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一

现已是九月份了, 深旻时日,一轮残血色的落日在村庄袅袅的炊烟中渐次的西昃,绛红色的,败絮般的红霞阗满了西边沉日的崦山上。

少刻,喜鹊已经啼过第三遍了,在溟濛的薄暮中,少平赤着脚踩在一条土质暄松的小野道上,夹道的是两路坚拔,有着树瘤疙瘩的皂角树,繁茂的皂荚沉沉的垂着,初升的,朣胧的月色在杈缝中投着,地上是一些零散的树樾。

油腻的汗水溻湿了他的整个后背的罩衣,远方的,杂揉了水汽的泠风扑脸而来,他感到了一丝的寒意。

在斑驳的月色中,他那尪悴的躯体渐次的清晰,一张顑頷的毫无血色的脸上透着忧忡,颧骨高高的凸起,眼窝深陷,下巴上的络腮胡纷杂的胡摆着。

他那久经日晒雨淋的,瘦得凸骨的双臂往外透着黑黧色,胸口处的罩衣被风撩起,袒露出猩红色的胸脯,上面星星点点的散着一些红色的类似于热痱子的小红点,肋骨赤棱棱的裸凸着,煞是瘆人。

踉跄着回到屋宸下,放下肩上担着的竹箩,坐在门前的大础石上,瞫视着深邃的天穹,被臭汗濡湿的头发乱槽槽的偃伏在额前。

顷刻,他才起身,微颤的右手把住钥匙,插进锁孔里,锁簧咔啷的一响,他拉住门钌铞,左肩一顶门,门框棱上的铰链随着门的转动发出了令人牙碜的咔嚓声。

“雨寒,我回来了!”,他踩进屋内,厚重的鼻息声往外沉沉的喷着热气。

屋内是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天井处挽着一辉清泠的月光,齑小的尘埃在光线里面肆意的飘着。

他撩手把扁担斜立在门后,冲着沉沉的屋内有呐喊了一声,“雨寒,我回来了!”

如往常那样,雨寒听到他的声息后便会从厨房里面窜出来,那双轻巧的双手会在围裙上胡乱的擦后,便替他擦去额前的汗水,接过他手中的农具。

还是宓穆的一片,连那回声也被夜色馕食了,他只好自己贴着墙沿的土坯砖子摸索,摸到灯的开关,燃起了黄灯泡,黄槎槎的灯色才渐次的搡去黑沉的夜幕。

该死,我已经忘记了雨寒已经走了很久了,去了那个没有苦痛的世界了,他依稀记得村里的老耆说的极乐世界。

他怅然若失的跩过满是青苔铺地的天井,撸掉手肘上沾的溏泥,坐在灶前那张漆上了红油的橡胶木制成的板凳上。

茫茫的黑色在一步一步的蚕食他的灵魂,连同肉体。

    二

“笃笃笃…笃笃笃…”,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攮破夜色,尖锐的蹿贯在屋内。

“谁啊!?”

“是我,木生。”

我等了一会,屋内才一阵躁动,接着是插销一溜,顶门杠一噗嗤的松动,门微微的只开了一条缝。

“木生,是你啊,快进来”,他把顶门杠立在墙边,奓开门,还侧身觑望了一下我的身后有没有人跟着。

“这么晚了”,他瞅了一下外面黑魆魆的天色,“木生,有啥事吗?”

“少平叔,是这样的,快到年底了,村委催你交租田的下一年租金了”,我缓缓的说道。

“怎么有这么蛮不讲理的?地都还没有种呢,怎么就要提前交租了?”,他的脸微微的抽搐着,闪过一丝的怫色。

“其他的租户都交了,村干部这才让我来催你的,他们说年年都是你最迟交”,我羞赧的说。

“放狗屁,他们交了是他们的事,他们前多,你拿他们来跟我比有啥子意思咧?我是没钱了,明年挣了钱再交!你们啊,真是野蛮,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说啊,这租一亩地租金就要三千多快钱,人家城里郊区的租金一亩也不过两千多块呢,我在你们这里租了三亩地,加上水电费,一年就要一万多块了,这么多的钱,你让我去抢吗?你们真是地头蛇,盲流痞子!”,他恨恨的矉视着我说。

“少平叔”,我说,“你可别指槐骂桑了,我不过是一个跑腿的,一个月才领这三千多块钱的工资,这些租金之类的事都是村里面的村委说了算,我没有插嘴的份呐”,我向他无奈的摊开双手。

“这也太欺人太甚了,一亩地要收三千块钱就算了,现在还要提前交租,这是人干的事吗?”

“少平叔,这样吧,我回去跟我的父亲说一下,看能不能借点钱给你吧,这么多年了,他应该是有一点积蓄的。”

“真的吗?”,他的眼睑一奓,喜悦的重问我。

我出劲的冲他点了点头,他这才领我到了客厅,搬了张椅子,用袖子拭去椅面上积了的一层很厚的尘埃,推我坐下。

“木生啊,你知道的,我跟寒雨就是因为这里近城郊,有一个大的菜市场才从城里下来的,况且啊,这房子也是前两年建的,连同养地培肥用的成本,花光了积蓄,现在实在是走不开的了。”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三

在幽暧的灯色中,他背对着我,正在攘起一个暖水壶冲茶。

“木生啊,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了,近来家里出了点事,实在是倒腾不出来这笔钱了”,他给我递过来一杯茶之后,摩挲着双手,挨着我坐下。

“少平叔,嫂子呢?这么不见嫂子?”,我随口问了一句。

“莫提了,雨寒她走了”,他沉沉的说。

我本来是想多问一点的,但是他也不回话,我看到他不悦的神情,边默默的不说了。

到这时,我才留意到屋内,用来吃饭的四方桌上是一片的廖清。

“少平叔,你还没有吃过饭么?”,我倒也是愚蠢,随意的又问了一句。

他先是一通狐惑的眼神上上下下的唆扫了我全身,仿佛是要揣摩透彻我的鸡肠心思,接着慢吞吞的欲言又止。

那种龌龊的眼神让我极不自在,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渗透了我全身,我倏地立起身来,急忙的摆手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吃过了。”

他这才背过脸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巍巍颤颤的起身。

我说,“少平叔,快去烧火煮饭吧!”

他轻轻的喏了一下。

我本想离开的,但是他让我陪他磕磕家常。

我们并肩着涌入厨房,他照例搬了一张板凳给我坐下。

在昏黄的灯色下,他洗干净一个两拃长宽的,边沿上补了锔子的锑锅,添水,把在蠡形的塑料勺子里淘过水了的粝米滗干泔水,落锅,添火。

“唉,要是雨寒还在,这些事就轮不到我来做了”,他叹了叹气,扬起粗糙的右手揉去糊满眼角的眼眵,蜷缩着双腿,屈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捯着双手,把柴填入灶膛里。

“嫂子她不是怀了身孕的吗?去年我见到她的时候都还好好的啊,怎么说没就没了?”,我探身问他。

“谁知道呢?产后的第五天回到家里,整个人就发高烧了,又吐又呕的,还头痛,拖了几天,我再送她去医院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是病蔫蔫的了,医生说送迟了,这是产媷热症,是由于产后病菌入侵引起的,现在这样子已经没法治了,当天晚上就走了。”

灶膛里面齊怒的火苗拼命的舔着锅底,冲天的火光争先恐后的往灶口冒出,映在他那张因悲恸而变得狰狞的脸庞上。

“什么?嫂子产后第五天就出了院?坐月子至少要一个月的啊,要让妇女的阴道这这个时候慢慢的调养回来,少平叔你怎么这么鲁莽?”,我瞪着他,骇然大喊。

“你这算什么话?难道让她在医院吃喝拉撒一个月,这得要多少钱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的,这些医院都是吃人血长肉的,况且啊,让她在医院休息一个月,我还得要去侍候她,这地里的种的菜就不收了吗?”,他侧过身来质问我,挓挲双手,向我展开无奈的表情。

“难道这这个人为了钱就不顾一下自己的妻子吗?”,我站了起来,“嫂子跟着你,受了多少委屈,多少冷眼啊,你就是这样子做她的丈夫的吗?而且,你没空的话,也可以叫你父母过来医院照顾一下嫂子啊!”

“我是孤儿,自小就没有父母了”,他冷冷的说,脸上不带一丝的愠色。

我反驳不了。

“木生啊,这些东西还是看个人的,我之前啊听说有一个农村的妇女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就下田干农活了,你怎么解释?雨寒啊,看起来是牛高马大得的,谁晓得她身子那么瓤呢?”,他竟然不知羞耻的哂笑起来。

我没有接腔,默然的瞫视着灶肚里面翻腾的火苗,我似乎看到一个幻影 ,一个浑身灌火的女人在歇斯底里的呐喊。

   四

透过厨房的那扇窗柩,我看到青黪色的苍穹下洒下了一场凛冽的霏雨,在清淡的月色照拂下闪着姣白色的亮光。雨虽小,但是却是打得屋外的树枝窸窣作响。

“木生,木生,干啥子出神咧?你是念过书的人,今天乘着机会,我倒要问你一个问题”,他神秘兮兮的盯着我。

“你问”,我说。

“你说啊,这遗体捐赠真的拿不到钱的?”,他支起眼眶,犹犹豫豫的嗫嚅。

“啊,遗体捐赠?少平叔,你还知道这个公益事业啊?不过我们国家的法律明确规定遗体是不可以买卖的,只可以是公益的捐赠,”,我说。

“哦,这样的话,那个医生倒没有哄骗我”,他一脸颓靡的神情,“怪不得当我说想把雨寒的遗体卖给医学院,只要五千块钱的时候,他们扬言要报警抓我”,他讪讪的说。

一种觳觫感弥漫我的胸脯,我遽然立起身来,我的心在颤抖,这并非因为寒冷。

虽然我是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但是对于遗体捐赠这些事,我还是有所顾及的,我还保留着传统的保守说法,人怎么来就应该怎么样离去,这是对死者的尊重。

我愤怒的问他,“难道你真的怎么狠心吗?难道你不知道遗体被捐给学校之后是要泡在福尔马林溶剂里面,拱那些学生拿来解剖的吗?看着学生把嫂子的身子挖得坑坑洼洼的,难道你不会感到心寒吗?”

他这样反驳我,“这人都死了,都不会痛的了,挨几个刀子怎么了?”

我说,“少平叔,你可不傻,还想靠这个捞钱。”

他贼贼的笑着。

“难道你没有把嫂子火化了之后葬在这里的打算吗?毕竟她都是你的妻子,俗话说,一日夫妻白日恩,白日夫妻深似海。”

“木生啊,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咧,现在的火葬啊,贵得很,动辄就要几千块钱了,我原本还打算悄悄的把尸体运回来土葬的,但是现在政府查得严,土葬被发现了,是要被罚款的,所以我就免费的捐赠给医学院了,也算是给自己在阴冥积累点阴德吧,不过倒是便宜了那班兔崽子。而且啊,我哪里有家呢,这里也不是家,只是一个捞钱的地方而已。”

我对他那副鄙陋的嘴脸深感厌恶,但是我忽然想到嫂子产下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我问,“那孩子呢?”

“死了罢,我没留意,怕医院又要问我拿住院费了,我就悄悄的溜了出来,不过,没了娘的孩子,能活吗?”,他轻描淡写的说道。

我没回话,空气是静默的。

凭心而论,我倒是自私的认为可能死去对于孩子而已才是一种真正的解脱,不然这个世界上又会多出一个灵魂空瘪瘪的孩子。

   五

窗外初霁了,朦胧的月色又熹熹微微的落了下来,我于他默然的坐着,灶里,还洇着湿气的湿柴尾蒂上还咝咝的冒着泡沫儿,锅里的蒸汽拱起锅盖,往外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少平叔,饭呐,在锅里沤了那么久,怕是都烊了去”,我幡然醒悟,冲他嚷了一句。

他遽然起立,手忙脚乱的拿起细网孔的笊篱去捞锅里的米糁,漉过水后,盛在两个白花花的大白海碗里。

我知道是时候离开了,我起身,“少平叔,我吃过了,就先回去了。”

接下来就是客套的话语,推推搡搡的,我便勉强的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碗。

“木生,回去之后,跟你爸好好说说,你少平叔活得挺窝囊的,希望他可以救济一下…也要跟领导说一下…”,他喃喃不休的咕嘟。

我一一允诺了以后,便端饭到饭厅上面等他热几个小菜上来。

饭局是没有言语的,只有互相用竹箸搛菜的声息,我逼着我的牙关咽下了这些不明来历的食物。

饭后,我起身告辞,通过甬道,踏出门槛,这时我才感到我的双腿如同酥软了一般,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木生,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我背对着他,举起右手,摆了个“OK”的姿势。

不知怎么的,我脑海竟会溘然闪过鲁迅先生所说的“吃人”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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