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延海景

1

我不确定初恋的定义,但我断定我是没有初恋的。我的第一个男人叫景。

刚毕业那年我22岁,英语专业。很多同学选择北漂,或者去上海,我还是留在南方的小城市。对我来说,谋生去哪都一样。鞋子对于习惯光脚走路的人来说很多余,英语对于这个偏远的南方城市也一样。我在五星级酒店做接待,只偶尔有讲英语的外国人让我应付。

我从来不喜欢微笑,对于需要随时微笑的服务行业,这是致命的伤。每天我除了学习各种复杂的办理程序、规章制度、工作流程,还要练习微笑。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在我并不快乐的时候微笑,在我不知道该有如何表情时微笑,在我痛苦时微笑。最终,微笑成了我的一剂万能安眠药,让我暂时忘记自己的处境。

景在酒店的另一个部门工作,我们很少有工作方面的交集。但用他的话说他常从前台路过,总能看见我。可我从没看见过他,我每天只赶着把工作日程里的事情做完,然后微笑着接受入住或退房赶飞机的客户不满意的催促。我不可能有停下来发呆的时间,上厕所有时也会忘记。

走出酒店,我习惯性地盯着太阳看,很刺眼,但我愿意眯起眼感受它的刺烈。这是回宿舍前,我常做的事情。仿佛不吸取足够的阳光,就会被那阴暗的空间吞噬。然后我开始迷信星座八卦里说的一句话,狮子座受太阳的控制。

酒店的员工宿舍虽有男女之分,但却不像大学宿舍一样有规矩束缚。星期天我上早班,需要六点就起床,于是周六晚上便早早上床睡觉。半夜,我被吵闹的说话声和开门声吵醒。看时间凌晨一点,是对床的同事。还有男人的声音,似乎他们从未意识到已经凌晨一点,且身处六人间的女生宿舍。只嘻嘻哈哈地打情骂俏,然后两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双层床被摇晃得快倒塌的声音,在深夜里显的刺耳低劣。我不知道自己是几点入睡的,只觉刚闭上眼不久就听到闹铃,起身,上班。

每天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早上破云而出的第一抹阳光,我边走路边抬头看渐渐放亮的天空,等待晨曦。

等待晨曦的那个早上,我决定搬离宿舍。


2

酒店里的气味鱼目混杂,烟、香水、汗、泡面、空气清新剂······大厅的空气永远浑浊。已经习以为常的同事总能找到欢愉的段子,在不忙的时候躲进办公室闲聊。

有个同事犯了酒店最忌讳的Double Check-in,香港人睡到半夜感觉有人开了自己房门,门口站着个黑影,之后门又被关上。或许旅游太疲惫,浓重的睡意又把他拉回沉睡。第二天香港人想起半夜发生的一幕,冲到前台说要换房,他迷信这间房闹鬼,估计以前死过人。

伴随着无聊的笑声,有人接话;“开房门那客户那么生气,是因为他被香港人当成鬼了吧。”他们的笑声变的缥缈扭曲,渐渐淡出我的大脑。我笑不出来,只在这浑浊的空气里,看着无数人来来往往,一度觉得我会被这空气融化掉,然后变成一粒灰落下。谁也不会察觉我的消失,谁也不会在意我的消失。

在所有夸张、搞笑、又千奇百怪的酒店故事里,我找不到让我欢愉的成分。我认为我是残疾的。夜班,只有两个人在前台,不管另一个人是谁,都不会有兴致跟我八卦酒店里的种种,所有人眼里我是安静的工作机器。

半夜,我安静地制作新房卡,一张接一张。这是他们认为最无聊的工作,我却很享受这种单一动作的重复。重复是有意义的,它是房卡的重生。我意淫自己也一次次重生。生命本身就是一场重复的虚空。

女同事都害怕夜班期间一个人上洗手间,酒店里死过很多人这是事实,但我不具备利用这个事实来捏造恐怖感的能力,只有疲惫。我害怕的是所有工作已做完,前台空无一人,同事已在办公室座位上入睡,只有我一个人感受着黑夜。没有太阳给我看,没有工作给我做。这种真空感让人恐惧。

景是在某个白天靠近前台的。或许他已在其他地方等待很久,才抓住了这短得可能只有两分钟的闲暇跟我讲话。

“下班去看电影怎么样?”

我抬起头,习惯性的微笑看着他,一身标致笔挺的工作西装,发现他不是顾客,我没必要又一次调动我的面部肌肉。就在前一秒钟我还在整理客户护照信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提问,我思考着这个问句的意义,调动大脑搜索该如何作答。他从我手里拿过笔,随手抽了张白纸写了他的电话号码,说:“我在更衣房门外等你。”

此时前台迎面走来一对外国夫妇,拉着硕大的旅行箱。我忙把纸条随手装进衣兜,朝外国夫妇微笑打招呼。景离开了前台。我思绪混乱,像正常运行的电脑被突然关机又开机。低头输入入住信息时,我能感受到他不时回头,且带着微笑。那是我第一次见景,高个清瘦,皮肤白净,阳光。

  

3

交班的同事迟到了,拖延了差不多半小时我才交接完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朝员工通道走去。站立一整天,高跟鞋已经把脚折磨得没有知觉,终于放松下来,走路的姿势却僵硬别扭。解散头发,脱去工作服,高跟鞋。沐浴后,终于换上舒服的衬衣,棉布裤,板鞋。已经7点半,但对于酒店的员工食堂来说,还在饭点。白班下班后我常不在食堂吃饭。走出更衣室,打算回宿舍收拾东西,然后顺便出去吃饭。明天我将搬到酒店附近的廉租房。

走到门口,不远处看到了景朝我走来,我才想起我并没有打电话给他,也没有当场答应他,可他却理所当然的当做我答应。他就是这样微笑着朝我走来,只说了一句“走吧。”

我们去吃了披萨,然后是电影院。

电影院对我来说唯一的吸引力是突然灭灯的那一秒,还有黑暗。我享受坐在黑暗里的感觉,就像我享受看太阳一样。电影的内容,我一向认为只有一个人窝在房间抱着笔记本电脑看,才能品尝出味道。大屏幕,环绕音响,那是集体的娱乐,不适合我。

他要去买饮料和爆米花,我告诉他我不喝碳酸饮料也不喜欢吃爆米花,所以我们直接进了放映厅。没坐下多久,灯灭,后座一群学生兴致很高的聊天声渐渐低了下来。我享受着黑暗突袭把我包裹。他身上散发着干净衣服的洗衣液味道,夹杂刚洗过头的洗发膏淡香。我不了解这个只说过一次话的男子,但我知道他是安静不讨人厌的。他认真地看着屏幕,没有像邻座的男子一直低声跟身边的女子讲解剧情,也没有俗套的想要在黑暗中靠近我。他没有打扰我享受这种黑暗,我也没有打扰他欣赏电影。我从所未有过的安心。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我说:“我认识你不过一场电影的时间。”

他说:“喜欢上一个人连一分钟都不要,只要一秒钟。往后的恋慕只是一遍遍确认那一秒钟的喜欢。”

我在思索我到底有什么可以让他喜欢,可是没有找到答案,只能回以微笑。

他五官清秀,皮肤光滑白净,一米八五,瘦,小我两岁,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第一次约会那天,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有聊,只从电影院一直沿路走。

唯一得到的信息是,他说喜欢我的微笑。我以为,他喜欢我这训练有素的皮笑肉不笑,理由只能是他误认为我是个内心装满阳光的美好少女。可惜我不是,所以我需要每天看阳光最强的地方,像向日葵一样,离开阳光我可能会死。


4

我已经搬离宿舍,住进廉租房。租的房间在一个破旧的单元房里,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被隔得四分五裂,成了五个小单间。我住的是厨房隔出来那间,因为便宜。除了能摆放一张床和一个简易衣柜,再无其他空间。好在离酒店很近,并且是能容纳我独自一人的安静角落。

在花园餐厅的一次约会,我们坐在室外的位置上。头顶大大的太阳伞,和插在冰沙冷饮上的小小的太阳伞,浓浓的夏日味,这是我喜欢的季节。

我问景,“为什么你喜欢我的微笑?我最不擅长的事情。”

他说:“你的微笑传达的内容与你的内心不符。但我喜欢这种真实。”

我不理解景说的话:“不符?又真实?”

他只看着我笑。他的笑总似一缕阳光,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微微变亮,那细微的变化,让人着迷。我想他是快乐的,所以才有这样的微笑。而我和他不同。

“我不快乐,你应该去喜欢一个快乐的人。”我说。

“或许我们都不清楚快乐是什么,为什么非要去判断自己快乐与否。”

他的回答没有解决我的疑问。我抬起冷饮吮吸,看着他的脸,他的微笑。他笑着坐在太阳伞下,随意搭在椅子靠背的胳膊上,跳跃着透过树叶缝隙落下的零星阳光。

他身子微微往前,胳膊支在桌子上,说:“如果非要做判断,我肯定我此时是快乐的,每次路过前台看到你时我是快乐的,坐在你身旁看电影时我是快乐的,和你一起沿着路走也是快乐的……”

阳光强烈,我眯着眼睛,看这个背光坐在我对面的男子说话。午后,只有零零散散显得慵懒的车喇叭声和景的声音在流淌,阳光围绕着他,掺合他的微笑,我感到热闹,不真实感。

一整个下午,我们只谈了关于快乐,然后一起吃饭。晚上,我第一次同意他送我回家。我住的老小区,要路过一个肮脏幽暗的菜市场。晚上路面还没有打扫干净,零散着菜叶子,弥漫着不新鲜的菜叶水果的味道,混杂路面未干的鱼水腥气。没有路灯,我们在昏暗里踩着菜叶果皮走到了家。

“到了,你回去吧,明天酒店见。”我说。

“我想跟你聊天。”他只站在门口,傻傻看着我,一动不动。

“聊什么,已经不早。”

“什么都行。”

他像第一次约我看电影一样,不需要我回答,理所当然当做我已经回答。走进屋,只有二十平米,没有椅子,甚至没有地方落脚。他很自然地坐到床边。我站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不知所措,他伸手把我揽入怀里,小心翼翼地凑过脸,亲吻我。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鼻,这是第一次记忆景的皮肤,皮肤的气味。我不自觉地闭上眼,是阳光的味道。他的吻,柔软而温暖。我第一次在黑夜里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便是和景在一起。

“冷延,明天我搬过来好吗?”他突然说。

“这里很挤。”我说。

但他还是搬过来了。他不需要我的回答,他总可以理所当然找到想要的答案。

  

5

又是一个夜班,刚好周末,凌晨一两点有很多身材高挑,妆容精致的漂亮女人出没。我在前台帮她们办理着入住手续,已经无需再说需要本人身份证才能办理。老练的同事告诉过我只要办理就是,我后知后觉的明白身份证上的男人和眼前漂亮女人可能存在的关系。

我看着她们妩媚的背影,皮草大衣,亮皮细高跟鞋。又想到了那个无聊的问题上,她们是否快乐。或许景是对的,无需去想快乐与否,唯一明确的是必须谋生。不管男人,女人,总要出卖自己的什么去谋生的。

北漂的同学偶尔会发来讯息,说北京这个城市很大,人很多。很大却找不到自己的安身之处,人很多却都与自己无关。我回应,我在的城市很小,人不算多,可我依然没有找到安身之处,我依然和所有人无关。

休息时,我总换上白衬衣,牛仔裤,帆布鞋,素颜,这是最舒服的装扮。我讨厌化妆,可我已经学会了半小时内让疲惫不堪的自己看上去容光散发。我讨厌穿高跟鞋,可我已经能踩着高跟鞋在前台走来走去一整天。这是我谋生的方式,我得出卖大部分的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才得以生存。

和每个夜班一样,我重复着一样的工作。重复的越多越熟练,我完成工作所需的时间越短。也就意味着我处于真空状态的恐惧感维持得越久。我试图睡觉,可是依然清醒。我想学着抽烟,可依然受不了那股味道。

景在那样一个晚上出现在前台,拎着肯德基袋子,笑着朝我走过来。他的笑很纯粹,不是被训练出来的,是自然情感,自然的面部肌肉活动。我的笑永远不会有他的美。

他说:“以后我每天都来陪你上夜班。班次不方便时,我就调班。”

我看着他笑:“这样不划算,我们牺牲两个人的时间却领一个人的薪水。”

“只要和你在一起,怎样都可以。”他笑。

我就是在那样一个个的夜班里,被他从真空状态中拯救。有钱的时候他去24小时营业的餐厅给我买吃的,没钱的时候跑去酒店餐饮部找厨师朋友,给我拿来煮鸡蛋和酸奶。说是早上给住客免费送的,多出来的丢了浪费。我第一次感觉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我和他一起休息的时日,常是我靠在他的胸前,闻着他的气息,听着他的呼吸,透过窗子看太阳。景说他喜欢我看太阳时的微笑,我从来不会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只有需要刻意微笑时才知道自己在微笑。而此时景说我在微笑,我心里认定,那便是快乐。

景买来情侣牙刷,每次刷完牙总会把牙刷摆放在一起,然后笑着对我说,“看,我一直亲吻着你。”我笑他幼稚,却感到无比快乐和温暖。

和景在一起的时光,我们很穷,穷到只有彼此,也富足到拥有对方的一切。我们都在对方身上花费所有的时间和薪水,给予毫无保留的爱和温暖。

我说我想看海,想住在海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

他说以后有钱一定带我去马尔代夫结婚。

我快乐地笑着,那一刻我是快乐的,虽然不知道以后有多远,或者是否有以后。


6

曾看到过一句话:轻易不表露感情的人,一旦表露,定是澎湃炽热,会灼伤自己,也灼伤对方。我想我和景都是这样的,靠得越近越把自己和对方灼伤得厉害。有时我们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我说:“我想离开酒店,去画画,想用自己喜欢做的事谋生。”

他说:“我们都被生活推着走,只有先谋生才能做喜欢的事。”

我们深爱对方。但我是不现实,固执的人。他是很现实,同样固执的人。

吵得凶的时候他朝我吼:“我们的生活是没有出路的,但我还是爱你,爱得很痛苦。”

和景分开后,我从酒店辞职。一个人在房间,总看见他第一次进屋坐在床边说要搬进来;看见我靠在他胸前眯着眼朝太阳的方向微笑;看见他把新买的情侣牙刷插到杯子;看见我们承受不了彼此过分沉重的爱而撕扯争吵。

外面雨很大,没有阳光,没有他。我觉得我快要死掉。收拾了几件衣服,拿着所有却为数不多的钱,去了国内的一个海岛。

我第一次看见海,还有海边更刺眼的阳光,眼睛的刺痛感让我很满足。海没有马尔代夫的蓝,但比我想象的涌。我赤脚站在沙滩上,浪拍打过来,像一双手要抓住我的脚拖到海里。它是接纳我的,接纳我的痛苦和一切。不觉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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