每一次试穿新衣的过程就是一次她对于曾经美丽和如今衰弱的对比,这个过程里有对过往的怀念也有对对现实的妥协,我想,一个曾经的美人对于直面迟暮的悲哀总是会更强烈些吧!

        我已经记不起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走向衰弱的,从懒得再亲自打扫卫生,或是不再翻箱倒柜地收拾屋子,除了去打打牌,她不再爱动,替她买了智能电视,可以让她随意点播那些她看得意犹未尽的电视剧。每逢周末或节日,她会提前打电话确定我们回去的时间,早早安排父亲买菜,亲自为我们做好一桌的菜肴,等着孙儿孙女们吃得赞不绝口。然后预留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听她抱怨父亲对她不温柔、不宽容、限制她的娱乐活动等等。

       母亲好强了一辈子,不肯服输的个性让她始终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无法掌控一切,从前包揽了所有家务活的她其实很不习惯现在让父亲一个人操持家务,但又强迫症似地要把不满意处指出来,父亲不开心会顶嘴,于是母亲将父亲表现出的不耐烦归结于自己不比往日的病体,从而越发加重对自己的嫌弃和悲伤。

         我对于母亲的悲伤无可奈何,我们是那样的相似——独立、好强、敏感又渴望更多的爱和容忍。时光一再地退缩,退缩到只给两个人朝夕相对的狭窄空间里。我知道女儿的照顾体贴永远替代不了父亲的一句赞美,以往的温存在漫漫长河的冲刷下早已寡淡稀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父母对于情感的不同认知导致他们一直不知道如何正确地给予也不能坦然的肯定,一辈子顾左右而言他地针锋相对,互相挑刺。爱和所有迷幻动人的事物一样都会经历衰退和消亡的历程,坦然接受她的褪色,如同接受生命印刻在我们脸上的皱纹。婚姻磨砺的不仅仅是各自的容颜、性情还有他们慢慢衰弱的身体和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和妹妹在挑选最后陪伴母亲的物件,缝纫机、唱片机、五斗橱、小餐桌……这是一套惟妙惟肖的微型家具,那个旧手机也一起收纳进去。空闲时,想起母亲,我会给她的手机上发微信,发孩子们的照片,发桐桐写外婆的文章。

      母亲愿意并能很快领略一切新生事物,智能手机里的微信、QQ,她总是比老爸提前学会,我的手机里还保留着母亲给我发来生日祝福的微信语音,她的声音是那么清亮,那么年轻又健康的声音。

        记得家里刚有固定电话那会儿,每次有男孩子打电话找我,母亲清脆明媚的声音经常让别人误认为是我,虽然随后她会自觉走开,可我知道,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从中分析出此人是我的同学还是我的追求者。所以,那一阵子,电话一响我就紧张,因为母亲太聪明了,我永远都敷衍不了她。

         有母亲陪伴着的青葱岁月,形成了我自律又谨慎的情感表达方式,无限被动又鄙视矫情,一派硬朗的家庭氛围让我舍弃了女性本该具备的软弱娇柔,一度盲目自信又桀骜不驯。固执轻狂的我在恋爱问题上无法和母亲达成共识,母亲强忍着怒火给我写信,她的字清丽娟秀,信里有我从来没领略过的诚恳,还有她对我的担心。现在想想,不知道那些年,我究竟让母亲伤心了多久。

         三年前母亲那场生死浩劫第一次让我近距离地窥见死亡狰狞的面目,从此,母亲成了我心里无法松懈的一根神经,我的手机从不关机,深夜铃声响起,我能瞬间恢复清醒,甚至只要是父亲打来的电话都会让我心跳加快。我像个曾经丢失过珍宝的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无比宽容、无限理解她所有的委屈以及她对父亲不解风情的怨恨。此刻,她老成了一个孩子,她需要纵容,需要无条件的顺从,这是我们母女最心心相印的一段时光。是母亲,让我在人到中年的时候突然懂得被宠爱的人生才充满了温度。

        母亲知道我们的担心,总是不愿把不好的情况告诉我,那天我陪母亲去医院,心脏科的医生单独和我讨论妈妈的病情,时间耽搁久了点,她看我出来时脸色有点沉重,便愤愤地安慰我:你别听他们的话,都是吓唬人的。

         一路上,我没怎么说话,我搂着母亲慢慢走着,这几年母亲越来越瘦,她的外孙可以轻松地抱起自己的外婆。平日里,她为了让我们放心,经常向我汇报她的体重:

    “没减,又重了一些了。”

         她从不怀疑生命对于她的宽容和放纵,总以为相伴的日子还很长久,以至于她从不主动提及告别的细节,我和一个没有太多医学常识的人一样相信她这个曾经的医生,无比天真地坚信她的所有感知和预言。

        七月,妈妈的突然离世是她这辈子做得最仓促的一次决定。

        犹豫纠结是大多女人的天性,从前,妈妈决定事情常常考虑再三,生怕哪里照顾不到,不周全。我嫌她思虑过多,太琐碎、太复杂,过于细节、瞻前顾后。

      我说得最多的是:“你就别操心了,也不怕劳神。”

       她不服气:“人活着不动脑筋,还有什么活头?”

       这次,她真的什么都不操心了,不考虑我们还没有学会接受这样的生死离别;也不担心她走了爸爸会怎样失魂落魄;她做的那么多美味饭菜我们还没有悉数学会;她居然从没和我们讨论过关于身后的一切所需……我们要怎样做才是你真正的心愿?

        那个一次次逼近崩溃的深夜,我和妹妹坐在深海一般死寂的ICU门口,空调将四周吹得冰冷彻骨,很多普通病员的家属在旁边的长椅上睡着了,黑暗里他们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担忧,没有痛苦,他们都是比我幸福的人。只有我们呆呆坐着,大脑里一片空白,连彼此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等待我们的是怎样的一个明天?

       如今,我在每一个如同噩梦般的回忆中仍然清晰地记得,本以为病情已经稳定的那个夜晚,母亲突然出现肺部栓塞的病状,负责抢救的医生从病房把母亲推往ICU,母亲在接近昏迷的瞬间向我伸出她的手,直到感受到我的手紧紧地握住她,她才渐渐安定下来,可我到现在也无法明白母亲在那一刻想对我表达什么,是不愿意再进入那个冰冷的ICU,还是希望我能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母亲再也没能听到我们对她的呼唤,那些可怖的抢救设备像一个个邪恶的魔爪牢牢束缚着母亲的身体,让她无法动弹,也让我们无法靠近,隔着玻璃窗,我感受到母亲无限的痛苦,她分明还想表达,还想倾诉、还想愤怒、还想爱……那一刻,我毫无顾忌地抱着父亲失声痛哭,那一刻,我是一个即将被母亲狠心抛弃的孩子。

        我的心空出了一大片,我有限的人生经验只是告诉我应该尽心尽力、细致入微地陪伴和守候一个迈入老年的母亲。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拒绝想象她可能随时会离去,我应该如何面对这一大块空白?亲戚们告诉我现在不能哭,因为我是长女,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哭,也没有资格去崩溃,父亲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需要我打理。

        当旌忠寺的佛乐响起的时候,在泪眼婆娑中,照片上的母亲在一片花丛中笑得娴静又温暖。让那些无神论都见鬼去吧!此刻我笃信所有灵魂说;相信道教的乘鹤西去;信仰佛教的生死轮回,耳边持续吟诵的经文于我而言是可以连通另一个世界的神秘语言,它让我接收到一种隐秘的暗示,让我从悲伤、后悔中找寻到一丝丝安慰。我在那个年轻僧人高亢的诵经声中亦步亦趋,长久的叩拜,母亲此刻正安静地等待另一个世界的召唤,她的身后是我们心疼、不舍却无法挽留的悲伤。

         去墓地的那天,天空是瓦蓝色的,墓园里的松枝纹丝不动,已经是八月下旬了,气温没有丝毫下降的意思。我的肩膀在几天前突然酸痛不已,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由此我变得特别焦虑忐忑,一路上,我紧紧抱着妈妈的骨灰,等不及后面的亲戚,独自往墓地走去,我担心不能完好无碍地走完这段最后送别的路程,入土为安,入土为安,这该是我和妈妈最后一次的拥抱了,从此这世间的一切冷暖、喜乐、锦衣、美食都和她无关了,这一路,我走得肝肠寸断。

         那段时间,我嫉妒人世间的一切团圆和欢乐,那样的欢乐似乎在加重渲染出我失去母亲的悲凉,我异常焦灼、脆弱,易怒。母亲从我40多年的生命里绝然而去,我没法适应这样的失去,我应该再陪伴她体会更多的人间温暖,补偿她所有缺失的爱和快乐,带她走过更多的美丽山河,最终,她可以紧握住我们的双手,在某个无知无觉的状态中无憾离开……可这样的奢望在这个7月戛然而止。

       安葬了母亲后,所有的坚强开始土崩瓦解,我背着父亲在母亲的遗像前一遍遍的流泪,每次那些纷飞在河边的纸钱像一个个黑色的精灵,我把它们想象成是母亲的眷恋和不忍,于是我的眼泪总是不断地蜂拥而出。

        不知道从哪天起,母亲突然一次又一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的场景一派平静,母亲温柔、健康、理性、美丽,我拥抱她有血有肉的身躯,依然能感受到那份真实的温暖,这让我坚信另一个神秘世界的存在。

       一开始,我从哭泣中醒来,擦掉泪水希望再跌进梦乡,可是梦再也没能续上;渐渐,我即便在梦里也能感觉到内心的平复和安定。

       我知道这是母亲在告诉我:她现在很好,她了解到我的不舍,只是生命有它的残酷与无奈,我要学会去慢慢接受,她的离开是另一种生命的重启。

       母亲给予我的成长经验不仅是她陪伴着我的日子,还有眼下我需要独自成长的更多岁月。

       那么,既然母亲欠我们一次正式的告别,我便当她还健在,只是不爱出门的她这次要出趟远门了。那个地方一定天空澄净、绿树成荫、不再会有寒冷、病痛,所有相识不相识的人们彼此友好,互相关爱,在另一个世界,她还是那个脸如满月的年轻母亲,爱笑、能干、聪明、条理分明……每当微风掠过的时候,她会想起河岸这边的我们,然后冲着我们暖暖地微笑!

       亲爱的妈妈,好好照顾自己,我相信那句:这世间所有的离别,都会以另一种方式重逢。

                                               2016年10月1 日

后记:

       母亲离开我们快一百天了,迟迟不敢动笔写出这段文字,就像一个伤痕累累的人,以为只要不去暴露伤疤,那么痛苦就可以暂时的忘却。对我而言,我不去写下这些文字,母亲似乎就会依然安然无恙地活在我的身边。

       此刻,夏日已远,秋叶开始凋零,一年已走向深处。

       今年的中秋没能见到那轮明月,这样的不圆满是我必须接受的。那天恰好瓢泼大雨,我在母亲墓前泪水滂沱。

        回来的路上,桐桐搀扶着我,就像以往我搀扶着母亲。这世间,父母不断催促着儿女快快成长,这样的爱只是为了让他们在离别的时候能够走得了无牵挂。

         如此,我必须成长,请母亲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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