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国总想着要在合适的时机，在恰到好处的状态下偷偷摸摸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他的身体实在扛不住顽疾的摧残，每天躺在病房里等待着护士们走流程一样给他注射各种药剂，护士在拿用手指弹针管的时候，志国总是默念着，是毒药，是毒药，快快让我一走了之吧！护士们冰凉的手靠近志国的肌肤，志国浑身一个颤抖，有时会昏厥过去，然后醒来，眼前还是灰白的、掉漆的天花板、天花板上一个摇摇欲坠的吊扇，妻子明娟坐在他旁边耐心地剥一个棘手的猕猴桃。明娟看着志国愁容满面地睁开眼睛，就说一句，喏，吃这个，然后吮一下手指。志国小声叹气，然后默默念叨一句，好吧，我再活一天。
志国总会趁明娟去解手的时候，抬起没什么力气的手扇自己耳光，同病房的人说，哥，别打了。志国说，你管我，一会儿我媳妇回来，你别吭声。志国这么做是觉得他对不起明娟，志国快四十岁了，明娟也三十六七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妻子一直不折不挠地在身边照顾他，万一自己哪天说没就没了，谁来照料妻子的后半生？想着想着又是清脆的一声“啪”！明娟回来了，说，刚刚啥声音？志国说，他饭盆儿扣地上了，半天捡不起来，边捡边继续搁那扣。旁边床位的病人嘻得笑一声，志国向他使使眼色，示意别吭气儿。自打得病以来，明娟就没再好好上班，就一直陪他到处看病，他常常看到明娟跟主治大夫谈话，然后泪如雨下，大夫走远了，志国披上个褂子跟上来，对明娟说，恁咋了，你咋还哭上了，是我的事吧？明娟抹抹泪，说，咋啥都跟你有关系，回屋去！
明娟不说，志国心里也大概有个数。明娟总说你这就是小病一桩，但志国能感受到自己的病不同寻常，照镜子肉眼可见的消瘦和憔悴，蜡黄色画在颧骨和眼睑处，别说是专业医师了，路人看见也会说，赶紧去医院吧。志国总觉得自己吃不下饭，不吃东西还老不饿，觉得肚子可满，打个嗝有臭味儿，听见自己肚子咕噜咕噜香，然后半天酝酿出一个屁来，结果稍微一用力，就拉裤子了。刚进医院那几天，从家带的内裤都供应不急，明娟天天给他换，给他洗，然后趁他睡觉的时候抓紧跑到外面内衣店再买几条内裤。志国深呼吸的时候，总感觉肚子里有根铁丝在里面搅动，疼得不敢坐不敢躺，冷汗一身接一身，秋衣秋裤都湿透了，而且眼睛还看不清东西。
明娟带他去上海，去北京，挂专家号，安排住院。饭后牵着志国的手在外面散步。明娟跟志国的病友亲属都成了好朋友了，都在一个病房，都是同一个病，明娟她们在帮自己丈夫洗内裤的时候聊上几句家常。明娟和志国去的晚，早先住下的病号家属说，得勤让大夫看病历，根据病情及时换药或者更新医疗计划，别老在病房等着他们例行公事来查房，太蜻蜓点水了。明娟知道了，经常拿着志国的病历去主治大夫办公室，一进门愣住了，原来偌大的医院里，只有她不知道主动找大夫看病历，小小的办公室里装满了人。明娟就排队，但是一直排队吧，又怕志国那边出了事，于是明娟想了其他的方法。她旁敲侧击地从护士和病号家属那里问到了主治大夫的家庭住址，当然她不是要上人家家去，她去主治大夫的小区，想让大夫在上班或回家的路上瞅几眼。明娟老早醒来，志国还在愁容满面地打着呼噜，她就去主治大夫的小区，那个老大夫有个习惯，喜欢早饭前在小区里晨练三十分钟，然后再吃饭换衣上班。明娟就在大夫遛弯的时候帮忙看看，大夫看了看提了一些想法，然后就开始做操。明娟站在旁边尴尬地看着大夫做操，大夫出了一身汗，开始往家走，明娟再跟上，继续向大夫请求。大夫潦草说完，又上楼去，明娟就在门口的摊儿上吃了半个烧饼，喝了碗豆浆，埋伏在附近。这时候大夫梳了头，穿着制服，拿着公文包走出小区，明娟跟大夫一路走到医院，听了一路大夫的意见和建议。明娟真挚地道谢，大夫也觉得来这里看病无亲无故的挺可怜，就愿意主动沟通。然后，大夫去办公室了，办公室门前早已站满了人，明娟转身去医院食堂给志国打早饭，提着热乎乎的早饭赶到病房，志国也愁容满面地、哎哟哎哟地醒来了。明娟擦干脸上的汗，挤出勉强的微笑迎来丈夫新的一天。志国刺啦刺啦喝着不烫不凉的小米稀饭，吃两个素煎包就饱了，而且总要不受控制地做出干呕的举动，志国吃饭这会儿，明娟就坐在旁边看着，怕志国烫到了，怕饭漏出来了，怕他吃快噎住了，一边拿个干净的手绢随时待命，一边用手挪成拳头敲打自己疲惫而紧张的小腿肚。每天的日程，从天蒙蒙亮，就开始跟时间赛跑，怕见不着大夫，又怕自己去的时间太长了，丈夫醒了身边没人。
有天，旁边床病号的媳妇对明娟说，妹妹，我这有俩猕猴桃，俺家的不吃，你俩吃了吧。明娟不好意思接受，但是对方一再说，拿着拿着，明娟就拿手里了。这个病号是上海本地人，住在这，平时有亲属来看，总是掂各种水果和保养品，积累得多了，就跟病友们分了。明娟和志国没这待遇，初来乍到上海，不是为了在这闯一片天，而是借助这的资源捡回一条命，身边啥都没，志国饿了，就得明娟买，明娟要是忘了，志国就饿着。两人每天都给家打电话，交代病情，安抚老人和孩子。明娟耐心地剥猕猴桃，老实讲，她三十七岁了，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注视着猕猴桃，之前只闻其名不知其味。她剥好，把饱满的、熟透了的猕猴桃流着鲜嫩酸甜的绿色汁水的猕猴桃送到丈夫跟前，说，志国，起来吃点水果。志国也是第一次见，本来病恹恹的，突然眼前一亮，接住便往嘴里塞，舌头刚刚衔接到猕猴桃滴落的汁水，浑身就一个激灵，哇，好甜啊，真好吃！一口下去，手里只剩三分之一了。明娟又着手剥第二个，同样送到丈夫手里，说，吃不下主食，就多吃点水果吧，慢点吃，想吃还有呢！明娟总算歇歇脚，她想侧躺着打个盹，刚把眼睛闭上，志国就喊，我，我又想拉稀了！明娟就马上站起来，把他扶起来，踉踉跄跄去厕所。
过没多久，有天，明娟气喘吁吁地回到病房，想倒杯水喝。志国说，我，我还想吃那个啥桃，都快忘了啥味儿了，吃着可得劲。明娟说，那水果吃着凉，你老拉肚子。志国说，中，不吃，不吃行了吧，好不容易有次胃口，中，不吃，不吃。明娟的心一下子软了，的确，她最害怕的就是看见丈夫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没有一点食欲，但凡丈夫能吃下去一点东西，明娟的心里就可有劲儿。明娟说，你中午睡的时候，我去给你买，中不，咱现在先喝饭。志国听了眼睛里仿佛有了星星，星星里仿佛装满了正在流汁水的猕猴桃，马上说，中，中！志国头歪到一边睡着了，明娟帮他盖上被子马上出发。医院门口的水果摊儿上都只有家常可见的水果，苹果啊，梨啊，香蕉啊，就是没猕猴桃。明娟就问，姐，恁这有猕猴桃没？大姐说，侬说什么，什么是恁啊？明娟懵了，说，你们这里有猕猴桃吗？大姐说，没，不进那玩意儿，太贵了，而且酸，没啥市场。明娟倒吸一口凉气，问，那你知道哪里有吗？大姐说，超市应该都有，超市啥稀罕水果都有。明娟赶紧问，这附近的超市怎么走啊？大姐说了路线，明娟一路小跑到了超市。在水果区，看到猕猴桃的价位，整个人呆住了，看看价格，摸摸钱包，又想想病房的丈夫，她墨迹一小会儿，一看表，志国醒了别身边没人，买就买吧。明娟小心翼翼地挑了四个抹着软软的猕猴桃，结账，走人。赶到病房，志国刚醒，用手够床头的水杯喝水。明娟赶紧放下猕猴桃，把志国扶起来，给水杯里添了点热水，她怕丈夫喝了凉水又拉裤子。志国一口一口像在品茶一样喝水，明娟就耐心地剥猕猴桃，递到志国手里，志国美滋滋地吃着，边吃边说，好吃，好吃，就是没上一次吃好吃！明娟笑了笑，趁志国没注意，低头狠狠舔了一口手心的猕猴桃皮。
但志国还在一天天瘦着，东西越吃越少。明娟决定带他换个城市治病，两人又坐了绿皮车赶到北京。生病的人脾气也会越变越差，他身体疼痛，情绪就不会高涨，情绪低落时，整个世界都是偏私且无情的。明娟还是经常找主治大夫问诊，志国就一个人待在病房发呆。长时间一个人，而且是在陌生的城市，身体又欠佳，志国便害怕，害怕就要发脾气，明娟马不停蹄地往病房赶，看见丈夫的脸不仅蜡黄蜡黄的，而且还黑，耳根是红的。明娟门把手还没拉上，志国便投之以咆哮，你去哪了，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多难受？明娟不吭，因为她知道，吭了又怎样，也许是吵一架，但他这身体，支不住折腾，罢了罢了。明娟挨着吵，给志国倒水，换衣服。有天清早，明娟去解手，突然发现自己尿不出来了，憋得小腹胀起来，她特别害怕，但是不能吵醒丈夫。她一个人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墙去急诊室，发现是尿道炎症，饮食不规律加长期不喝水造成的。明娟挂了点滴，输了液，然后顺利排尿，拿了点药回病房了。果不其然，当明娟拖着疲惫且不适的身子回来时，志国又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话语。这次明娟咬着牙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大喊，你给我听着，我是你媳妇，不是你的出气筒，咱俩结婚十年了，我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一次次容忍着你，你就这样对我？猕猴桃甜吧？我一口没吃上！我就出去一会儿就把你气成这样？至于吗！志国一下子怂了，开始啪嗒啪嗒掉泪，他一把搂住明娟的腰，说，俺身上难受，俺一个人搁屋子里害怕，俺管不住脾气，俺对不起恁，俺...明娟也不说了，然后说，喝水吧，咱俩以后谁也别发急。志国看见明娟的手背上有扎针的痕迹，包里露出诊疗单的一角，他瞬间明白，原本啪嗒啪嗒的眼泪瞬间如暴雨袭下，哗啦哗啦地没个消停。明娟还纳闷，这让你喝个水，咋哭开了，咋还越哭越凶了呢？
志国在一周后动了一次大手术，然后又调养了三周，目前来看是稳定下来了，医生说可以先回家养养，在这耗不起。的确，在北京，没足够的钱就不敢大声说话，喘口粗气儿都得看看周围有人惦记没。有几次医院发出通告，不让家属在走廊睡觉，因为流行一种手足口病，半夜走廊过道都要消毒。那几天，明娟一天花一百二十块钱住地下室的胶囊房，睡也睡不踏实，不睡又觉得钱白花了。终于，夫妻俩回家了。明娟心里没底，不敢让他回家，因为家里饮食不规律了，身边也没有医疗设备，也没急用的药，于是回到家乡的城市时，明娟决定让志国住在郊区的一家专业的医疗疗养院，有专业的医护人员，应急的药物齐全，疗养院营养师配的营养餐也适合他这种人吃。明娟就挨着他住。虽然回来了，但是没住在家，就是怕有闪失。刚回来那几天回了家一趟，交代了点事，又回去了。志国的妈妈提出带孩子来看看，志国说不行不行，现在正闹着手足口病呢，少跑跑，咱家有一个病人就够了，别再添乱子了，每天打一通电话就行了，放心，不会偷溜。明娟每天都看营养师是怎么做饭的，她希冀着某一天，丈夫痊愈出院了，在家天天给他做营养餐。
每天傍晚，明娟都会带着志国在疗养院后面的小花园散步，两人手牵手，叙叙旧，追忆追忆衰老的爱情，疲惫的爱情。志国说，往前倒二十年，这可还是麦地呐，咱也才认识，你上着师范呢，我已经出去摆摊儿了。明娟说，糟心真是糟心，我十七岁貌美如花，咋会喜欢上你？志国说，那时候王杰是你的偶像，我看你长得漂亮，就天天给你唱歌，唱王杰的歌，把你逗笑，你就愿意上我的洋车儿。志国二十岁的时候，也没啥本事，书老早就不念了，就没事批发点百货在外面摆摊卖。他经常看见一个在师范上学，脸圆圆的，黑黑的，总是爱笑的女孩，无意间一次眼神相对，让志国第一次体验到什么他妈的叫怦然心动。他发誓要跟这个女孩谈恋爱，要把手头这批货卖干净，买一辆摩托，天天载着她去兜风，想偷偷牵她的手，想悄悄亲她的嘴。明娟的同学到志国的摊位上买电池，志国问出了名字，牢牢记住了杨明娟三个字，同学还说，明娟喜欢王杰，喜欢齐秦，喜欢王杰更深一点。隔天，志国就梳了个分头，明晃晃的，然后音响里外放《一场游戏一场梦》，五音不全的他也要跟着瞎唱：“不要谈什么分离，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明娟闻声而来，站在摊位前聆听，她希望眼前这个傻大个能闭嘴，别让音响里的王杰的歌声混入奇怪的声音。志国说，哎，同学，站半天了，得买点东西啊！明娟说，谁规定的？不买！志国第一次听到她清脆得像初夏的桃子般的声音，那种感觉更激烈的，说，那行，那你听吧，我唱。明娟说，哎，打住，你要是不唱，我就买你音响里放的这一盒磁带，行吧？志国想着，哎，搭上话了，我操，太高兴了，于是说，你要是让我唱，我把音响加磁带都送给你！明娟懵了。王杰唱完，志国按了暂停键，然后说，我叫周志国，我喜欢你，这是我的求爱礼物。志国把沉甸甸的音响设备和一盒没拆封的王杰的磁带送上去。那个年代，是个人都想要一套这玩意儿，但是个人都会在要之前想想自己的经济实力。明娟说，我不要，我们学校广播天天放，这就够了，我还要上课！志国急了，嘿，你要是不答应我，我明天还放，我还唱，我拿个大喇叭唱！明娟说，随你便！此后几天，整个师范学院都知道校门口有个人会把《一场游戏一场梦》倒着唱，为啥说是倒着唱啊？因为伴奏能听出来是这个歌，但听他唱实在不知道是啥，所以就觉得他在倒着唱。
别提了，竟是些有的没的，明娟说。志国说，那时候真好，大胆地追你，而且还得手了，俺特别爱你，换到当时，给俺个杨钰莹俺都不换，再甜的女人俺也不稀罕，俺就爱杨明娟，她看俺一眼，就把俺激动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明娟愣了，说啥呢大晚上的，喝酒了？志国嘿嘿一笑，我虽然现在是这个样子，天天对你发脾气，但是我心里门儿清，不嫌害羞，爱你就是爱你。说完志国用手指在明娟鼻子上刮了一下。明娟说，滚蛋，离我远点。志国往旁边象征性撤了三十公分，两人还是手牵着手。过了老半天，明娟低着头，小声说，俺也爱你，你对俺好得很。志国说，身体差了，天天没劲儿，些对不住你。明娟说，不嫌不嫌，嫁给你就想养你。当年，志国永远踏出第一步求爱，终于得到了明娟肯定的回应，志国每天都带她去公园，每天都骑摩托载她兜风，每天都亲她的嘴，每天都跟她做爱。志国也不坠青云之志，小摊位变成了杂货店，生意风生水起。结过婚，两人不想马上被孩子给拴住，于是一到节假日就去旅游，西藏去了，去布达拉宫朝圣，新疆去了，吃正宗的维吾尔奶疙瘩，内蒙古也去了，骑马射箭，也被马蹄子踢过。明娟担心志国老关门，杂货店没了客户咋办，志国不顾一切，大不了就流浪。可如今，杂货店不得不关门了，家里俩主力都没工夫了，还能指望一个六岁的儿子去看门市？
疗养院的费用也是昂贵的，而且他们只收现金。这天傍晚，明娟带着志国去疗养院附近的自动取款机取钱，然后时间还早，两人决定还去散步。两个人接着往日的故事继续推演后面的情节，情到深处，志国又想亲明娟的嘴了，明娟以志国还没刷牙为由表示拒绝。两个人缓慢踱着步子，闻到了一股酒味儿，明娟问，你不会真偷偷喝酒了吧，怪不得你刚刚想亲我。志国说，没啊，我现在还敢喝酒？俩人正纳闷，一个五大三粗的醉酒大汉站在他们面前，酒鬼说，弟弟，妹妹，哥哥我缺钱花，给我几张票子呗，别等我发飙，快点快点。明娟和志国都虚了，放二十年前，志国能撂翻俩，现在站着都能被风吹歪。明娟往里收了收钱包。酒鬼说，也行，那少给点，女的跟我走一趟呗，要还没准备，我可硬抢了啊。明娟怕得不行，但还是把丈夫往自己身后拽。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蹦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拿起鞋子就往醉鬼头上敲。醉鬼没反应，小姑娘也吓一跳，这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小伙子拿着个砖头核朝他头上抡了一家伙，醉鬼捂着头哎哟哎哟的到地上，可没一分钟的功夫，倒是打起呼噜来了。明娟赶紧对见义勇为的一对小年轻表示热烈感谢，小年轻们催着他们赶紧回去，晚上别忘人少的地方去。明娟带着志国回去了，志国心有余悸，但是悄悄说，明娟啊，刚刚那俩小年轻，有咱俩当年那味儿了，看他俩刚刚那样子，我估摸着他俩晚上回去得亲嘴，说不定还搞一搞哩。明娟说，你给我滚蛋。
后面的日子里，俩人还是傍晚散步，但是不敢走太远了。明娟的老同学来看过他们两口子，还送了很多水果，这里面就有猕猴桃。这一回，两人可以放开吃了，明娟想想自己当初舔猕猴桃皮解馋就觉得可笑，志国想想自己当初像小孩子一样给明娟要猕猴桃吃就觉得可耻，现在，不可笑了也不可耻了，大大方方地吃。志国脸色有点红润的势头，饭量也变多了。有天，志国说，明娟，明天下午想出去玩，就去咱俩当年约会的地方，我骑摩托带你取得地方。明娟说，那地方远啊。志国说，远不怕，我有劲儿了，就想看看那地方成啥样了。明娟看着志国脸色好，眼睛里有神，就说，行，咱打车过去吧。志国打断，说，不，咱就走着，咱故地重游，要么骑摩托要么走着，咱现在也没摩托了，就走吧，我没事，你放心！明娟说，你累了别让我背着哈，走就走。
第二天下午，两人从疗养院出发去那个久未走过的地方，那个留有爱情痕迹的地方。当年，两人在那里情到深处，不仅亲了嘴，还在草地做了爱。两人出发前给家打了电话，身体好转了，就得马上报喜，不能老让老人和孩子惦记，志国的爸爸接通了电话，电话里很激动，幸福的激动，坏日子终于到头了。明娟还拿了一袋纤维饼干，怕志国饿着。两人沿着河边，踏着草地，坐在小亭子里吹风。志国说，如果从今天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我们假装自己还是二十岁的人，可以再谈一次心潮澎湃的恋爱吗？这么些年来，耗了你太多的青春了，明娟。明娟一股一股想哭的感觉涌上心头，说，从来没嫌弃过你，你是唯一你个给我唱王杰的歌的人，尽管唱得狗屁不是。两人噗嗤笑了。曼妙的黄昏来临了，志国实在禁不住，终于像二十年前一样鼓足勇气再次亲吻了明娟，这一吻里，有爱情，有歉疚。
两人准备回去，也许是刚刚吹了点凉风，也许是走了太多路吃不消，志国气喘吁吁地说，明娟，我有点不得劲，想呕，头晕，没力气。明娟慌了，赶紧拿出来纤维饼干，说，路走太多了，赶紧吃点东西。志国吃了一片饼干，明娟以为没事了，谁知志国突然一阵猛烈的呕吐，吐光了一整天的饭食，然后倒在地上抽搐。明娟一下子急哭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说不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吧，怎么办，老天啊，怎么办？明娟急得直跺脚，志国已经开始翻白眼，而且一直冒冷汗。明娟大喊，有人吗，救救我丈夫，快来人啊！就在这时，一辆印着驾校二字的教练车刚好经过，车子闻声停下，走出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明娟赶紧上前求助，男子忧郁几秒，马上把志国扛到车里，并平身躺下，明娟坐副驾驶，男子急速奔往附近的医院。好在及时，志国没有生命危险，就是超负荷运动导致胃痉挛，旧疾复发。明娟反复给男子道谢，拿出钱包要给钱。男子婉言拒绝，匆匆离开了，看起来心情也不太好。好人好梦，明娟留着眼泪默念道。
从疗养院又回到了医院，噩梦般的生活又开始了，每天一睁眼就是扑鼻的消毒水味，让人闻了脾气暴躁。志国的床位靠着窗子，他每天看着外面的风景消磨着时光。他几次想了结自己，都被明娟哭着喊着怼回去了。外面的树叶会掉光，哪怕还真留有一片叶子，我也不会像欧亨利笔下小说里那样奇迹般的一直活着，我大限将至了，唉，对不起明娟。志国心想。晚上，明娟说，我知道你现在又跟以前一样老想让我在你身边，但是我明确告诉你，我明天有事儿，必须出去，你再闹脾气，我就跟你比着吵！志国把头扭过去，看玻璃上映着的那个蔫蔫的废人，说，啥事啊？明娟说，大夫不让你有较大的情绪波动，啥事我不说，我去去就回，你别管了。明娟打着地铺，志国满面愁容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明娟就出去了，下午，明娟坐立不安，一直看表，虽然告诉丈夫别管别问，但是已经一大晌不在丈夫身边了，志国现在咋样了？终于，权衡了半天，明娟决定回去。匆匆忙忙赶回医院，护士一把抓住明娟，说，你可算来了，你老公上午那火大得差点把咱医院屋顶拆了。明娟进去，志国马上老实了，抠指甲玩，水杯是空的，果盘里的水果已经变黄了。明娟气鼓鼓地说，干啥，昨天说的啥，我这走一会儿都不行？志国一噘嘴，那你走的时间也太长了吧，一大晌了都。明娟说，你还觉得失宠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傻子！志国扭扭头，啥日子？俺就想让你在我身边儿。明娟说，不想搭理你，四十的人了，啥事都不懂！明娟坐下，头扭在一边。场面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志国望着窗外，忽然，他眼前一亮，说，明娟，你看，那是啥？明娟回头看窗外。窗外，一大片一大片的气球飘来，它们载着梦想，已经飘遍了整座城市的上空，看起来很疲倦。明娟眼前也一亮，两人注视着气球，又陷入了安静。志国又突然说，哎，你瞧，那个，那个不一样！果不其然，在清一色的白色气球里，混着一个个头更大的圆鼓鼓的红气球，它飘到志国的窗户边，停留了一会儿，起风了，它便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夫妻二人的泪眼朦胧的视野里。
夜里，志国睡不着，他看着床下熟睡的疲惫的明娟，心里暗自发誓，我一定好好活下去，一定好好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