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是如此地相像。细长的丹凤眼，目光冷峻。他看着我时面无表情，我回他眼神桀骜。
四十岁的时候，他依然会跟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我十五岁，亦可以对着拦住我的男生，扯着衣领挥拳。
他不喜欢女孩子软弱，我便从来不哭。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女孩子。我一边一脸桀骜地反抗着他，一边努力让自己像一个男孩一样刀枪不入。从小学到初中，我成绩优异，我后来的时候已经不满足我只是全校第一，大型考试的时候，我是得过全市第一的。可是又能怎么样，他依然看着我说，你不过是个书呆子。
我有时候是恨他的，为什么，他要对我如此苛刻，他对妹妹并不这样。
初中最叛逆的时候，因为一件小事他冲过来打我，我母亲死死地拦着，他气得脸色铁青。我梗着脖子说：“你试试！”
是的，我对我父亲说，你试试。
我们像两匹狼，彼此虎视眈眈，保持着距离。我怕他吃我，他怕别的狼吃我。
【二】
十九岁时我外出读书，他来送我。离开延安时，他在火车站别扭地说“来，你站那，我给你照张相。”
我走了，他把我的照片存进手机。
半年没有见面，隔着秦岭山，他在电话里问我好不好，我说我黑了。他竟然笑了。我觉得很奇妙，远隔千里之后，我们竟都变得温和不少。他在我的电话里陆续知道了我要拿奖学金，要大一过四级，要课余考驾照，要参加很多社团。
可是这一切都没来得及实现，我病倒了。他接我回去的时候我的精神都崩了。在火车上，他伸出胳臂搂着我，让我靠着他的肩膀。
第一次。他搂着我。
我流泪不止。
我在我最少年意气的时候，梦想被拦腰折断，沮丧是不能言喻的。我终日躺在病床，要不是还有呼吸，几乎是死了的。知道我不能毕业，他比我痛苦，他的精神几乎一夜之间坍塌，但每日还是进进出出照料着我。终于有一天，他在我床边坐下，打破尴尬的沉默说：“你应该振作起来，生活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凭你的本事，做什么不成。”
原来在他心里，我竟是什么都能做成的。
我说：“我就是一个书呆子！我能做得了什么！”
他急忙说：“做得了做得了！你那么聪明，学东西又快，什么都能学的！”
我对着他大喊：“我哪里聪明！我学得那些东西有多难，我为了让你看得起我下的那些苦功，你哪里知道！你只知道我是个书呆子！”
然后嚎啕大哭。
他在我面前黯然地低下头，神情苍老。
用了三百多天，我熬过来了。他说的话我都记着，但我真的学东西不快。用尽全力，才做了一个很小的工作，才安定下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三】
八九年后，当我真正成为一个大人站在他面前，我们曾经的那些剑拔弩张，都成了过往。我在休假回家的时候陪他出去散步，陪他站在小操场看初中生打球。
在那些静默的时间里，我慢慢懂得了他的孤独，懂得了他的没有安全感。他自己受过的苦难使他要我成为强大的人，在任何艰难里都能生存。那些背井离乡的日子，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保护我们母女三人，他是用尽全力的。他说：“那些时候，我多么希望你是个男孩子，我多么希望你可以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保护家人，那么我也就不会那么急躁了。”
我知道他的难，从小到大他没有依靠。而且因为我和妹妹是女孩，他操了一辈子的心。当他说要保护我们直到他八十岁的时候，我泪流满面。
感谢我已长大，你还未老。那么在我的余生，就让我来保护你吧。那些跟你对峙的十年，也是我最优秀的十年，父亲，有没有那么一些瞬间，你也觉得我优秀过，也曾为我骄傲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