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

第一章 无形杀机

孩子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无辜地看向抱着她的妈妈,又把头茫然地转向爸爸。她看到两行清澈的液体从妈妈的脸颊流下,而爸爸眼眶中闪烁着晶莹。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过来,爸爸哽咽着开口说:“确诊,眼外肌瘫痪。”

“有得治吗?”老人颤声问。

“没有,基因的问题,只能治标。”爸爸叹口气说。

无奈的叹息与痛苦的啜泣回荡在医院走廊,三位大人中间的孩子眨着眼睛好奇地打量他们,她觉得爸爸妈妈和爷爷仿佛忽然间矮了好多。

在手术室外等待的陈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短短数小时的等待,他见过确诊先天疾病的孩童,见过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也见过车祸痛失爱人的妻子。

“大记者,看完这些要不要写一写人间疾苦?”坐在陈牧身边的医生沈立说。沈立穿着白大褂,修长的双腿交叉着。

“这里已经算是天堂了。”陈牧瞟了眼沈立说。

他收回了落在一家四口身上的目光,多年的记者生涯让他对眼前的一切已然麻木。在战火纷飞的非洲采访时,上一刻笑对镜头的人下一秒就可能死在炮火中。

“里面情况如何?”陈牧问。

“全力抢救中,情况不妙。”沈立一脸严肃地说,英俊的面孔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除却陈牧和沈立,手术室外还有十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女在焦急等待,一个身材壮硕的壮年男子紧紧守在门口。

“伤者到底是什么人?”沈立问。

“B大的知名教授,徐微雨。”陈牧回答。

陈牧最近在追踪科技巨头公司“极乐”的新技术上市情况,他本想去采访负责审查新技术的委员会主任徐微雨,不料却看到骇人心魄的一幕。

陈牧到徐家时,六十岁的徐微雨站在自己别墅楼顶,家人们正冲向他要拉他下来。面无表情的徐微雨仿佛忽然间看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会心一笑,接着跳了下去。

内脏破裂,大出血,尽管医院全力抢救,徐微雨依旧生机渺茫。

“徐教授很重要?”沈立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西装男女问。

“2045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提名。”

“难怪。”

“这么孤陋寡闻?”陈牧狐疑地看向沈立问。

“没办法,智脑太智能了,只呈现我需要或喜欢的资讯。”沈立说着一抖手腕,一块黑色的手表状电子仪器射出一道投影。

这便是智脑,在十年前开始全面替代手机,内置AI系统如同个人秘书,硬件上则可以变换形状以及射出三维投影。

2046年8月6日晚间19点34分,许多人的智脑推送了同一条消息:知名生物学教授、诺贝尔奖提名者徐微雨于今日去世,享年60岁。

第二天深夜,市北西式风情街的酒吧中,陈牧和一个面色憔悴的壮硕男子坐在吧台前喝酒。

“徐道,节哀顺变。”陈牧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真诚地说。

徐微雨有两个孩子,女儿在国外生活,儿子徐道在市警队工作。几年前陈牧独自调查地下赌场,机缘巧合认识了在那里做卧底的徐道,一来二去两人成为了朋友。

身材健硕的徐道脸上还留着泪痕,看上去像只受伤的老虎,他一口干了杯中的马蒂尼,沉声道:“好像一场噩梦啊。”

“噩梦?”

“是啊,”徐道叹口气说,“中午吃饭时父亲还好好的,我跟他说你下午两点钟到,他笑着回答要先睡个午觉,养足精神接受采访。可一转眼他就像中了邪似的,谁也不理,直勾勾地走上了楼顶。”

“我刚赶到楼顶,他就……”徐道泣不成声。

“过去了,都过去了。”陈牧安慰着徐道。

中午还谈笑风生,下一刻却走上楼顶一跃而下,如不是亲眼所见,陈牧简直以为徐教授是被鬼附了身。

“老爷子有留下遗书吗?”陈牧问。

“没有,没找到任何遗言。”徐道低声说,眼睛里写满了无奈与困惑,对于父亲的自杀他毫无头绪。

舞池的灯光不停变换,斑斓的波纹在两人脸上划过,忽明忽暗间,陈牧迎上了一双秀美的眼睛。

“嫂子?”陈牧惊讶地喊出声来,急忙捅了捅身边的徐道。

“夜心,你怎么来了?”徐道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急忙站了起来,局促地看向对面的女人。

尽管李夜心只有不到一米六高,气场却山一般压向两个一米八的男人,盯了两人半晌,她轻声说:“我知道你难受,我只是担心你的肝。”

徐道曾受过重伤,在李夜心哥哥李长安的帮助下换了一个肝才得以保住性命,正是那次受伤让他结识了护士李夜心。

陈牧识趣地让出位置,请李夜心坐在徐道身边。

“我觉得不对劲。”徐道冷静下来说。

看到陈牧和李夜心询问的眼神,徐道继续说:“我爸昨天约委员会的几位同事晚上讨论,他还计划今天陪我妈去听歌剧的,完全没理由自杀。”

“身体也没问题,来之前我又好好看了咱爸的体检结果。”李夜心说。

“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陈牧问。

“没有,除了科研,最近他就在忙着新技术审查委员会的事,可没听他说哪里有什么麻烦。他常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自己一向很乐观的。”

徐道边说边回忆。他看过父亲的智脑,昨天中午两位教授朋友联系过他,记录显示他们聊了新技术审查的事情,朋友希望父亲批准JL-01技术,但遭到拒绝。

“这项技术已经成熟,但国家的监管系统还远远没到位,所以还是不要上市的好,不然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录音中的父亲十分严肃。对话结束后,父亲又用智脑处理了一下学院的事物,接着便忽然从书房中走出,面无表情地走上了楼顶。

父亲到底为什么自杀?徐道执拗地思索与追问,警察的嗅觉没能帮他找出任何蛛丝马迹。陈牧和李夜心陪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辛辣在血液内攻城略地,脑海中的清醒渐渐收缩。

最后被搀出酒吧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徐道看了眼晨光便彻底昏睡过去。



午后一场大雨洗刷了天地间灼热的空气,碧蓝的天空下松柏苍翠,陈牧觉得这的确是个告别的好日子。

仪式结束,人们三三两两散去,陈牧陪着徐道留在了墓碑前,李夜心与一个与她有几分相像的男子快步走了过来。

“徐道,节哀。”男子低声说。

“谢谢大哥。”徐道说。

男子理解地拍了拍徐道,接着向陈牧点头致意。

“介绍一下,我哥,李长安,”李夜心说,“这是徐道的朋友,陈牧。”

“你好,陈牧。”

“你好,李长安。”

“早就听徐道说过你是他救命恩人,总算见到了。”陈牧笑着说。

当时徐道在一次行动中肝脏受伤,长河生物科技公司为徐道体外培养了新的肝脏,主治医生正是李长安教授,而李长安曾经是徐道父亲徐微雨的学生。

“我可亏大了,救了他不仅没钱,还赔上一个妹妹。”看上去严肃儒雅的李长安说话却是直白诙谐。

“老师的事过去了,你可不能一蹶不振啊。”李长安继续说。

“放心,走,我们一起回家聚聚。”徐道说。

徐家别墅已经撤掉葬礼的布置,该来吊唁的人都已来过,几人索性买了些熟食饮料在宽敞的客厅内吃了起来。

“虽然不大合适,但我还是想知道老师遇到什么事情了,竟然选择轻生。”李长安问。

“不清楚。”徐道回答。

接着徐道将那天的情形和自己的困惑对李长安讲了一遍,陈牧观察到起初李长安面无表情地听着,讲到徐微雨面无表情径直走上楼顶时,他皱起眉头似是想起什么。

“毫无征兆,突然发作。”李长安双手抵在鼻尖上,喃喃低语。

“当时还有什么异常情况吗?”李长安问。

徐道和李夜心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那时我突然有些头疼,就回卧室躺了一下,然后就听保姆说我爸去楼顶了。”徐道说。

“啊!”李夜心惊讶地提高了嗓音说:“我也是,在厨房收拾着突然头疼了一下,桂姨好像也是。”

桂姨是家里的保姆,李长安从她那里和徐道母亲处都得到当时头痛的信息。

事情变得诡异起来,徐道和母亲在二楼,李夜心在一楼厨房,保姆在一楼客厅,他们却在同一时段出现短暂的头痛。

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陈牧、徐道和李夜心面面相觑,看着李长安在房子内到处查看。

“哥,你在找什么?”

李长安没有回答,却问道:“老师最近在审查极乐公司的新技术?”

“是的,技术编号JL-01。”陈牧说。见到李长安诧异的目光,陈牧解释说:“我是记者,最近在追极乐公司新技术这方面,所以想找徐教授做个采访。”

“嗯,老师对技术持坚决反对的态度,”李长安的目光在陈牧身上多停了几秒,又说,“你了解技术的内容?”

“嗯,不过我毕竟不是专业人员,大致理解。”陈牧回答。

几人说话间来到三楼徐微雨的书房。

房间大约二十平方,两侧的紫色书柜散发着淡淡的木头独有的香气,落地窗前面是一张书桌,三个圆盘状的立体投影器摆在上面,书桌旁是一个绿色盆栽。

李长安仔细打量着屋内的每个角落,连桌底都趴下去看了看。在陈牧几人满是疑惑的注视下,李长安几乎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不过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

最后李长安来到窗边,摸索一番后不停地摇着头。正这时,窗外远方的一个建筑映入他的眼帘。

“那是什么?”李长安问。

“好像是通讯基站。”徐道说。

“没错,雷迅公司新建的基站,明天正式落成剪彩。”陈牧说,他计划明天去现场报道剪彩仪式。

“雷迅。”李长安意味深长地看着擎天而立的信号塔。

雷迅是大富豪雷万钧的通讯企业,市面上的智脑有七成来自该公司。智脑庞大的信息流依赖于强大的地面通讯基站系统,雷迅公司作为世界通讯领域的巨无霸,在全球建起了庞大的通讯基站网络。

“哥,我爸的死是不是有什么内情。”警察的敏锐直觉促使徐道问出这个问题。陈牧和李夜心也凝重地看向李长安。

“我不确定,需要好好调查一下。”李长安说。

李长安行色匆匆地离开了。任几人百般询问,他依旧沉默不语,但离开时那惊疑的眼神深深印在陈牧脑海。



华灯初上,夕阳在天边留下最后一抹红晕,车子在自动模式下追逐着落日驶向西方。

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一股暖意在陈牧心底流淌。夜晚回家时,他总能在楼下看到家里的那盏灯光,灯光下总会有可口的饭菜和温柔的秦琪,所以夜幕下的万家灯火常常让陈牧联想到一个个温馨的家庭。可医院的那一家四口猛然间闯入陈牧的脑海,他们是否就在某一处灯光内黯然神伤呢,这时他才意识到灯火下不仅仅是温馨相聚,也会有人间疾苦。

自己太沉溺于想象了,陈牧在心中评价自己。

今天灯依旧黑着,这已持续了1231天。

“叮。”公寓的门自动打开,灯亮起,一身红裙的妻子秦琪笑意盈盈地站在客厅内。

“回来了,喝些什么?”秦琪温柔地问,她的嗓音极富女人味,又带些许娃娃音。

“咖啡吧。”陈牧笑了笑,坐在沙发上。

“好的。”

家居机器人很快端上了咖啡,加了半勺糖的香浓液体让陈牧的疲惫霎时大大缓解。

“累了?”秦琪坐到陈牧身边问。

“嗯。”陈牧闭着眼回答。

“我来给你按按。”

“好,谢谢。”

沙发下伸出两只银色的仿生手臂开始按摩陈牧的颈椎,适度的力道让他感到一阵阵舒爽,他脱下鞋子,直接躺在了沙发里。

客厅适时地响起缥缈的歌声,是王杰的《安妮》,陈牧最喜欢的歌曲。困意潮水般汹涌而至,陈牧带着甜蜜的笑意酣然入睡。

秦琪怜惜地注视着陈牧,接着她身上出现道道光纹,旋即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三年前的一场车祸让秦琪告别了人世,伤心欲绝的陈牧用秦琪生前的影像改造了家中的智脑。

于是秦琪“活了”过来,作为智脑帮助陈牧料理家务。尽管明知只是无法触碰的投影,陈牧依旧感到无比慰藉。

第二天一早,睡饱的陈牧神清气爽地醒来。

“心情不错?”秦琪问。

“嗯。”大口吃着面包的陈牧回答。

对于徐微雨的死,陈牧作为徐道的朋友感到遗憾,可道德的闸门却又挡不住那一丝欣喜。陈牧希望极乐公司的技术尽快上市,可由于新技术审查委员会主任徐微雨坚决反对,新技术面世之路倍加艰难。

现在徐微雨死了,拦路虎随之消失。

陈牧手腕上的智脑“叮”地响了一声,语音新闻开始播放:新技术委员会第三轮审查结束,包括极乐公司在内的五家公司均被批准将技术投放入市场。

咚咚咚,陈牧几乎听到心脏在充满生机地跳动,他满心欢喜地看向身边的秦琪。

“亲爱的,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这次没什么能把我们再分开。”陈牧激动地说。

雷迅公司的基站剪彩安排在下午,陈牧先去看望了徐道,这才来到距离徐家所在别墅区不远的基站。

附近已经停满车辆,陈牧步行的路上碰到许多记者熟人。

“雷万钧亲自到场。”一位朋友说。

作为世界级富豪,雷万钧常年位列福布斯排行榜前五。难怪今天这么多人来参加剪彩仪式。陈牧加快步子,在露天会场找了个角落架起摄影机。

全息摄影机可以将现场的立体信息全部收录,实时传播,陈牧刚调试好主持人便宣布仪式开始。

一身蓝色中山装的雷万钧和几位受邀而来的领导出现在台上,两鬓的些许白发给他平添几分魅力。

“感谢各位。本基站的建成标志着公司的全球网络计划正式完成,雷迅智脑的用户将在任何地方都能享受到最快速的数据传输。”

雷万钧简单讲了两句,几位领导也相继发表讲话后仪式宣布结束,雷万钧立刻在保镖簇拥下登上私人直升机离去,如此简短的仪式打了记者们一个措手不及。

“唉,本以为雷总会接受采访的。”陈牧身边有人苦笑说。

“可以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雷总能露个面也算新闻了,毕竟不少人就喜欢看名人的帖子,哪怕被拍到在哪吃个饭点击量也不少了。”另一个人说。

陈牧笑着摇摇头,目光里忽然闪过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那人正向基站控制室方向走去。

“李教授?”陈牧追上去问道。

男人回过头,正是李长安,见到陈牧出现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好,陈记者。哦,你说过要来报道剪彩仪式的,我差点忘了。”李长安歉意地说。

“你也来参加仪式吗?”陈牧问,他记得对方是生物医学专家,和通讯应该关系不大。

“不是,”李长安忽然凑近陈牧低声说,“我来查些事情。”

“徐教授的事?”陈牧也压低了声音。

“是的。”李长安眼睛里闪烁着猎人似的光。

“有结果了?”

“需要进去验证一下。”

陈牧本打算问问可否带他一起,智脑突然响起提示音:“与极乐公司沈先生的会面还有二十分钟。”

“抱歉李教授,我有事先走一步,希望你能顺利查清徐教授的事情。”陈牧说。

“最好不是我想的那样,不然太恐怖了。好了,再见。”李长安叹口气说道,转身走向基站。

李长安的话让陈牧有些不明所以,他疑惑地摇摇头离开。这时控制室门打开,一个男子出来迎接李长安,两人低语几句后走进了基站。

第二章 庄生晓梦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灰色的阴云仿若一张巨大的毯子将大地覆盖。旷野中,一匹白色的骏马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一个瘦削的身影,带有兜帽的黑色织锦长袍将来人的身子近乎整个包住。

天际尽头隐隐浮现建筑的轮廓,骑手驾着马飞驰而去,宏伟的城池渐渐清晰。灰色砖石刀削般得齐整,高耸的城楼坐镇在三丈高的城门上方,门洞上面刻着两个大字“长安”。

骑手牵着马,静静伫立在长安城的城门下。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来到了了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这世上最繁华的城市。

长安城内自然不可随意骑马,骑手牵着宝马沿大街信步而行。

若从空中向下俯瞰,长安城像是一块整齐的棋盘,纵贯南北的十一条大街与东西向的十四条大街互相交叉,将长安城分割为近一百一十块里坊。不过在长安城最北方并没有任何里坊,那里坐落着李唐王朝的皇城与宫城。

皇城的南门为朱雀门,正对着的大街便是长安城的中轴线——朱雀大街,街宽数十丈,两旁整齐的种植着高大的槐树。

眼下骑手便是从长安城正南的明德门入城,沿朱雀大街向北漫步而去。

雪后初晴,长安城大大小小屋舍上积着厚厚的雪,温和的阳光经过雪层的反射,街边的树木只剩干枯的枝桠,如同手掌一般捧着一簇簇的白雪。

长安多酒肆,而酒肆更集中在刚进城门的这段朱雀大街上,因此骑手入耳皆是附近酒肆的宴乐之声。此时的长安是一片红白相间的世界,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着鲜红的楹联和一排排的挂钱。

“呯呯”声不断传来,骑手微微一笑,孩童们聚在一起放炮仗的声音。

“公子,您可要尝尝我家的葡萄酒?”

骑手目光落在说话之人身上,这是位胡人,眼窝深陷,绿目高鼻,身着翻领窄袖袍,头戴尖顶浑脱帽。

骑手笑道:“我听闻葡萄酒乃高昌特有,莫非你是高昌人。”

胡人哈哈一笑道:“看来公子初到长安,若论葡萄美酒,长安城谁人不知只有我们高昌才能酿造。”接着话锋一转又继续道:“不过我家酒肆可不仅仅有高昌的美酒,更有龟兹的乐舞。”

高昌美酒,龟兹舞乐,长安双绝。

“哦?”骑手顿时生起兴趣。

胡人见骑手有些意动,趁热打铁说:“虽说长安不止我们一家酒肆高昌美酒和龟兹舞乐兼而有之,可不论葡萄酒还是舞乐,都算不得上品,唯我家酒肆,皆是两者中的极品。”胡人语气中满是自豪。

“那请带路吧。”骑手说道,“对了,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胡人忙回道:“在下名为鞠勒,未及弱冠之年,实在当不得公子这一声兄台。”

“哈哈,原来如此。”骑手爽朗笑道,说着将马缰绳递到鞠勒面前,又继续道:“若我没猜错,前面便是你家酒肆,劳烦你替我将马照料好。”说完便将缰绳放到鞠勒手中。

鞠勒立时喜上眉梢,胡人爱马,他喜滋滋地牵着马向街旁的一条小路走去。直到一人一马消失在小巷深处,骑手才收回目光。

“有意思。”骑手低语道。

鞠勒走过的雪层上竟然只有极浅的脚印。不到二十岁,轻功已甄至此等境界,却不过是酒肆的一名普通管事,这酒肆主人不简单。骑手心头兴致大起,这种神秘感像一只小手撩拨着他,让他对长安之行越发期待。

骑手来到酒肆门前,飘扬的酒旗舞动在半空,上书两个大字“极乐”。

“极乐,好大的口气。”骑手说着推门而进。

玄关处是一面屏风,数尺见方的屏面上画着一幅山水图。深山密林中,几个文士似乎在一处山间小亭中吟诗作对,旁边是飞流而下的山泉。寥寥数笔,远观山水跃然纸上,细看几位文士栩栩如生。

“公子,这边请。”一道柔美至极的声音将骑手从画中拉了回来。

雪肤花貌,倾国倾城,转头的一瞬间这两个词涌入骑手脑海,他仿佛觉得在哪里曾见过对方。

眼前的胡姬鼻梁高挺,眼珠黑亮,身着红色宽摆长裙,俏生生地向骑手走来。胡姬见骑手愣在原地,轻启朱唇又道:“公子,请随我来。”

骑手顿觉失态,忙回道:“有劳姑娘。”

两人走进大堂,这里有百丈见方,客人们三五成群地坐在宽大的席子或地毯上,中间是供人走动的过道,堂倌和胡姬不停地穿梭其中奉上佳肴美酒。

四周墙壁挂满了红紫相间的帷幔,堂内燃着的数盏六角宫灯将大堂映地金碧辉煌。伴着微风送来的迷人熏香,骑手在靠近大堂正中的席子上坐下,距离堂中央的圆台约摸两丈距离。

那里,正是闻名长安的胡旋舞的舞台。

胡旋舞从西域康国、史国传入中原,节拍奔腾欢快,多蹬踏旋转,配上欢快节奏感强的乐曲,身着鲜艳宽摆长裙的舞女伴着飞扬的裙带不停地旋转,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飘若飞雪。

“公子要些什么?”骑手落座后,胡姬垂首问道,青丝垂下,添了几分娇俏。

“一壶葡萄酒。”

“请公子稍等片刻。”

骑手怔怔地看着胡姬飘然而去,一袭红裙在他脑海不停飘荡,回过神时一众西域乐师已围坐在圆台四周。乐声响起,箜篌声,琵琶声,鼓声,相合相生,节奏欢快,一队胡姬翩翩而来。

酒肆中一时间人声渐沸,众人皆把目光放在了堂中圆台上。

“仙子转蓬莱,袂扬落九天。”

骑手循声望去,眼睛露出无限的惊喜。

李白,大唐最负盛名的诗人,此时就在骑手右侧的席子上。青色的软脚幞头,纯白的翻领窄袖袍衫,一如骑手印象中大唐的文人装扮。

李白瞪着黑亮的眼睛,脸上还带着一丝放浪形骸的笑意,三缕短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洪亮的声音让人在如此嘈杂的酒肆中也能清晰听到他的诗句。

骑手拿起酒杯,向李白致意道:“谪仙果真是潇洒无比,这一杯酒敬你。”说完,右掌一推,酒杯稳稳地射向李白。

舞乐声激昂,胡旋舞欢腾。李白连头都未向骑手转一下,左手向身侧一抄,将酒杯稳稳接住,一饮而尽,继续侧卧榻上听曲赏舞。

“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方才引骑手进门的角色胡姬再次出现。她引骑手来到一间侧室门口,垂首道:“公子请。”

屋门缓缓打开,一道声音自里面传出。

“你终于来了,准备好接受任务了吗。”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洒在丹凤门与含元殿之间巨大的广场上,大唐帝国鼎盛的象征大明宫在晨曦中等待着每一个参加元日朝会的人。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丹凤门的五个门道处井然有序地排列,每个门口都有卫士严格盘查身份。既是元日,左右监门卫的府兵都身着绣着祥瑞之兽的仪典甲胄,英武无比,尽显大国气度。

近七尺的高大身形,再搭配着红色大氅,骑手鹤立鸡群般站在使节队伍当中。周围外国使节多在交谈寒暄,只有骑手一人静静地站在丹凤门下,默默注视着远方的含元殿。

含元殿是盛大庆典如元日大朝会举办的中心。如果说大明宫是大唐鼎盛的象征,含元殿则是大明宫辉煌的顶峰。

巍峨雄伟的大殿坐落在三层高台之上,东西两侧高大的阙楼如凤凰的翅膀,隐隐象征着大唐在世界的顶峰俯视万国。

骑手心神震荡,这正是他心中所想的大唐气象。

“魏莱国使节,穆尘。”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正是在下。”骑手朗声回道。

来者身披明光铠,亮银色的兜鍪两侧是凤翅状的护耳,配上来人方正刚毅的面庞,英武不凡。

“在下左千牛卫大将军何靖,”将军抱拳道,“请使节大人随我来。”

听得来人自报身份,众使节中传来一声声惊呼,千牛卫乃皇家卫士,而千牛卫大将军更是官居正三品,如今竟然亲自接引使节,足见大唐皇帝之重视。

穆尘未露惊色,这一切本就在预料中,他迈步而出整了整衣衫说道:“有劳大将军。”

何靖略一点头,便转身带着穆尘向丹凤门内走去。清冷的阳光斜洒在遍布广场的冠盖仪仗之上,内侍们和大小官员游鱼般穿行其中,引领官员王公和各国使节到相应位置,等待着大朝会的开始。

两人走过坡道,何靖将穆尘引到大殿侧面的偏门,说道:“使节大人,请。”

这是含元殿的众多侧室中的一间,却也足有数丈见方。墙壁上挂着紫色的帷幔,地面上铺着金紫交织的地毯,除了这些外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男人静静站在当中。

男人身形高挺匀称,脸型略长,宽阔的额头下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配着绣着龙纹的紫色武士服,高贵威严的气势油然而生。紫色乃是皇家专用,龙更是大唐皇帝的代表,穆尘认出此人便是大唐皇帝唐玄宗。

穆尘单膝跪地说道:“魏莱国使节穆尘参见大唐皇帝,愿大唐皇帝万寿无疆。”

唐玄宗颇具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亲自将穆尘扶起,开口道:“使节请起。”

待穆尘起身,玄宗又道:“与我比武后便向我大唐称臣,你们魏莱国的要求倒是有些意思。”

“回陛下,与大唐最强的武者交手,对于尚武的魏莱国是无上的荣光。”穆尘目光炯炯地看向玄宗。

世人皆知武功境界没有详细的划分,不似百官一般,从九品至一品有分明的界限。对于武功大概只有登堂入室,大家之境,踏雪无痕,内力浑厚这些泛泛之语,细致一些,无非是某种功法练至几层,又或哪门刀法剑法学得几式。

但穆尘对于玄宗的武学境界却十分清楚,37000,穆尘心中不断重复着这样一个数字。

“好,请。”玄宗笑容一敛,气势浑然一变,如泰山压顶般袭向穆尘,随即周身内力外放,一股如水的波动荡漾开来。

穆尘一个翻身,如鹤般翩然落至门口处,避开了玄宗周身内力外放的波动。

“龙乾心法果然名不虚传。”穆尘说着,向右一跨步,左右拳向后一引,同时轰出,拳劲裹挟着淡蓝色的内力像游龙一般冲向玄宗。

玄宗静立原地,对袭来的拳劲不为所动,一息之间,游龙般的拳劲已至面前,玄宗双掌突然合十,一股淡黄色的光华从掌间扩散开来,如同一把迎风顶起的大伞,将袭来的拳劲挡在外面。

片刻后,淡黄光华与穆尘所发拳劲同时消散,穆尘笑道:“只有皇家血脉才能修习九极归一,原来陛下已至第九重混元九道,只差一步便可九九归一。”

玄宗并不搭话,双腿一踏,携雷霆万钧之势冲向穆尘。人未至,破风之声在房间中猎猎作响,穆尘大喝一声,双拳上下分出,直取玄宗面门小腹。

忽地,玄宗止住冲势,身形向侧面一转,鬼魅般留下几道残影,一瞬间几道残影都恍若实质般,各从不同角度出手攻向穆尘。

见此变化,穆尘双拳翻飞,一道道拳影攻入玄宗的几道幻影,光影交错间,砰砰之声不断传来,玄宗拳掌间携开山之力,可身法却轻盈鬼魅,轻与重在其身上完美融合。

咻的一声,两人身影分开,玄宗面如止水,双掌交叠于腹下,坐禅定印状,一股淡金色的气息散发而出。

穆尘心头警钟骤鸣,玄宗周身的气息片刻间便凝若实质,一只金色的龙头峥嵘而出,无形的压力将穆尘压迫得无法动弹。

“龙乾心法至高境界——真龙现世。”穆尘惊道。他知道玄宗身兼皇族独有的龙乾心法和九极归一两大绝世武学,却不知玄宗已经将龙乾心法练至最高境界真龙现世,内力化龙形击出。

来不及多想,穆尘当下运转心法,内力如大江怒涛般在体内经脉汹涌流转。随着穆尘运起心法,一层碧蓝色光幕出现在他面前,仿若一个龟壳一般,稳稳地将其护住。

玄宗目露奇芒,自交手以来第一开口道:“玄龟功,内力外放形成玄龟真气护体,天下防御武功无出其右,看来朕与你要做矛盾之争。”言毕,右手做爪状遥遥向穆尘抓去。

一时间,屋内光芒大盛,金色龙头随着玄宗一抓,直直冲向穆尘,龙头龟壳相撞,却没有惊天动地之声,足见两人对真气控制之精深。

“哗”的一声,龙头与龟壳如水火一般相互消融,相撞处,光芒大盛,让人目眩神迷。片刻后,屋内光芒逐渐暗淡,纪元和玄宗静静地伫立原地,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两人中间却凭空多出一个英俊的男人,面相不过中年,却满头白发。

“感觉如何?”

穆尘迷惑地看向对方,一拳击出。

男人笑了笑,挥手间穆尘的攻击便消弭于无形,接着他打了个响指,穆尘忽然间觉得海量的信息融入脑海,头痛欲裂。



“他的武力值是37000,我只有28000,能打成这样很不错了。”陈牧回忆起了一切,笑着说。

中年男人点头表示赞同,又打了个响指,场景变幻,他穿着白大褂站在满是仪器与屏幕的房间,陈牧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头盔。

“感受到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了吗?”男人问道。

陈牧闭上眼睛,刚刚在虚拟世界的画面一帧一帧地浮现在脑海,他的确发现与以往有些不同,可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中年男人正是沈先生,沈千山,也是陈牧朋友沈立的哥哥。兄弟二人才智超群,一位在医院成为最年轻的主任医师,一位是神经科学领域的学术巨擘。在虚拟现实技术最强大的极乐公司中,沈千山作为研发部副主管扮演着核心角色。

陈牧关于JL-01技术的信息全部来自沈千山。

两年前,极乐公司推出的虚拟现实游戏“大唐”震惊世界,从没有人能将虚拟世界做到如此逼真。陈牧作为最早的一批玩家,在“大唐”世界里探索地不亦乐乎。

他只觉得仿佛在进入这个系统时,人真的穿越进了唐朝的世界。在面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时,心底会涌出悲壮与苍凉;面对江南的小桥流水时,会生出安居于此逍遥一生的冲动;与武林高手的生死搏杀时,会感受到死亡的危机进而生出以死相拼的决绝。

无比的真实带来前所未有的刺激体验,可为什么会如此真实呢?

当时沈千山为陈牧解答了疑惑。

“我们将所有讯息转化成了神经元信号,将信号直接输入你的神经系统,所以站在大脑的角度,那是一个几乎真实的世界,毕竟人类是感知动物,所有信息全部来自神经系统。”

两年后,沈千山告诉陈牧极乐公司最新的技术即将问世,具体原理他不便透露,但可以让陈牧有机会进入秦琪还活着的世界。

自那时起陈牧就一直关注JL-01技术的情况,沈千山还会不时请他来做志愿者体验正在完善的虚拟现实系统。

“我明白了。”闭目许久的陈牧大声说,他睁开双眼震惊地看向沈千山。

“说说。”

“我在虚拟世界里,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是虚拟的,我以为那里就是真正的世界,”陈牧说着摘下了头盔,继续道,“直到你出现,关于现实世界的所有信息才一股脑涌进来。”

“就像庄生晓梦那样,刹那间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对吧。还有吗,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这次酒肆中的胡姬是秦琪的模样,谢谢你帮我设计这个程序。”陈牧感激地说。

“我没有刻意为你设计程序,”神秘的微笑爬上沈千山的面孔,“这正是我们最新技术强大的地方。”

“原来如此。我想你也可以见到小航了对吗。”陈牧知己般的目光落在沈千山身上。

八年前,沈千山的儿子小航死于一次无差别杀人事件,那之后风华正茂的沈千山便白了头,从原本的大学转到极乐公司一心扑在虚拟现实技术的研发。

“是啊,我想这一天不远了。”沈千山长舒一口气说。

“我真佩服你,能为了心中的执念做到这种地步。”陈牧感慨地说道。

沈千山摇头说:“厉害的是元一,他才是我们团队的核心。”

元一是极乐公司研发部主管,天赋异禀,三十岁时成为B大的教授,许多人以为他一定可以在四十岁前当选院士,可他偏偏从大学出走与人一道创办了极乐公司。据陈牧所知董事会将极乐公司的所有决策权都交给了他。

“有机会想采访一下这位大神。”陈牧向沈千山挤了挤眼睛。

“我算知道为什么有人不喜欢记者了。”沈千山无奈地说。

“叮叮叮。”

智脑突然闹钟似的急速响起,陈牧面色大变,这是最紧急的信息才有的信号。

光幕投影出现,徐道阴沉着脸。

“李长安死了,自杀,跳楼。”

第三章 冰山一角

李长安死了。

下午5点钟李长安出现在雷迅公司的基站,晚上10点钟尸体在自己楼下被发现。从12层楼跳下,当场殒命。

依旧是抢救徐微雨的医院,陈牧和徐道一左一右站在李夜心身边,他们目送着李长安惨不忍睹的尸体装入了冰柜。

李夜心茫然地找了处椅子坐下,她脸上带着本能留下的泪水,可内心却还没接受哥哥就这样离开人世。抽泣了许久,李夜心终于耗尽了心神,在徐道怀里睡了过去。

“你怎么看。”陈牧轻声问徐道。

“我父亲和长安哥绝对不是自杀,”徐道斩钉截铁地说,“怎么可能两个人都突然轻生。”

陈牧将傍晚在基站遇到李长安的事情讲给徐道。

“我托朋友查了监控,长安哥从那里出来后立刻回了家,不过脸色一直阴沉的可怕。”

“接触过什么人吗?”

“没有,我把他智脑拿来了,刚刚查了下没有联系过任何人。”

徐道说着掏出一个手表装的黑色智脑,上面画着一道闪电,表明是雷迅公司的产品。

“我们去现场再看看。”

徐道将怀里的李夜心托付给一旁的母亲,同陈牧踏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午夜2点30分,徐道和陈牧敲开了李长安邻居的房门,主人是个男青年,看样子正在熬夜,精神头十足。

“我没听到有什么异常的声音,隔壁一直很安静。”男青年说。

“有开关门的声音吗?”徐道问。

“没有。”

徐道点点头,又问:“今晚十点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比如突然头痛?”

男青年像见了鬼似的盯着徐道:“你怎么知道的?”

又是头痛,徐道和陈牧相视一眼。

“谢谢配合。”徐道没回答男青年,拉着陈牧转向了另一边的邻居。

这家出来的是一位老爷爷,开始面带怒气,见到徐道的警察证后脸色才缓和一些。

“老伴晚上说头疼,早睡了。”老爷爷轻声说。

“头疼?大约几点。”徐道问。

“大概十点吧,我十点十分到家,她嚷嚷着刚才突然头很疼,我就伺候着她睡了。”老爷爷回答。

两人最后来到李长安的公寓,屋内装饰简单,除了生活必需的物品外没什么其他杂物,陈牧好奇地问徐道李长安的家人在哪。

“这算是宿舍,他家在城南。这里挨着长河科技很近,所以他经常住在这。”徐道说着指向西边的窗户。

陈牧走过去向外一看,漆黑色夜里有一片亮光,好像是一个园区的建筑都还灯火通明,那附近的夜空有一个妖异的红点不停闪烁,陈牧先是一惊,仔细看了看发现是座通讯基站。

“来看。”徐道在书桌边说。

桌上有一张白纸,上面画了一座基站和一栋房子,旁边的投影器上显示李长安在计算什么,密密麻麻的公式飘在空中。

“看这。”陈牧指着基站上一个点说。那里发出了淡淡的一条线,末端正好在房子的三楼。

徐道仔细看了看,说:“这房子是我家,基站应该是刚刚剪彩的那个。难道他发现基站发射的什么东西指向了我爸的书房?”

“很可能是这个意思。”陈牧说。

“难道是这道所谓的射线与我父亲的死有关?”徐道皱着眉头说。

陈牧突然联想到Jl-01,想到在沈千山研究室体验的最新虚拟现实系统。假如让人陷入幻境呢,假如看到的不是高楼而是平地呢,是不是就会在虚拟世界做出迈步的决定,而现实却从高空坠落。

如果是这样,那这巨大的基站岂不成了无形中杀人的绝世利器。一念至此,陈牧悚然心惊,后背立时吓出一身冷汗。

“不会,应该不会,虚拟现实体验要戴头盔才可以。”陈牧劝慰着自己。

“怎么?”徐道见陈牧神情异样,于是问道。

陈牧犹豫一下,还是将自己的猜测与分析说了出来,徐道脸色变得凝重,说:“不可思议,但又是合理的解释,目前我们最需要的是证据,不然说与谁听恐怕都会觉得骇人听闻。”

“没错。”

两人在李长安家细致地排查,他一定是因为知晓了内幕才会被迫自杀,以李长安的智商和缜密,或许还有其他线索留下。陈牧来到卧室,房间里除了床外只有衣柜和床头柜,陈牧打开衣柜门,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多是黑色与深蓝色,接着陈牧打开了床头柜。

“咦?”陈牧诧异地看向柜里的东西。

一尊金色佛像端坐其中,面前摆着一个小巧的蓝色香炉,上面的香已经燃尽,陈牧还能嗅到燃香的味道。

李长安信佛吗?陈牧觉得高级知识分子应该信仰科学才对,可这里偏偏就供奉着一尊佛像。

“陈牧,有发现了。”书房传来徐道的声音。陈牧急忙赶过去,徐道手里正捧着一本泛黄的书,《弗兰肯斯坦》,陈牧记得讲述了一个科学家用尸体造出怪物的故事。

徐道翻开书页,一个存储器出现在夹层中,陈牧立刻将投影器拿了过来。

存储器插入,徐道选择了日期为昨晚的文件,李长安的影像出现在屋子中央。

“我想发现这个存储器的应该是夜心和徐道吧。”李长安笑着说,语气却充满悲凉。

“从我知晓长河科技内幕的那天开始,就在准备这个存储器,没想到他们的狠辣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老师是被杀的,极乐公司通过基站利用虚拟现实系统操控了老师,他们的技术并不是必须以头盔为媒介,已经可以做到无线传输。”

“极乐公司为了让JL-01步入市场将老师杀害,我担心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们很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

“前面的这些文件详细记录了我在长河科技看到的一切。原谅我,夜心,这一切不是我的本意。”



李长安走出通道,一片巨大的地下空间呈现在眼前,目力所及竟望不到尽头。

集装箱似的培养箱整整齐齐地堆叠着,看上去仿佛一个个庞大神秘的黑色魔方,李长安从楼梯走下,站在魔方面前的他显得如此渺小。

静,无比的安静,李长安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没出现,接着他走向其中一个培养箱。箱体约三米高,六米长,纯黑的四壁上只漏出一个小小的窗口,几排粗大的管子插在箱体上。

李长安凑到窗口前,箱体里面浸满了透明的液体,一个健壮的男性泡在其中,身上插了几只管子,头部戴着黑色头盔。

男子在液体内飘荡着,两眼呆滞,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李长安叹了口气,点开小窗下方的显示屏。

编号20401109,供体成熟率,90%,部位:肝脏。

接下来李长安绕眼前的巨大魔方走了一圈,每个培养箱里都泡着一个人,有老人,有孩子,有中年妇女,也有身材火爆妖娆的妙龄女郎。

每一块显示屏上都有编号、成熟度以及部位这三种信息。

李长安在地下空间慢慢前行,头顶不时有巨大的机械臂出没,将一个培养箱添加或移出。所有培养箱内的人都眼神呆滞,毫无灵气,即便随着箱体升到半空时也毫无反应。

一路上李长安遇到几个和他一样穿着工作服的同事,互相点头打过招呼后便各自检查培养箱的情况。

走了大致5分钟,李长安停在一处白色的魔方前。他从没见过白色的培养箱。透过小窗李长安看到里面没有培养液,一个闭着眼睛的青年男子坐在正中央,头戴白色头盔。

“这是我们完善神经系统后的供体。”李长安突然听到魔方另一侧传来声音。

“有多少?”另一个声音问。

“300。”

“尽快送到彼岸塔。”

“好。”

脚步声渐渐消失,李长安来到转角,远远看到两个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一个身着蓝色中山装,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

投影在这里结束,房间里的凝重甚至将空气流动都禁锢,陈牧和徐道靠在沙发上大口喘着粗气。内容太过骇人听闻,陈牧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胸而出。

刚刚的画面来自存储器中日期为2040年12月的文件,最令人震惊的是视频中李长安来到的第一个培养箱,里面那人正是徐道的模样。

“我没有看错吧。”陈牧颤声问。

徐道将影像再次打开,定格在那幅画面。

“的确和我一模一样。”

结合存储器中的其他资料,另一个徐道的来历被二人渐渐理清。

供体是长河科技对培养箱中人的称呼。长河科技利用病人的细胞培养出一个神经系统缺陷的克隆人,等到机体发育成熟,便将克隆人的器官摘下来换到病人身上。徐道的肝脏,正是来自培养箱中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供体。

另一方面,长河科技还会利用供体做药物实验。传统的药物研发从细胞开始,接着利用动物研究,最后上临床实验,周期动辄十数年。而长河科技则采用病人提供的供体直接进行人体试验。

在长河科技高层看来,效率与利益高于一切。供体神经系统缺陷,没有自主意识,用他们培养器官或进行试验并不完全等同于活人。长河科技用这荒唐的理由欺瞒良知,而巨大的利益让他们愈发坚定自己的策略。

在最早的一份档案,李长安记录了他加入长河科技的缘由。

李夜心患有先天心脏病,所以李长安加入了当时刚刚起步的长河科技,他成功治好了妹妹,却也永远陷入了忏悔的地狱。于是他在家中供奉了佛像,用祈祷来暂时安抚随时可能奔溃的良知。

“彼岸塔是哪里?”徐道想起影像中出现的对话。

“极乐公司的总部,一座高塔型建筑。”陈牧说着想起每次去见沈千山时,自己总会赞叹的那座巍峨高塔。每到夜晚,彼岸塔会启动全息投影,将一朵巨大的彼岸花映射到夜空,摄人心魄的美感震撼了所有人。

陈牧忽然想起影像中的蓝色中山装,那仿佛是大富豪雷万钧,他刚要说什么,一股刺痛忽然在脑袋中爆发,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似乎在被渐渐切断。恍惚中他看见徐道面色呆滞起来,起身走向了李长安跳楼的阳台。

“回来。”陈牧大声嚎叫,可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只能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即将看到的全是幻象。

一股死亡的意愿忽然占领了陈牧的脑海,刹那间他只觉得活着毫无意义,只有死亡才能使自己得到拯救。非洲的战火,印度的贫民,医院中那些绝望的眼神,这些画面走马灯似的在陈牧眼前放映。

死,是最好的解脱,不用再面对痛苦的世界,死,他就可以永远陪伴在秦琪身边。

陈牧和徐道一样来到了阳台,窗户已被打开,晨光自遥远的天际洒在已经面无表情的两人脸上。只差十公分,两人就将迎着朝阳一跃而下。

“咚,咚。”

两具躯体摔在了地上,却不是十二层楼之下的平地。在他们身边,李夜心大口地喘着粗气。



警局最隐秘的会议室中,面色苍白的徐道和陈牧详细讲述了李长安留下的资料。

“丧心病狂,令人发指。”坐在主位的警局高层拍着桌子说道。

“我建议立刻对长河科技、极乐和雷迅公司采取措施。”徐道说。

“长河科技可以,证据比较充分,”另一位头发灰白的高层说,“不过极乐公司和雷迅公司不能动,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

“等不及了,”徐道摇着头坚定地说,“他们已经杀了两个人,谁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两家如此庞大的企业,没有确凿证据,确实不宜擅动。”另一位高层说。

雷迅公司市值超过万亿,极乐公司在科技创新领域独占鳌头,尤其警方与军方都对他们的虚拟现实技术十分感兴趣。想到这里几位高层脸同时沉了下来,市局有几个项目还在谈与极乐公司的合作。

“那怎么办,看他们肆意杀人吗?”徐道的话有了一丝火药味,犀利的眼睛瞪着警局高层们。陈牧连忙拉他坐下,低声劝他管住脾气。

坐在主位的威严中年男人瞟了眼徐道,后者立刻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了下来,毕竟那位是带他入行的师傅,以前没少挨人家修理。

“立刻对长河科技采取措施,另外对雷迅公司和极乐公司全面布控。”威严中年人最后做出了决定。

会议结束,几位核心高层没有离去,而是将徐道和陈牧请到了另一间小屋内。

“我们需要证据,听说你在极乐公司内部有熟人?”威严中年人对陈牧说。

“沈千山,是我朋友的哥哥,在极乐研发部门工作。”陈牧回答。

“问题是不知道幕后都涉及了哪些人,现在看来至少雷万钧是知情人,长河科技的秘密基地有他的身影,基站是他公司的资产。”徐道说。

雷万钧作为世界级富豪在政商两界树大根深,没有充分证据绝不可以公开调查,思虑片刻,头发灰白的高层说:“不要打草惊蛇,先接触下你的熟人,徐道一定保护好陈记者的安全。”

“监控多久能到位?”徐道问。

“今晚。人力有限,只能尽量盯住公司核心人员,其他员工通过AI系统自动追踪。”

“谢谢你,陈记者,甘冒危险来帮助我们。”威严中年人向陈牧局鞠躬说。

“没什么。我是记者,骨子里也喜欢冒险,血液里也像这位一样流淌着正义的血。”陈牧说着捶了一下徐道。

一张无形的网渐渐张开笼罩在城市上空,目标们仿佛蛛网上的猎物,每一个动作都被警方尽收眼底。

陈牧约沈千山见面,地点在极乐总部彼岸塔附近的咖啡厅,徐道陪同前往。

山衔落日,长街人潮汹涌。北郊本就是旅游胜地,有了彼岸塔作为景观更加吸引游人。许多情侣傍晚就来到彼岸塔附近的人工湖,一起等待晚上那朵彼岸花的绽放。

徐道和陈牧坐在咖啡馆的窗边,看着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塔形建筑。塔高三百米,银色的塔身上夹杂绿色的纹理,仿佛有巨大的藤蔓蜿蜒而上,直冲天际。

“极乐,彼岸塔,彼岸花,莫非极乐老总信佛?”徐道说。

“谁知道呢,不过这公司确实很神秘。”陈牧说。

就像清高的人通常更有本事,极乐公司从未主动向媒体寻求曝光。陈牧第一次注意极乐公司是六年前的一次虚拟现实技术展会,他们在自家站台办了一个竞赛。

“谁能在这999朵玫瑰中看出哪几朵是虚拟投影,奖励50万元。”

这话刺激到现场所有人,人们围在那个花盆前1米处仔细观察,花蕊、叶脉、花瓣,甚至连枝叶上的小飞虫也细致分析。

每人都提交了自己的答案,陈牧也在其中选了三朵异常娇艳的花。

“答案公布。”主持人话音刚落,花盆中的花在众目睽睽下全部消失,一朵不剩。

所有的花,全部是虚拟投影,极乐公司名声大噪,但他们从不主动与媒体联系,因此曝光少得可怜。

徐道喝下第二杯咖啡后,一身黑色西装的白发沈千山走进了咖啡馆,陈牧迎了上去,三人来到咖啡馆的包厢,徐道确认这是谈话的好地方。

三人落座,沈千山诧异地问陈牧:“怎么这么正式地约我见面?”他看向徐道,一双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大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徐道,刑警。”陈牧说。

“你好,沈教授。”徐道说。

“你好,”沈千山说着把目光移向陈牧,笑着说:“竟然记者和警察都在,我可没犯事啊。”说着笑了起来,不过对面的徐道和陈牧一脸严肃,沈千山只好变成尴尬的咳嗽。

“你先看下这份资料吧。”陈牧沉重地说道,徐道将整理好的资料用投影开始播放。

沈千山的目光从疑惑到震惊,渐渐变成惊讶,最后整个人仿佛被冰封了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是我们掌握的资料,沈教授,请问极乐公司的JL-01技术真的可以杀人于无形吗?”徐道猎人般的眼睛射出犀利无比的目光。

半晌,沈千山重若千钧地点了点头。

第四章 夜尽天明

宽敞的教室内,大学生们或在聊天,或在玩智脑,沈千山坐在讲桌边喝着茶水,准备等下进行的生命科学前沿课程。两分钟后他走上讲台,面对稀稀落落的教室微微一笑,程式化地开始教学。

沈千山自顾自地讲着,两个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尽管宣布下课后学生们瞬间走了精光,他还是在教室多停留5分钟,以备有同学心血来潮想请教问题。

3点34分,沈千山看着空无一人的教室,起身准备离开,一名男子从门口走了进来。男子约三十出头,肤色偏黑,不大的眼睛格外明亮有神。

“你好,沈教授,我叫元一。”男子伸手问好,富有磁性的声音回荡在教室内。

“你好,沈千山。”

“沈教授,有兴趣加入我们的团队吗?”元一问。

“团队,什么团队?”

“我们想做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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