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万湑龙
图|网络
前段时间去东京出差,有天晚上和朋友喝酒,从居酒屋出来时已是深夜,错过了回酒店的末班地铁。幸好距离酒店的路途并不遥远,即便是奢侈地打一次以贵出名的东京出租车也还是能负担得起。
不过这趟出租车让我最意外的,并非那数字飞跳的计价器,而是驾驶出租车的司机。目测这位开出租车的老人家已经至少八十岁,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因为我不会日语,所以在手机上输入酒店地址之后就把手机递给了他,他慢慢地摘下白手套,露出已显枯槁的手。
我担心带着老花镜的他看不清楚地址,于是我将手机地图不断放大。他花了一点时间发现依然看不清楚,于是又从扶手箱里拿出一副眼镜,用两个眼镜叠在一起看了之后才最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去哪儿了。
虽然这位老司机年事已高,但开起车来一点都不含糊。很快就把我送到了目的地,收钱、找零、按下开门键,微笑着说了好几次“ありがとう(谢谢)”,随后便开着车再一次消失在夜色之中。我看了下时间,凌晨1点半。
这并不是我在东京碰到的唯一一位老年司机。给我们开旅游大巴的司机也是位老人,可能入冬之后身体不好,还能看到他左手贴着输完液留下的止血贴。实在过意不去让老人家受累,每次停车我们都抢在他之前把自己的大箱子搬下车,而在他看来是没完成好自己的工作,站在我们身边不停道谢。
这也让我在东京的几天时间里,格外关注身边那些穿着制服的老年人。无论是公交车、地铁还是出租车,似乎满头银发和交通制服才是最合适的搭配。后来我上网查了一下,东京出租车司机的平均年龄是58岁。也就是说这个城市里的大部分出租车司机,并不是国内那样的青壮年,而是退休老人。
在日本,一般出租车公司雇佣的司机,最大年龄可以开到75岁,但是个人经营的出租车则没有年龄上限。这些老人家要么是大半辈子都在出租车上度过——东京还专门会颁发一种奖章,用来表彰40年无违章纪录的司机。对于这些老人来说,这辆车就是他们第二个家。
另一种老人则是在退休之后不得已去开出租车。在日本很多地方是60岁退休,但65岁才能拿到退休金。而且退休金是一次性发放,可想而知这笔钱抵抗通货膨胀的压力有多大。于是,很多人为了防止家庭生活水平断崖式的下跌,就不得不在退休之后出来工作。而相比起其他体力劳动而言,开出租车是一种相对轻松而体面的工作。
今年4月东京一位83岁出租车司机出了一场交通事故,将出租车司机年龄过大的问题推上了日本舆论的风口浪尖
但这些老人的最终归宿都会略显凄惨,那就是无法离开工作。对于很多日本老人来说,停止工作就意味着和社会断绝了关联。在人际关系式微的日本社会,老人最害怕的是“无缘死”——NHK的纪录片《无缘社会》给这个词下的定义是:人生前失去了血缘、业缘、地缘,死后尸体无人认领。而日本社会一年高达3万2千人走上无缘死的道路。对于他们来说,工作是躲避孤独终老的无奈、却又唯一的选择。
后来有位在东京工作多年的朋友给我讲过这么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故事。也是在某个凌晨,他在银座参加完公司应酬之后打了一辆出租车。和出租车司机聊了一会儿之后觉得这位老人谈吐不凡,于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带着歉意地问起老人的身世。
这位老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是一家纺织企业的副社长,在经济泡沫破灭之后,很快企业就破了产。而生意上的不顺利又让他陷入消沉,在和妻子无休止的争吵之后,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他。
好在那时候,他还有一笔积蓄。为了养活自己,这位曾经的企业高管经过了好长时间的思想斗争,买了一辆出租车,开始以此营生。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敢在上下班高峰时接送客人,生怕被自己原来的同事或员工碰见。”
但开了几年出租车之后,他也就不再避讳这些事情。出租车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一件用来挣钱的工具,而是成为了他和这个社会的纽带。他已经年过七旬,但每天依然有十几个小时是在出租车上度过的,基本上到了凌晨两点以后,他才会回家。
“因为我没办法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家,和妻子、孩子的关系没那么好,所以在家会有一种恐怖的孤独感。基本上一觉睡醒,我就出来开出租车了。哪怕是睡午觉,我也愿意待在车上。只有在车上的时候,才能感觉自己是在真正地活着。”
这让我想起前不久遇到过的一位代驾师傅。也是一次深夜回家的路上,偶然听他说话很像我老家那边的乡音,长路漫漫,于是我就和他聊了起来。
这师傅中年人模样,原本是我老家那座城市一个厂里的班车司机。基本上半辈子和大客车打交道,所以开起车来格外的规矩,也特别轻柔。
师傅的小孩考上了上海的大学,于是他索性一狠心,在老家办了内退,来到上海找工作。
“来了之后才发现,连开个出租车都门槛这么高。好在有这么个代驾的活可以干,也都是晚上才出来,白天还能在我家附近的修车厂帮帮忙。毕竟孩子上学花费大,而且上海的生活花销太高了。”
我家住在郊区,等把我送到目的地,地铁早就停运了,而最近的夜间巴士站,也在几公里之外。我问他,一般碰见这种情况,他怎么样才能回家。
“一般到这种地方,我就打开手机再等等,碰碰运气,兴许附近还有人叫代驾。你这还不算远,之前我送客人到南汇啊、奉贤啊之类的地方,就索性在附近找一家便宜的旅店住下了。住一晚上也得几十块钱,要是打车的话,一晚上就白干了。”
好在那天附近还有几个代驾师傅,他们的公司很体贴,提供通勤车接他们回市区。在等车的时候,我索性陪他在路边聊了会儿天。我问他,会后悔离开家乡来上海么?
“这也没啥可后悔的,毕竟在哪儿开车都是为了生活。虽说是累了点,但是好歹离家人近,也就不觉得有多辛苦。”
对于那些深夜为我们开车的人来说,无论是开出租、还是代驾,始终绕不过为了生计这个词。若不是生活所迫,谁都不会愿意在茫茫的夜色之中,用车灯照亮一个陌生人回家的路。
也许在若干年前,开车对于这些人来说是一项值得炫耀的技能,甚至是足以通过它获得一份非常体面的工作。而在社会剧烈变化的时刻,开车成了他们赖以谋生的最后方式,甚至是他们和这个社会唯一的联结纽带。
今天是圣诞节,想必今晚会有很多人依靠着这些司机回到自己的家里。我们不妨多说一句谢谢,来温暖这个低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