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一次争吵之后,他赌气离开。
他们恋爱了七年,算上他们相识的时间,——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到如今已经十六年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有一天,她读到这两句诗,脑海中就闪现出他的身影。
他高中学了理科,语文极差,高考考了36分,幸亏接近满分的数理化,才齐分数线上了一所中专学校。
毕业后,被分配到市区一所大型国企上班。
她上了师专,毕业后回到向乡下母校中学任教。
学校在铁路边上,交通很方便。每隔两三周,他都会坐火车来看她。
不来看她的日子,他们互通情书。
爱情在情书里很美好。
可是,见面之后,总是话不多,或者为一些小事发生分歧,有时是对一本书的不同看法,有时为了一个菜加什么佐料。
一晃毕业两年多了。
他想结婚。
她很犹豫。
2,
他赌气离开她的学校。
整整一天,她没有出去寻找。
但是,她知道他走不了。因为,这里一天只有一列班车回市区,是下午五点。
四点五十分。她来到小镇车站售票候车兼用的候车大厅。远远看见他坐在掉了红色底柒的长条椅子上,无精打采的。
她没有走上前,就站在窗外远远的站着。看着火车轰隆隆来了,冒着白色的烟雾,穿着粗气停下来。看着他随着人流从检票口出去,看着他上了火车,消失在拥挤的人流里。
她从另外的角门走上站台。这里,站台是开放的,通向站台的小路很多。她顺着站台往列车的后面走,准备回学校去。
他在前面的车厢。
身后,列车又呲呲冒着气,接着汽笛声响起,轰隆隆,轰隆隆,出发了,远去了。
她感到自己的心也随着这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离开自己的身体远去。她想抓住它,把它找回来,猛一回头,空荡荡的站台尽头,他站在那里。
他没有走。
回学校的路上,她对他说:我们结婚吧。
3,
她的儿子问:妈,你们为什么结婚?
为什么呀?无数次,他们争吵的时候,她这样问自己。
结婚的时候,她的朋友问她:既然总是争吵,为什么还要结婚?
她说:爱了七年,认识了十六年,我害怕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他,我会后悔。
很多年以后,她见到他当年单位里的朋友。饭桌上,他朋友说:你们结婚之前,我问他结婚会不会后悔。
他说:结婚后,可能会后悔,可不跟她结婚,会更后悔。
这些,没法说给儿子听。
儿子又问她:现在,你后悔了吗?
她说:就算为了这么优秀的你,我也不会后悔。
儿子说:千万不要为了我。
如果你们离婚,我没有异议。
4,
那一年,学校里新转来一个学生。家长托班主任找到她,说有事情相问。她以为只是托词,总有家长通过熟人或者领导找她疏通,安排班级、减免学费一类的。没想到这个家长一见面就说出他的名字,问她认识不认识这个人。
她说,当然认识,那是我爱人,我孩子爸爸。
家长笑了,长出一口气,说原来真的是你。
她说:我家里有他写给你的情书,我不知道妈妈她是在哪里捡到的。
请原谅我看了那些情书,所以,我老早就知道你的名字。
那是我见过的写得最好的情书,没想到你们真的结了婚。
你们一定很幸福,从来不吵架吧。
她无言以对。
那时,他们正第一次认真的考虑离婚。
他们恋爱七年,情书写了好几百封。
他们结婚十六年,已经搬家N次,情书丢在哪里,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
没想到,那些已经遗失了的、写在情书里的爱,让他们成为别人眼中的幸福和美好。
5,
结婚二十七年的时候,她说:没想到我们能在一起过这么多年。
他说:也是。
他们去补了结婚照,补办了结婚证。
结婚的时候,他去单位开介绍信,回来却弄丢了。她赌气,再也没有办过结婚证。好在那些年头,没有必须用结婚证的时候。
儿子上大学期间,业余时间又自学考试拿到了法律专业本科证,别人夸他能干,他说:我只是想找到并能够证明我不是非婚生子的证据。
儿子对她说:以前你想离婚,只要离家出走就行了,现在,要走法律程序了。
她说:太麻烦了,算了。
他说:哪里麻烦了,还一样。
他们又吵起来,把结婚证撕了。
要不要这张证明,有什么用呢?
6,
先生,你愿意跟这位美丽可爱的女士结婚,从今以后爱她,呵护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年老、残疾,直至死亡,都一辈子不离不弃。你愿意吗?
我愿意。
女士,你愿意嫁给这位帅气英俊的先生结婚,从今以后爱他,关心他,忠诚于他,无论贫困、患病或者年老、残疾,直至死亡。都一辈子不离不弃,你愿意吗?
我愿意。
华丽的舞台,炫目的灯光,热情的宾客。
他和她坐在台下,看着儿子和媳妇在司仪的引导下进行婚姻宣誓。
他们不曾有过这样盛大的婚礼,他是骑着自行车把她从家里接走的。
在乡下农家举行的结婚仪式上,他没有这样郑重的求婚: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当然也不用回答。
鞭炮声里,他娶了,她嫁了。
他家里没有聘礼,她家里没出嫁妆。在当时,供养出一个大学生来已经不容易了,聘礼和嫁妆要留给家里的兄弟姐妹。
他们唯一拥有和依仗的,是他们的爱情。
所以,儿子评价他们:你们很孤勇。
所以,他们倾尽所能,为儿子举办一场盛大的结婚仪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他送给儿子和媳妇的祝福,难得见他说出这么一句很语文的话。
相爱简单,相处很难。她送给他们一句口水歌词,也显得很不对场合。
7,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是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爱情,总是在失去后才领悟到曾经拥有的一切多么美好。
可那时,已经没有了后来。
有后来的爱情,似乎都没有想像中那么好。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
后来,他们结婚了。
再后来,谁都知道,沈从文又爱上了‘’正当最好年龄‘’的另外一个人。而张兆和,在最荒诞的岁月里,也一度和沈从文在政治上划清了界限。
沈从文去世时,留给张兆和的最后一句话是:三姐,对不起。
张兆和在沈从文离开之后,整理他的遗稿,才慢慢开始理解他,在沈从文全集的序言中,也有一句:从文,对不起。
对不起,我爱你。
对不起,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你。
8,
对不起,我没有放弃你。
幸好,我没有放弃你。
虽然,有后来的爱,从来不会天荒地老。
幸运的是,后来,他们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