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去世有三十一年了,如果在世八十四、五的样子,所以我很是为大姨的早逝难过,为她多舛的一生悲哀。
大姨比我母亲大十岁,和我母亲是同母异父,虽然记忆模糊,我却从与母亲的谈话中得知大姨无论性格还是长相都与母亲截然不同。所以那时候村里人只要看到母亲,便会发出:“你说,苗苗和桂桂都是一个妈生的,可苗苗就又聪明又好看……”的感叹,边说边叹边摇头的瞬间,让周围的人不由地去品这话的言外之意,是说大姨蠢丑。
在农村,特别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前的农村,姑舅、姨姊之间儿女联姻的很多,姥姥和大姥爷就是姑舅联亲,所以我们猜想大姨的蠢和笨会不会是因为姥姥和大姥爷是近亲的原因呢。
姥姥在大姥爷家共生了两个孩子,大姨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弟弟,很讨人喜欢。那时候老躲日本,每次躲日本的时候,村里其他人就劝姥姥,要是实在不行,就撇下大姨,光抱着儿子跑,反正……
姥姥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虽然颠着小脚怀里抱小的手里拉大的,却从来也不舍得把大姨丢下。但可惜的是,那个儿子却在姥姥有次住娘家的时候生了病,没救过来,这成为姥姥一家人永远的痛。母亲每说到这个大舅舅的时候便会遗憾地叹气:唉,要在的话我现在就有个哥哥,多好啊!我也会暗暗惋惜:那我就有舅舅了,多好啊!
据母亲说,大姨十几岁的时候就没了牙齿,很是显得老相。不止如此,母亲七八岁的时候就会把剪刀使得龙飞凤舞,剪出一朵朵美丽的花,一颗颗饱满的石榴,可大姨愣是半天也剪不出一个圆来,气得姥姥直拿筷子敲打大姨的头,大姨又羞又气躲在床角哭。大姨从小最爱的就是哭,姥姥对她又爱又恨,却没有办法。没有出嫁前的大姨虽然不聪明不漂亮,却是幸福的,她有两个家,一个是我姥姥家,还有一个是她奶奶家。大姥爷因病去世后,大姥爷家只有大姨一个孙女,很受疼爱,所以姥姥改嫁时本来没计划带大姨,但无奈两家相隔不远,就上下院,转过屋后绕过院墙就到了,大姨有次玩耍时无意中跑到上院,惊喜地发现了原来自己的妈妈在这儿,从此便常来往于上下院之间,不论在哪个家她都倍受宠爱,所以十七八岁以前的大姨虽然爱哭,但那是一种矫情的哭、过后既忘。
大姨到该出嫁的时候,却没有出现一家女百家提的盛景,上门说媒的并不多,听母亲说她印象最深的只有两家,一个是深山老岭里有户只一个儿子的人家,小时候脸被狼抓过,因而被抓的一边脸很小,疤却很大,看上去好象只有半边脸,很是恐怖,不过人倒没被狼吓坏,很精明。但大姨不同意,她虽然不美,但她爱美。因着没有父亲,所以家人也不愿意拗着她,只得张罗着再找。
第二个便是我后来的姨夫,人长得个子不高,力气不大,但还算中看,只是脑子有点不大灵光,不太会干农活。当时村里人集体干活,以农为本,欺负姨夫这种不会干活脑子又不大灵光的老实人的一招便是有招工的机会便把他推出去,于是姨夫便因祸得福,被招到县城东面的永红煤矿当了工人。
大姨满心欢喜地嫁给了姨夫,日子却过得不开心不甘心不顺心。
第一不开心是姨夫没有主意还不会照顾家,凡事除了不听大姨的,别人的他都听。最主要的一点是他每次回家都不把工资交给大姨,大姨只能乘他睡着了偷偷地翻他口袋才能拿到生活费。后来姨夫知道大姨翻他口袋便改变了招数,他从煤矿回来先偷偷地把钱藏到屋后的地塄缝里才回家。我听母亲说到这的时候总会问:“妈,你说姨夫怎么那么傻,他就不怕被别人拿走?”母亲说肯定被别人拿到过,他自己心里又没数,不给你大姨也是被别人教唆的。他脑子不灵,难保教唆的人不会偷偷跟踪他。唉,真不知道姨夫是怎么想的?想起了去年大姨的小儿子来家时说的事情,去年冬天,八十多岁的姨夫也不知道是怕人偷还是怕儿子吃,偷偷地把儿子买的一蓝鸡蛋藏到房子的顶棚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结果那一蓝鸡蛋全被冻坏了,说到这,大姨的小儿子一副很是无奈的样子。
大姨的第二不开心就是因为姨夫的没主意老被村里人甚至姨夫的亲戚欺负,母亲印象最深的便是姨夫的父亲去世后,姨夫的舅舅和叔叔拦着不让下葬,舅舅说他是为了自己的姐姐着想,要让姨夫圈坟,不然就不准下葬。叔叔则说让姨夫把工资交给他,过几年他帮忙把坟给圈起来,坟不圈起来人不能下葬。事情最后的结果就是姨夫把工资交给叔叔好几年,坟却一直没圈起来,姨夫的父亲就那样放在棺材里,棺材放在大姨住的窑洞后面,一放就是十多年,我都奇怪难道没有腐烂没有味道?这个问题母亲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因为窑洞干燥空气不流通变成了木乃伊?反正母亲记忆中只有害怕,每次去大姨家小住总是恐惧地盯着那口大棺材不敢乱动,而且越寂静的时候那棺材越会咯吱咯吱的乱响,吓的母亲更不敢一个人呆在窑洞里。十几年后,姨夫的叔叔舅舅也已过世,大姨准备从姨夫的老家!!!迁移到阳辿村时,才使得姨夫的父亲下葬。
大姨的第三不开心是开怀迟,我母亲怀我哥哥的那年,她已三十有三,才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取名兵兵,很普通的名字,孩子却不普通,生下来是兔唇,母亲说这是大姨怀他时有人发黑心,那人修房子时大姨路过他家,那人趁机用斧头在房梁上砍了一下。当然这只是迷信的说法,我觉得是大姨怀兵兵时心情不佳,那会儿住的窑洞里放着棺材,还整天为姨夫的工资担心,能好吗?兵兵的兔唇特别厉害,学名应该叫颚裂,一般的颚裂也就只是裂为三瓣嘴唇,可他的颚裂却一直裂到嗓子后,吃奶吃饭颇不方便,长大后说话也是呜哩哇啦的让人听不清楚,纵使后来我的姥爷带着他去做了修补手术,也只是外貌有了改变,说话还是口齿不清。因为是长子又有这样的缺陷,他很是被家人呵护宠爱,特别是姥姥更是疼爱他,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他留着。相比之下,大姨另两个健康的儿女反而受到冷落。
有了三个儿女的大姨和姨夫依旧是两地分居,姨夫在煤矿难得回家,回来一次还为钱争吵,大姨一个人在阳辿拉扯三个儿女,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时常拉着他们到姥姥家哭诉,好在姥爷从来不嫌弃他们,每次他们住一段时间走的时候姥爷还会拉着毛驴驼着粮食送他们回家。大姨爱哭的毛病一直没有改,从假哭到真哭,常年的哭泣,使她四十几岁便视力大减,有次大姨来我家我带她上厕所,大姨连旁边学校厨房的房门都看不见,只是问我这黑洞洞的地方是哪儿,现在想来真为大姨心痛。
在外上学的几年我很少再听到大姨的音讯,还没从学校毕业,母亲写信说大姨去世了,那年大姨才五十出头,女儿刚满二十,小儿子才十四、五岁,大儿子因为是长子又有缺陷,接了姨夫的班到煤矿上班去了。后来成家在嘉丰,很少回家,偶尔回去也是扛谷子翻箱子,再不就是因为找不到姨夫的工资本和弟弟大吵一通。小时候大人过分的溺爱使他越来越自私,也越来越不讨人喜欢。大姨女儿的婆家也在阳辿村,这几年儿子大学毕业又当兵很是风光,女婿办了养猪场有了钱也身宽体胖、扬眉吐气起来。自己盖自己装修的大房子、宽敞的大院子看的我很是羡慕。只是也过于自私,对同村的父亲和弟弟很少照应,这样就使得小儿子变成最苦的那个,长得英俊帅气,也颇聪颖机灵,却因为要照顾八十多岁的姨夫,没法出去打工挣钱,住着的是多年前刚搬来阳辿时的土坯房。房子里装修的倒还算时新,收拾的干净整洁,并没有因为姨夫的长年卧病在床有异味。但房子外观却显得老旧,听母亲说在外山墙的几米高处曾经出现过一条盘成一团的大蛇,村里人从来没有在那个村民家见过这么粗的蛇,颇为惊异,迷信的老婆婆老爷爷们都在山墙底下磕起头烧起香来,折腾了许久这条蛇才悠哉游哉的钻进土墙里。我听得甚是恐怖,这样的房子怎么还能还敢住人呢?可能是因为这诸多的原因吧,小儿子现在四十多岁了还未成家,倒是越来越能耐,会音乐、会占卜、研究收藏古董、到山里寻找崖柏,他自得其乐,做姨姨的我妈倒成天着急,到处为他张罗媳妇,这才真是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老话呢!
我经常回想起大姨,不太清晰的、泪水婆娑的模样。不美的大姨因为爱美而悲苦的一生,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母亲说倒不如跟了那个被狼抓了脸的人还能过得幸福,那个人后来娶了媳妇,生儿育女的日子也过的和和美美。是啊,说到底还是大姨太看中人的外在的美,而忽视了他的内在美。择婿如此,养儿育女亦同此道,因同情大儿子的缺陷而溺爱他,忽视了对子女的教育。
若为大姨写碑,当如下:大姨王杨氏,姓杨名桂,生于1935年,卒于1987年,享年52岁,从小丧父,仅念过几年小学。从小爱美,择人而嫁,子女有三,一生辛苦劳碌,艰难渡日。愿在天有灵,保佑家人和美快乐,兄友弟恭。愿大姨来世美丽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