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3.28
十一点四十分接到母亲电话,寒喧没几句突然说,我有件事要同你讲,她一用正经的语气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果然。
你爸检查出癌症了。
她说。
然后说起检查经过,一开始抑制的平静,后来崩溃泣不成声。
我在电话一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远方楼市已经模糊不清。母亲在一旁哽咽,我却连句简单的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怕一开声悲恐的情绪就会奔涌出来。将我俩吞没。
当天买了回程票。归家途中听闻父亲尚不知情,全家只等我一起第二天到大医院复查。
回到家十点半,父母未睡。我以为他看到我回来会吃惊,但他只是笑笑。是那种和谒了然的笑,笑容里有迟暮的倦意和年迈的苍茫。
南方春天潮湿的夜里,他穿着惯常的黑色夹克外套,整个人其实已经很消瘦,是我一直没有察觉。
我不太敢看父亲的表情,怕看到恐慌之类,怕是我不能承担的沉重。
母亲后来偷偷告诉我,在弟外出接我时就父亲让把结果给他看了。还把她骂了顿,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其实我不知道,他那时候这么坦荡地吼出来,是真的不怕,还是想安慰这个在自己身边勤恳任劳任怨成家育子的小妇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外闯荡横劈风雨撑起一头家,做着本分的顶梁柱,她一直勤劳持家教子忙农活也是当得贤妻楷模。20余载岁月有过小吵小闹过别扭从未有过大的打击,这次大概就是了。
父亲一生要强好面子惯了,老来终于换了四轮车,成天风风火火往外面跑,其实入不敷出。外强中干的手上没有多少钱。
甚至于他和母亲说出身体状况,已经是一年半后。“一直便血,好像有点不正常啊。”
母亲和他去检查,说没有钱我有啊。这点钱不能省。
从结婚起为了支持父亲的创业几乎抠箱底把平时省下的钱一笔笔的送出去,就怕他胡吃海喝的大花大用。
检查那天医生说,情况可能有点不太好啊,于是建议再做个肠镜。母亲当时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
拿结果那天是一周后,父亲和弟外出干活,母亲只身一人背了孙子搭了一小时的车到县医院。拿结果给她的医生怜悯的说,这个不要告诉他,你要赶紧告诉你小孩。要让你小孩知道。
报告单上“符合腺癌”四个字撞进母亲的视线。
她平静的生活在顷刻崩塌。
我很难想象出,她是怎么故作镇定地安抚吵闹的孙儿再抱着破碎的心情回到家中的。
但是在她到家十几分钟后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说,女儿啊,我有件事情要同你讲。
2017.3.29
一晚上没睡好的我,早早地听到母亲踢踏上楼的脚步声。此时不过六点半,整个村子刚刚苏醒,天光刚破晓,黎明有薄雾。
坦白讲,我们对医院和生病这件事情永远知之甚少。这还是第一次,全家人默契地坐在同一辆车里,陪着父亲去检查就医。有小孩子,试图热闹些和若无其事,偶尔偷瞄父母的表情,看看有没有过于沉重。如果有就闹得更起劲些。
额,挂错号了,白等了一上午。然后医生直接引荐到了住院部的主治医生。
胃肠外科的主治医生一看不是本地人,油头滑脑的。刚递上了县医院的检查报告就父亲说,阿伯你到外面去一下吧。父亲依然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有什么不能听的。照说。
然后医生就说了,这个肿瘤不是良性的啊,要马上住院。
然后我们全家人都愣了。
医生手上拿的那张报告单,凭我们常人看不出所以然。所以不论是母亲第一时间拿到报告后不知所措,还是我后来收到照片后不明所以,大家一直对这个病一知半懂,并不清楚到了哪个地步,严重程度如何。在获知检查报告的这两天里,完全就是一头雾水的求医。而今这个专科医生出来了。第一句话就说是恶性肿瘤,要住院做手术。
父亲还不死心。他一直觉得是误诊,镇上的医生朋友知道他去检查后一直让他早点给报告看,他觉得自己平平常常的并无什么病痛,能走能跳能吃能喝和常人没什么不同。
借着要去县医院取玻片的机会,父亲并未选择及时就医。我们一路北上,经过他医生朋友的住处,医生说,尽快治疗。父亲淡定地从商铺买了牙膏毛巾,还买了十几斤白糖喂养蜂蜜。
淡定从容得好像没什么事一样。
在县医院找到当时给他做过骨科手术的主任医生,聊了一会,又对这病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嗯,确诊无疑,做手术,尽快治疗。
从县医院回家的路上,父亲开车,我坐副驾。有人打电话给他,我就跟他换着开。
父亲做了一生的老司机,可惜我却是只能在平坦路上行驶的菜鸟,想到许多事情还不能够独挡一面,还需要父亲在前面挡风遮雨,想想就惭愧。
想起前一晚装大头地对父亲说,肿瘤来的,是不是真的还不知道。不要想那么多。
好勉强的宽慰。
今天在车上已经尽量不去聊这个病情。
回到家,他又带着孙子乒乒乓乓在钉蜜蜂箱,好让蜜蜂们更好的扩散繁殖。
真是一点病人的样子都没有。
锤子乒乓,布满老茧的手扶着钉子,孙子在一旁越挨越近越挨越近,被训了又躲远一点。小手拾起一枚钉子说阿公我来帮你啊。
厨房里母亲在做晚饭,山头那边的斜阳渐渐没落下去。
2017.3.30
清晨七点多,全家齐整地坐上车去医院。带着前一晚打包好的衣物及洗漱用品,没见过准备这么齐全去住院的。
临时联系到了父亲表哥的同学,刚好在外科做副主任,马上安排了住院,然后医生就开了系列检查单。光抽血都抽了七八管。
B超、X光、增强CT,一套下来已经是上午11点,做完最后一项检查,父亲拿过早上买的两个馒头开始吃,也不顾凉不凉,显然饿极。
中午到弟妹租房煮饭,想起其实下午并没有什么检查要做,决定查房后回家,护士叮嘱晚上十点前回去过夜。
回到家五六点,又去看他的蜜蜂。
晚饭过后,叔叔伯伯来串门,父亲煮茶分杯,电视播着抗日剧,聊着得病的事情,豁达又不上心的样子。
临近九点,不忍地催促他该回医院了。
弟一家三口和父亲走后,母亲说,你陪我睡好不好啊。
我点点头,去自己房间拿了枕头。印象中上小学后,再没睡在父母的卧室里。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与母亲同睡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
我想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的,母亲说,几乎没有试过一个人睡。
这种感觉,就是有一天你朝夕共处的老伴突然住进医院,而你被迫要面对这种未知的短暂分别。
一直胡乱奔波的这两天,因为一直陪着父亲,并没有怎么和母亲聊天,只知道她好像如同往常一般带小孩、干农活。以前还去和其它妇人打打纸牌,一个下午输赢几十块,也很乐乎。
实际是,自从医生要求做进一步病理检查的时候,她就一直抓心抓肺的忐忑不安。看到父亲一大早喝茶觉得不健康要担忧,看到他外出干活中午没按时吃饭又担忧,看到父亲管她借钱去买油做生意几千块也担忧,母亲不想在别的地方再掏多半分钱,只一心着如果真的得病了,能省点钱就省点为他治病。
她觉得自己都快担心死了,可是一无所知的父亲还是如同往常一样,不知情所以无畏。
那天晚上父亲逼母亲拿结果单后,母亲阐述了这个片段。她看到那个顶天立地,向来用实际行动在这个家里宣示主权的男人,眼眶微红。
听到这,我只是把脸往枕头里再埋深了一点。
我现在睡的是父亲的位置。是母亲的主心骨。
母亲以前偶尔在饭桌聊起和父亲的往事,总是听得我们哈哈大笑。因为父亲年轻时候追母亲实在太耿直了,和现在的高冷好不搭。其实这些年,他们感情一直没变,父亲只有对着母亲的时候,才会变得幽默感十足,变得话多。若非如此,便是那个冷酷的不苟言笑的严肃男人。
可是现在,多少说得有点悲痛。她回忆起从结婚到现在,为了支持父亲的小生意,贴了多少嫁妆,多少次相互扶持。那些事例琐碎得我无知无觉。毕竟成年人世界的风雨根本伤不到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们。
母亲数度哽咽,我又充大头说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想太多。孩子都在身边,配合医生治疗很快好的。爸的病不严重。
深夜时分,开始下起瓢泼大雨,好像天空缺了道口子似的不停倒水下。偶尔电闪雷鸣。
这么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依偎在一张床上。各自不安。
母亲后来和妹说,看到下雨下得那么厉害,好像天都在怜悯我们家似的,于是悲从中来,又开始掉眼泪。
真是既想笑,又心疼。
一直以来无经历太多病痛的我们家,进出医院次数也少,忽如其来的癌症,把我们都吓得措手不及心力交瘁。
2017.3.31
早晨独自搭车去医院,早早地在村口等巴士。七点多的阳光将影子投射在水泥地面。远山晴明。
路上得知父亲安排了明天做手术。
我和弟、妹夫一起去医生办公室找常常见不到人不是下班就是在手术室的主治医生。治疗方式有三种。一是手术,二是化疗,三是保守治疗。还在电脑上播了手术过程的视频片断,运用超声刀显微镜切割肠体。还说了附带的N多不良反应和后果,把人吓个半死。
良久,两个小的目光看向我,问我选哪种方式。作为老大的我一咬牙,签了手术通知单。
医生好像并不意外,走流程似的累完一叠资料,惜字如金。具体手术时间未定。
父亲状态还好,但是因为躺在病床上看上去也比较虚弱。母亲不在话更少了,和我们一众小辈没什么好说的。
晚上坚持不要陪床,于是我们又都回家了。说好第二天早点过来。
想起来这个决定实在令人悔恨。
2017.4.1
朋友圈和微博都在过节。虽然已经关了朋友圈,也可以想象一派热闹的场景。
早晨八点十五分,车至半路,弟接到父亲电话,那一端的声音有点焦躁道还不快点,在二楼手术室等了。
我们就都意识到其实出门得还是太晚了。
难以想象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进手术室是什么感受,即使父亲再要强,但要任人宰割前有自己人在,心里多少还是安定点。
八点三十分跑上二楼,没见到父亲在等。听到有人叫XXX的家属。老弟等我签麻醉及手术单,拿着单子等签名的医生不耐烦道刚刚叫了这么久怎么不过来。我草草地签了字,医生迅速地走开了。一时情急竟也忘记询问父亲情况比如进去多久了要多久出来。这导致了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们五六位家属在手术室抓心不安的等了N久。
刚开始以为是两个小时,听说手术顺利两个小时就出来了。如果按照从8:30进去算,那么10:30就该出来了。
时间持续推移,直到中午的阳光能够倾洒进来。
母亲更是焦急的看到手术室推出来一个就跑过去看一眼。那画面颇为心酸。
我不得不跟她说,可能要三四个小时。到12点这样。
12点依然没消息。母亲的双眼一直往着手术室的方向,生怕错过什么。
快一点的时候,才听到叫医生叫父亲的名字,让家属过去。以为做完手术要推出来了。
我和伯父、母亲三人进到了手术等待区。医生外袍上有血,手里端个托盘,见到我们,首先说手术过程顺利,瘤体已经切除。说着便掀开托盘上盖的布,是一段长约22厘米的肠体,光滑的内壁上长着一团肉瘤,医生解释说这就是肿瘤。
完了给我们确认了就让我们在外面等等,他没多说我们也没多问,就安心在外面等,想着很快就出来了。
没想到这一等又是两个多小时,期间实在受不了换班去吃饭。结果就在我们还在外吃饭的时候,父亲终于被推出来。其中过程如何不得而知。
坦白讲,刚开始以为叫名字是出来的。见到医生那么严肃吓了跳。心里特别担心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直到医生说手术成功的时候才松了一大口气。
手术时间从8:30-15:30,整整七个小时,其实真正手术的时间不长,只是前后等麻醉的时间耗时长了而已。期间倒是无端增长了担忧的时间。
完了就是休养的日常。
每天吊营养液,水也不能喝,用棉签沾水湿嘴唇,擦洗身体,陪夜等等。
2017.04.27
写到后来,已经不似当时揪心的想要找个缺口宣泄。嗯,索性就这样。
今天是2017.06.02。医生建议做化疗半年。父亲坚持不肯,全家劝服无用。只能由他自在的过他想过的日子。
每一刻都活在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