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再见。

  此时距离我们相识已经过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我坐在檀木椅上正细细品着上好的普洱茶。冬天已经来了,这里冷的要命,有生说普洱茶暖胃,让我时常喝些。

  今晚下了雪,外面景色甚好。松树枝被压弯了腰,山里其他平日里光秃秃的树,也好似穿上新衣服,一副银光素裹的新面貌。我命小婉一同坐在庭院里赏景,一边听收音机断断续续念叨着外面世界的讯息。

  “北京今日因…近千人被困…营救…滋滋滋…”

  收音机早就该在两个月前就没电了,坚持到现在也算是万幸。我叹了口气,俯身关掉开关。没了它的聒噪,这庭院一下子被扔进湖水里,没了一点声响。

  小婉是哑巴,她是我要求的人。

  有生一向满足我的要求,这是全寨人都知道的。

  小婉拈了一块饼干给我,我接过来,也同样递了一块给她。她笑了笑,正要伸手去接,大门发出忽然“咿呀”一声,小婉慌张站起来退到一边。我自觉没趣,便将准备递给小婉的饼干一并塞到自己的嘴巴里。

  是有生回来了。

  “怎么坐在院子里,这么冷。”

  我还在嚼着嘴巴里的饼干,有生脱下手套,坐到方才小婉坐着的地方,端起我的茶重重喝了几口。刚放下杯,小婉便端着他的酒过来斟上了——有生只喝酒。夏天用凉水冲甜酒当水喝,冬天把甜酒加水煮开当茶饮。

  “我给你带回来了电池还有黄油,”有生放下东西,拿起饼干放在嘴里嚼了嚼,“真不知道这东西哪里这么招你喜欢。”

  我抠开收音机的盖子将电池换上,拨开开关,一阵杂音。

  “马上要过年,到时候可能要去村子里巡游,别感冒了。”有生转过头,把椅子上搭着的毛毯盖在我身上。

  第一次见有生,我正拉开卫生间的门往出走,一个满怀撞到他身上。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所谓的重要酒席,嘴巴涂得像是吃了死孩子一样红。毫无悬念,它不偏不倚的印到了有生的白西服上。

  “这样可不好啊…”有生皱了皱眉,一边掏出纸巾擦拭着唇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这样的消费场所惹到的人,岂是我能招架得起。我慌张掏出纸巾递给他,不知所措的把手心的汗默默擦在身后的裙子上,心跳得像击鼓传花儿的那只鼓。

  有生并未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动作有力而缓慢的擦拭着西服,几秒的时间对于我犹如几年般漫长。不仅是对眼前这个先生的恐惧,它带来的后果,更可怕的是老板还在等着我回去和他谈生意,而我正在放他鸽子。而这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西服还不知道要吃了我多少月的工资才还得起,想到这儿,一阵泪水升腾到眼眶里,令我浑身都开始打颤了。

  怎么这么倒霉啊、怎么赔得起啊、我怎么办啊...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呼喊着。

  “这样吧,”过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来,“你在哪个包间带我过去一下。”

  “啊?”我显然被这个问题惊到,难道他要找我的老板算账?

  “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来这种场所消费的,”他睥睨着我的鞋子,语气却没有轻蔑,“刚毕业的大学生吧。”

  我局促的收回脚,脸有些微红。是的,鞋子是借室友的,很昂贵的名牌,却不合我的脚。本以为这种细节没人会注意,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虚。

  “这位先生,随便打听别人可不好。你的西服我可以赔你,楼下就可以刷卡。但是,我是哪个包间就不必过问了吧。”我攥紧拳头,强挺着脖子说。要是老板知道,非得扒了我三层皮。

  “哦?”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和他对视,只见目光凛凛,烧的我的心全剩下了慌张和后悔。梦如啊梦如,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这下又要全泡汤了。

  有生似笑非笑的撇了撇嘴,眼神没有任何波动,而是脱下西服搭在胳膊上。

  “你确定不带我去你的包间,你确定要去楼下刷卡?”

  “最近你总是乱跑,都在干些什么?”

  我们已经在院子里坐了小半个时辰,雪还是簌簌的下着。茶温温的吐着热气,小婉总是隔几分钟就换上新的。

  “你每天都不在我身边,怎么知道我乱跑?”

  有生笑笑,伸手过来捋顺我的头发,将手贴在我的脸蛋上婆娑着。

  “嫌我陪你少了?“

  “没有。”我捧起茶杯,把它贴在脸上取暖。躲开有生冰冰凉的手。

  有生站起来走到我这边,把我拉起来放到他怀里,用手掌覆住我的手。

  “这样还冷么?”

  我咯咯笑起来,越发不顾忌的往他怀里钻了钻。

  “哎呀,暖和多了。”

  有生也笑起来,“你呀,要是真有你看起来这么听话多好。”

  我抬起头撞了撞他下巴,眨眨眼睛,“我能跑去哪里?”

  有生低下头轻吻了我一下,直视着我的眼睛。

  “最好哪里都别去,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我点点头,温顺地笑了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

  “明天还有好多事情呢,年底总是要忙一些。过了这阵子我就每天陪着你。”

  “才不用你陪呢,现在我每天都逛逛寨子,觉得有趣多了。”

  “觉得有趣就对了,慢慢你会更喜欢的,”有生站起来,抱着我往屋里走,“睡觉喽!”

  我侧过身看到一旁站着的小婉,她正用神秘莫测的眼光打量着我,见我和她对视,便又用相同的神秘朝我笑了笑。不知为何,每次小婉这样笑,我都觉得这样阔太太的生活里总有它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可是小婉也不过是这寨子里的一份子,小婉也是有生的族人。她又能知道些什么呢?或许只是我的无端臆测吧。太安逸的生活总会滋生出这样的阴谋想法,质疑所在的世界。

  想到这儿,我抱紧有生宽宥的肩膀。

  何况,他还是我的男人。

  “王总,这位是我朋友,刚刚在走廊遇见的,非要来拜访下您。”我故作镇定的介绍着有生,这个几分钟前还不认识的有钱人,现在却要和我装作一副陈年故交的样子。

  老板有些迷惑的看着我,但还是娴熟的和有生握了握手,招呼他坐下。

  “您好,我是梦如的朋友,初次相见,打扰您了。这是我的名片。”有生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给老板。

  老板接过名片扫了一眼,皱了皱眉,抬起头打量了我一眼,我的心顿时一沉。对面的客户脸上已经表现出不耐烦了,今晚的单,多半是被我搞砸了。

  “原来您就是鼎鼎大名的陈有生啊,若不是梦如介绍,我都约不到您呢。”老板终于开口了。

  我的心一颤,陈有生?

  “您过奖了,我也就是最近才开始接触这个行业。”

  老板朝对面一脸诧异的客户笑笑,显然他们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这位就是陈有生,我们小如的朋友。”

  老板不愧是敢于往脸上贴金的人。

  “你好你好。”几人开始寒暄。

  陈有生,我自是知道这名字的,业内又有几个人不知道这个名字。互联网公司的新起之秀,我实习的时候就听说他吞并了几家公司。本来大家也只是觉得是一时的兴风作浪,可前不久得知企业的龙头老大也与之建立长期稳定合作关系,剩余几家略微知名的全被陈有生的公司收购了。大家才意识到危机感,想与之合作,偏偏此人又神秘低调,出入不见行踪。老板也为此事想破了头,毫无进展。毕竟我们也不过是危巢之下的小小公司,又怎么可能受到陈有生的青睐呢?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还非要来认识我的老板?我更加觉得害怕了。可是帮老板见到了陈有生,虽然是以这样阴错阳差的方式....想到这里,我又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样大概可以抵消今晚的无故缺席了,其余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我横下心来,也换上一副笑颜与几人寒暄着。

  “…你们还在谈公事吧?我在这里也不便打扰了,”有生放下酒杯,“我和梦如好久未见,今日偏巧遇到,不如王老板你放她一晚上假如何?”

  “陈总都这么说了,那我还哪里敢不放,只是小如的工资可得陈总送到。”在座的人笑起来,老板意味犹深的打量了我一眼。

  陈有生到底图我什么?我倒是不怕权贵,大不了转行。只是泡我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还不是手到擒来,这么费周章又是何苦。何况,我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白衬衫空空荡荡的飘着...我这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为何是我?我惶恐的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大老板,有可能是颠覆计算机行业的带头人,他正意气风发,这个行业是他的天下。

  “没问题,明日亲自送到贵公司。”有生站起来,拿起椅子上的西服。

  有生躺在我身边呼吸起伏,沉默时候好比一只温柔的兽。结婚两年多,我们从未吵过架,他待我如初识,百般呵护,无微不至。

  天已大亮,很快他又要出门。我挪了挪,靠在他的胸膛。

  “有生,有生,起床了。”

  每早我都叫他起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点灯也不用任何电器用品。结婚后我随他辞去工作,一同隐匿于这片不知道名字和坐标的大山,这里只能收到一个电台——我还在中国,除此之外我对外界一无所知。

  有生倦倦的应了一声,伸手环住我。

  “醒了。”

  有生倏地睁开眼睛,我仍旧靠在他胸膛上。我知道他睁开了眼睛,他具有这世上唯一的洞察力,那力量足以杀死任何敌人。你只能选择与之对视,屈服于此,你无处遁逃。

  “我得去寨子里,你不要乱跑。”

  “恩。”

  “别让小婉总是没大没小吃饼干,我不然给你找个其他的人来吧。”

  “不是说好可以让小婉留下吗?”

  “唉,我总觉得她不听话。黄油也买好了,多做些蛋糕吧,我随身带上,饼干不甜。”

  “我喜欢不听话的小婉。恩。”

  “中午我不回来,晚上我回来吃你做的蛋糕。”

  “我等你。”

  有生早上起床后去大堂吃早饭,然后回来叮嘱我几句,之后穿上衣服出门。中午都会回来吃饭,即使他说不回来。所以我要在大约11点重新回来,期间我有四个小时时间。中午一吃完饭他就走,晚上太阳落山时候回家,期间我有五个小时时间。

   卧室的门转动,有生从背后有力的抱住我深深嗅着,俯下身吻了我脖颈一下。

  “记得不要乱跑,山上很危险。”

  “怎么样,我把你从一场无聊的交谈中解救出来了。”

  我尾随着有生下了电梯,在他按下负一楼的时候按下一楼。

  “就不坐你的车了吧。”

  老板发来信息,写着两个大字:“自重。”

  我会心的笑笑,看来老板还没准备把我卖了。

  “我的西服你还没赔,不坐我车去哪买。”

  “可以打车。”

  一楼到了,我迅速站到门外。

  “走不走。”

  有生笑笑,关上门下了负一楼。

  我蜷缩在被子里,透过窗户看着有生,他穿着厚重的带有图腾的衣服迈出了家门,随着门关上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

  我迅速起身,简单的扎起辫子,拉开卧室门去吃早饭。要知道,只有一个人看着有生,却有很多人看着我。为了不让我像有生一样被人抓住规律,有时候我起得早陪他一起吃,有时候故意很晚起床,所用时间全凭心情决定。

  要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这个寨子里的人,虽然他们完全听命于我,顺从地像待宰的羔羊。

  早饭是一定要喝牛奶的,我可以什么都不吃,但是必须喝牛奶。这是有生定的规矩。牛奶对身体好,喝也无妨。

  吃过早餐就可以出门了,这个寨子都是有生的,所以永远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一般情况下,上午我都在山下闲逛、买东西,虽然根本没什么值得买的。在这个山寨待了半年你就会厌烦它,街道人群都再熟悉不过,毫无生气。衣服首饰这些已经毫无吸引力,我只需要最常用的东西。

  这天我仍旧照常出了门。天气还是冷得出奇,人们也只是自顾行走,好比有生,这里的每个人都像他,沉默而敏锐。

  我选了一条没有人的路,说是没有人,是因为这条路是有生特地为我而开辟的,好让我烦闷时走一走。对于这座村子的单调比我预想中厌烦的还要迅速,好比跟风买了一件不合身的裙子,即使再怎么劝慰自己穿上它美丽也是徒劳。不过有生下令得来的这条路,几乎是毫不费工夫,毕竟整个山寨都是他的。想到这点,我又无端开始憎恶起这条同样无趣的路来了。

  我百般聊赖的走着,冬天没有花,有生又特地种了些绿色的松树,让它们陪着我一起受冻。这里没有人,我平躺下来,身下的雪被挤压的吱吱响。

  “嘿。”

  我看着天空,连一片云都没有。这条路上方的天空永远无云。

  “嘿。”

  我坐起身,静静的听着。有人叫我?

  “嘿,转过头。”

  我被惊得一颤,乃至不敢回头。这不是有生的声音。这个寨子里没人敢违背有生的命令,大家都机械的做自己的事,像是一个无声的庞大工厂。从来没有人敢闯进这条路——他是谁?

  “怎么,”那声音笑起来,充满戏诌,“被关的太久,现在连你也不敢反抗了?”

  我的手臂不自控的开始颤抖。这个寨子终于开始要有动乱了吗?有人可以不听陈有生的话了吗?将近一年了,我等了这么久,可又来的这么快。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勾当。”背后的声音说。

  我无比诧异的被扔在一楼,看着电梯向下走到负一楼然后停下。

  有一秒我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真的被这样一个光环笼罩的人关注,不论出于何种理由,都足以让我的虚荣心膨胀。他如果走了,西服的钱恐怕不知多少,老板更会责怪我弄丢了这么重要一个客户。

  这一秒我被现实浇得浑身湿透,别忘了自己是谁。

  是啊,自重,别看轻自己,也别看重自己。

  陈有生是老板,是客户,你要唯唯诺诺,受宠若惊跟着他,而不是自以为是。像你这样的女大学生信手拈来,何况你又这样平凡普通,沧海一粟。想到这里我自嘲的笑笑,我一直以为潜规则离我很远,现在,它就猝不及防破门而入,我无力抵抗,只有投降。

  老板的电话打来,声音和蔼而坚决。

  “陈有生的车在门外,你过去。”

  陈有生会宠你,但绝不会把你宠上天,他有绝对的命令权,你可以撒娇可以无赖,你可以提自己意见,你可以控诉一切,但是你要记住,他有绝对的命令权,你永远不要质疑。

  好像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开始习惯性服从,从认识他就开始,一切都容不得我反抗。

  有生从车里出来,礼貌的为我打开车门,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和善地笑着。

  我走出餐厅大门,窘迫而羞耻的朝那辆高档车走去。

  这是为我铺垫好的坟墓。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收集了大脑里所有的人,也不知道在我面前的是谁。

  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

  我起身转过头,迷惑却有些激动地看着这个人,此刻我已不能站立,右腿被压得微微发麻。仅剩的一点力气也用来维持语气的镇定。

  “你是谁?”

  对方愈发放肆的笑起来,盘腿坐下,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想不想逃出去?”

  我的心像是被揭开最深处的秘密,此刻突然被曝光,恐惧充斥在脑海里,可取而代之的更多是兴奋,是,兴奋,兴奋得血液逆流、恨不得插上翅膀逃出生天。但是他怎么知道?他是谁?我再一次打量这个人,企图看出些端倪,但是一无所获。这有这一身黑斗篷在雪地里分外刺眼。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别害怕,我要是想说出去早就说出去了。”

  “你…知道什么?”

  “什么?无非是你写的那些电码日记呗。”黑衣人漫不经心的抓起一团雪,捏成一个雪团。

  我呆呆的看着他,几乎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是谁?我能不能杀掉他?想到我的日记有可能被有生知道,我就恐惧的浑身发抖。不行,他都知道我的一切,我又拿他奈何?

  这个人敢这样问我话,这个人敢闯进有生的禁地,这个人知道我的一切。

  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从没考虑过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你想怎么样。”我颤抖着问。

  “帮你逃出去。”

  黑衣人把雪团捏碎,静静的坐在那。我仿佛听见雪团同我内心爆炸的声音。

  以这样不光彩的开始,有生开始缓慢而持续的渗透进我的生活里。而那晚也并未于我所料般视死如归,有生只是和我在车上说笑,甚至看出我顾虑而刻意躲开碰我,时间刚好的时候,便将我送回了家。

  每晚接我下班,却只是送我到楼下就走;周末下午看6:00的电影;周三去办公大楼对面的西点屋喝咖啡。每一件事都是一件既定的程序,没有任何差错,也不会有浪漫。可是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已经足够知足,又何必苛求呢?我是爱他的,我想,假如未来注定承受这般枯燥生活,这爱也将支撑我走下去。

 毫不意外,他向我求了婚。

 我不想答应他,似乎在潜意识里,我心中期望的未来并非如此这般,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拒绝他,何况我的生活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方式。每晚有人接我下班,周末的电影,周三的下午茶。

  如果离开了他,我甚至会迷茫接受谁的指令。

  或许我预想的未来没有这么一帆风顺?或许我期待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爱人?但是那枚订婚戒指那样闪耀,我知道我接受它就换来衣锦无忧,换来永不背叛,换来一个事业蒸蒸日上多少女生梦寐以求的男子——他的公司已经作为了行业的龙头老大,受到全世界的瞩目,甚至击败了多年的传奇公司,让他的对手根本无法抗衡他的产品——没错儿,陈有生,这个响彻整个互联网界,这个所有使用互联网公司都知道的名字。

  而我,一个平凡不过的姑娘,在这行业里摸爬滚打两年也没做出任何成就。想到这里,我的心在巨大的现实面前摇摇晃晃,过去的梦想变得如此幼稚而不真实。

  毫不意外,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结婚的前一天,有生也显得有些激动,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送我回家,而是找了个大桥带我去吹风。大桥只允许机动车来往,很危险但是景色很美。有生极少来这样的地方。

  我和有生把车停在临时停车道上,大喊大叫着站在桥边,远处灯火通明。

  “明天开始这灯火里就有我们一家了。”我轻轻笑笑。我知道有生会是个好丈夫。

  “梦如。”他看着远方,眼神仍旧坚定而洞察一切。

  “怎么?”

  “你真的爱我么?”

  “为什么这么问?”

  “结婚后,我想搬离城市,你愿意么。”

  “…?”

  “你现在可以选择,但是你只有这一次选择。”

  “…”

十一

  黑衣人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雪。

  “我知道你想走。”

  没错,我想走,岂止是想走,疯了一般迫切的渴望逃离这里。和有生结婚以后,我尾随他辞去了工作来到这里,过着隐居的生活。这个寨子里的每个人都臣服于有生,对他近乎于神一样的膜拜,由此对我也近乎神一样膜拜。本先有些怀疑,有生解释说是因为他是族长的孩子,也就是说,他是这任族长,所以才会被人这样尊敬。这也是他搬离城市的理由——他必须回到村落里来,继承族长,管理村落。

  倒是早些年在报纸上听说过有些村落保留着这样的习俗,惊奇有生原来有这样的家族,不过既然选择了与他相伴此生,便也作罢。反正我也不喜欢城市的聒噪,稳妥的个压寨夫人也不错。

  每日坐在大山里喝茶采花,也是一件足以终老的事。

  开始几个月,初嫁和新环境使我安于为人妻。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两个月,某日忽然想到自己嫁到这里来,还未回去探望过父母,乃至一个电话也未曾打过。有生的父母双亡,逢上忌日我还尚且去扫扫墓,自己的父母倒是淡忘了。念及于此,翻出许久未用的电话拨出,才发现久久接不上信号,问遍整个村落,没人知道电脑是什么,甚至迷惑表情都差不多,只好作罢。又慢慢发现,有生虽然并非每日都陪在我身边,但是我的所作所为,乃至去过的地方他都了如指掌。

  我在哪里?我未来又在哪里?

  一种无名的恐惧在我心中滋生,出于敏感,我开始整夜失眠,揣摩寨子里人们的表情和动作,思量有生说过的每一句话,越来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越来越觉得恐怖。可我又说不出在哪里,只觉得自己虽在熙熙攘攘的街区,却好比在一个空无一人的沙漠;虽被当做神一样膜拜,却好比一副虚假的躯壳。每个人都是服从,却只是机械性作业,他们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吞噬我的灵魂,蚕食我的感情。他们将我的行踪报告给有生,他们将我困于此,他们面带微笑却心怀凶机。

  在这里,我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吵架。

  小婉是唯一冲我笑过的人。

  那时我走在街上,因为知道有人在监视我而变得言行谨慎,心中满是恐惧。小婉从路中间跳出来冲我笑了笑,问她她也不讲话。我却觉得她是唯一会讲话的人,她的眼睛有异于村人的光彩——起码可以称之为人。对于我来说,村人那些死气沉沉的目光,犹如工厂里的机器,编写程序的代码般毫无生气。我将她领回家换了仆人。有生对这些倒是不在意,他对村子里的人十分信任,好比村里的人信任他那样。

  我从未中断过寻找不被监视的地方。村子四周是怎么走也走不完的荒山,我还必须在有生回家之前到家。

  至此,大抵已经过了一年左右,我还是未能找到寨子的出口,却因为无人能够攀谈而变得沉默寡言。记性更是越来越差,不得不小心翼翼记下去过的每个地方。

  为了保密,我甚至用了多重密码写成日记。

  我在变成另一个有生。

  “你爱他吗。”

  黑衣人打断我的思绪,把我拉回现实。

  “你究竟是谁?”我终于恢复了理智,小心翼翼刺探着对方。 “要知道,这寨子里所有的人都在监视我。我怎么相信你?”

“哈哈哈,”黑衣人开怀大笑,“你以为只有‘人’在监视你?”

十二

  婚礼很奢华但也很低调,我的父母都很喜欢有生,毕竟他是这样一个刚毅而稳重的男子。

  我和老板说了辞职的事,他只是说,早就料到我躲不过有生,只可惜计算机这行业本来女生就少,难得遇到一个。一人默默喝了几杯酒便告辞。实习加正式工作,与公司积累了不少感情。想起自己马上要搬离城市,可能日后再也不会见到此人,心里不禁有些伤感。

  可人生不就是不断放下么。我得到了有生,总要割舍什么与之交换。那时候,我这样劝自己。

  我不了解有生,却将自己的下半生托付于他,单凭着想象和崇拜,单纯的以为我会像每一个新娘一样幸福。

十三

  我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个黑衣人,脑袋里快速收集着有生说过的话,我遇到过的人,去过的地方,触摸过的东西。不能否定这种说法,我未曾考虑过有生会在我身上放监控器之类的东西——对于他的妻子,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分。

  黑衣人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开口说道,“我不是说监视你,而是监视整个村落,你只是一部分。”

  “浅白点说,你没觉得这村子太过死寂?”

  我不能明白。

  黑衣人迟疑地踱了几步。

  “你爱他吗?”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问题将我带回嫁给有生的前一夜,那个我本该有自己的梦想,本该依靠努力走到的未来的一夜,一切都终止的那一夜。陈有生问了相同的问题,而我做出了选择。

  我爱他吗。

  昨夜有生还为我披上毛毯,他胸膛的温度我还记得。这一年我们相敬如宾,他爱我我心知肚明。

  而我爱他吗。

  从一开始,我一直在安排好的轨道里滑行。相识,相处,结婚,被囚禁于此,根本由不得我选择。

十四

  下午我早早回了家,在椅子上呆坐了将近两个时辰。将我和有生从相识一直到结婚都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

  天色渐黑,雪融之时最冷,我冻得鼻子通红仍旧只是呆坐着。庭院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和这两年的每一个时间都一样。

  有生该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响起,我闭上眼睛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泪。

  在这样的天气里流泪是一种刑法。

  我知道有生现在已经站到我面前了,而我继续流着眼泪,越加肆无忌惮的流眼泪,乃至大哭起来。我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失态过,我们每一天都过的一样,没有开心也没有难过,两年如一日。

  院子里回荡着我的啜泣声我的歇斯底里。我能听见,我能清楚的听见。

  有生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一动不动。

  有生,有生。你已经爱你自己,到如此的地步了么。

  你非要毁灭我么。

十五

  “我爱他,甚至除了他我不知道该爱谁。”我哽咽着,“可我不能成为另一个陈有生。”

  “你好好考虑考虑,”黑衣人沉默的看着我,“你只有一次的选择。”

  “有生在和我结婚前,也说了同样的话。”我苍白的苦笑着,把脑袋埋在臂弯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黑衣人叹了口气,“你要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

  “我会后悔吧?”

十六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渐渐累了,蜷缩在椅子上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流眼泪。原来一个人居然有这么多眼泪。

  就在这里,昨天我还在有生温暖的怀抱里。就在这里,我曾两年如一日的喊他起床,和他吃饭喝茶。就在这里,我们共同生活过。我们曾一起采花,一起看雪,一起数星星。

  有生爱吃我做的蛋糕,没有电,没有任何现代化产品,凭借着有生带回来的些许原料,蛋糕做出来口味欠佳,可有生还是会津津有味的把他们全吃完。

  我是爱他的,我真的爱他。

  “累了就回去吧,外面很冷。”

  有生试探着拉了拉我的衣袖,居然没了往日毋庸置疑的口吻。

  你是预知到要失去了我么。你何不继续命令我。

  我睁开哭肿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与我生活两年的男人。下颚干净,面容姣好,穿着印有图腾的厚重衣服,岁月给予他特有的冷静和气质。他在他的世界大概已经做到了举世瞩目了吧?是啊,这么优秀的他,甚至将他的生活付之一炬。

  我站起来,第一次主动靠近他,贴近他的唇。

  有生,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动吻你吧,你这么孤单。

  原来你这么孤单。

十七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黑衣人盘腿坐在我们上次相见的地方。

  我手里紧紧握着写满电码的日记本,吸了吸鼻子,嗡里嗡气地说:

  “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既然已经答应要救你,便自然会等你来为止,”黑衣人站起来,风吹得斗篷飞舞。“哪怕你说你不走了,也是情理之中。何况,我来此地的目的只有你一个。”

  “连夜做了几十箱蛋糕,不知道能存放多久。我已经尽我所能了。”我回头张望了庭院的方向一眼,不能看,一看到心便隐隐作痛。晚上有生回到家看到我不在,他会哭吗?还是觉得终有一天?又或者,真如这黑衣人所言,我不过是这一切中小小的实验品,一只小白鼠。陈有生一点儿都没有爱过我——那场景我不能想象。

  “放不下不如回去,免得重蹈覆辙。”

  “我会后悔,但我不会回去。”

  “倒是脾气未变。”黑衣人轻声哼笑一声,打开手里的遥控器。我这两年第一次见到的高科技产品,想了好久才记起它的名字。

  我闭上眼,脑袋里浮现清晨有生睡着的样子。他躺在我身边呼吸起伏,沉默时候好比一只温柔的兽。

  早餐时候,我没有喝牛奶。

十八

  我们就这么站在冷冬寒天里吻着对方,仿佛是第一次相吻。我忘情的环着他的脖颈,有生抱起我往屋里走,脚步迅疾而沉稳。

  有生,有生。

  我喃喃地叫着他。我听到陈有生急促的呼吸,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沉睡的欲望。

  有生,有生。这才算是我第一次叫你的名字吧。

  陈有生,陈有生。

  我重复地叫着他。

  …

十九

  “这寨子全是陈有生用电脑制作出来的,实际上你从没踏出过家门一步。你的所有行为都只是在和一群毫无大脑的虚拟人交流,你当然感到孤独。这里没有一个人有温度。”

  “每天你只要往寨子外走一点,陈有生就把边境扩大一点,所以你永远走不出这个寨子。”

  “这里的一切都能在控制面板看的一清二楚,你去过的地方,遇见的人,触摸过的东西。每天陈有生都输入新的词汇和命令,以让村人进行不重复的动作,这样才能不引起你怀疑。”

  “你以为你经历的东西都是偶然吗?那全是电脑早就设计好了,你路过的狗,你吹得风,你经过的四季。你以为小婉就是凑巧在路上遇到你?”

  “还有你每早必喝的牛奶,你以为那只是陈有生控制欲的表现吗?那牛奶含有延缓人记忆的激素,你不觉得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了吗?只有彻底忘记了外界的生活,你才能安心的生活在寨子里。陈有生没有一天不记得你渴望自由的心。”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我就是小婉。”

二十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闻到柏油马路的腥味,马路上的车在疾驰。手里的日记本被风带得哗哗作响。路边的树没有叶子,光秃秃可是却这么可爱。它们会抽芽,会脱落,会突如其来的死掉,也会枯树逢生。它们不被任何指令控制,它们组成了真实的自然。

  我闭上眼俯身亲吻大地,这是真实的,未知的。

  我隔着衣服婆娑着肚子,我曾如此耗尽生命的爱一个人。我要带着他活下去。

路边的巨大广告牌上写着陈有生公司的名字,写着他的最新力作:模拟人生。远处高大的房子灰暗,有灯光在角落亮起。

  那里有面控制面板,里面有我小的可怜的家。

二十一

  生老病死,爱或不爱,我们或许可以发明一种科技阻碍所有不随人愿的事情发生,但是指令带来的世界是真的幸福吗?有生,也许你不会相信,比起这样的囚禁,我会度过万千颜色与你继续在一起。人生无法模拟,更无法操控。

  也或者,你之所以选择我,无非是为了你的创作。

  “或许是他太爱你,或许他爱的都只是他自己。”

  有生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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