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时候,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椿树。每到枝繁叶茂的时候,满院子都充斥了一股臭臭的味道,跟手指头一般粗的绿色虫子落了满地,一不小心,就会踩中,总之让我烦恼不已。于是很不解地问父亲,为何家中要种这么讨厌的树?他告诉我,在农村,基本上每家每户都会在房前种上一棵椿树,因为它被称为树王,是长寿之兆,有护宅祈寿功用。
于是,我便不再讨厌它。因为我希望它能护佑卧病在床的爸爸长寿,也希望它护佑面朝黄土背朝天,以一己之力撑起这个家的母亲能健康长寿。后来,要重新盖房子,这棵树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后来爸爸还是离开了我们,化为了天地间的一缕幽魂;后来我出嫁,户口迁出,成为了别人家的人,故乡变成了他乡。再后来,房子彻底搁置,妈妈和哥哥搬进了新盖的楼房。那条来来回回走了几十年的胡同,从曾经的繁华也变成了荒芜,该搬走的都搬走了。就像李娟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写的那样:“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
我们在不停地成长,不停地奔赴,同样也在不停地告别,不停地等待。现在回娘家,总要规划时间,考虑再三,挑准时间。为了多待几个小时,披星戴月,万籁俱寂之时,进入大门,慌慌张张,一天就过去,又到了返程的时刻。妈妈总是把后备箱装满,直至什么都塞不下,告诉她不需要,什么都能买到。她充耳不闻,只是说,没有自己种的新鲜。
终于,启动车子,在她的目送中渐行渐远。分别后,电话总是如约而至,准备好的什么忘给我了。然后,等待着下一次的久别重逢。
天下母亲都一样,对于李娟也是如此。她评价说自己最擅长离别,而母亲最擅长到来。她会给李娟带两根大约三米多长的树干;会大包小包的扛在身上,像是被包绑架了一般;为了一次相见,她可以在冷风中等一天又一天,会把屋子里的灯泡统统换掉······终于,离别,等待。
李娟说:“等待是根植于孤独之中的植物吧?孤独越强大,等待越茂盛”。可日子就是在等待中缓缓而逝,等待一朵花开,等待一人归来。当时光发酵成酒,当青丝渲染如雪,当遥远的记忆缓缓拉开帷幕,当那一幕幕被重新打捞,留下的是遗憾成诗,还是婉转如歌呢?
一个最成功的作者应该是用文字敲击心灵,一笔一划都幻化成音符,挑动读者最深处的回忆,同喜同悲,寸步不让。我想李娟是成功的,因为它的质朴的文字,悲天悯人,深情无限。透过文字,好像看到了李娟和母亲、叔叔在烈日下播种,在极限中收获;透过文字,我又好像看到了记忆中的母亲,在广阔的天地间,缩小成一个黑影,在不断地重复着田间的劳作。
李娟说:“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在望不到边的向日葵地,留下了她母亲一抹又一抹孤独的身影,那身影在阳光的映射下,变得黑暗,像是全世界负荷最重的人,最疲惫的人。她开着小小的杂货铺,害怕黑暗,却一次比一次回家迟;鸡鸭鹅狗兔,各种小动物环绕在她的膝下;她骑着那辆摩托车,在荒野中走出一条又一条的路。在大自然中渺小的她,却有葵花一般向阳而生的精神。无论经历多少次的苦难,她都能笑着面对;无论经历什多少次的失败,她都能拍拍身上的灰尘,卷土重来。
我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以一己之力,养育了我和哥哥,撑起了这个家。那时候,依靠的不过是几亩薄田。当别人家三五成群在田间劳作时,我家的地上只有母亲单薄的身影,拔草、施肥、打药······家中年幼的我们,卧床的父亲,更是让她牵肠挂肚。她被生活反复打磨,依然是最耀眼的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喜欢李娟的这部长篇非虚构散文,一茬又一茬的向日葵,就是最坚强的信仰;身残体破的家禽,就是最动人的悲悯;肆意开采的戈壁玉,就是对生态最无力的呐喊······很难想象,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滋养了这样一个有趣的灵魂。
她总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没有让她怨天尤人,而是让她看到了母亲的坚强,外婆的遗憾,自然的伤痕。书写是她耕种的方式,一字一句苦心经营,把所有的念念不忘,耿耿于怀诉诸笔端,在等待、忍受和离别之后,开出灿烂壮美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