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小新,土家族青年。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幺叔:
2019年春节:我在悲痛的边缘感受来自身边的温暖
【写在前面】
2011年冬天,爷爷因病过世,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理解到死亡这个词离我们很近。不料接下来的2013年和2014年,外公和外婆相继过世,老家的老房子往后无人居住,便在风雨中显得落幕不堪。庆幸的是,奶奶身体尚好,我们都觉得她能活到90岁以上。不曾想,最近一次接触到死亡,竟是出生于1972年的幺耶(我们老家管幺叔叫幺耶)。
如今,幺耶离开我们已经半年多了,他是在半夜突发疾病走的,临时送医院没能抢救过来,以至于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夺走幺耶生命的是何故?在这期间,我曾无数次想将对他的思念写出来,可又无数次地悄悄按下了内心的这个冲动。因为我知道,一旦我真正将它写出来,可能从我的内心里就真正地放下他了;与其如此,还不如不写,这样就代表幺耶即便走了,也依旧活在我们的心中。
就这样,在无数次“写还是不写”的激烈对抗和冲突中,时间一晃而过,已经有整整半年时间。然而在今天,当我将雨儿的文章转在了自己的微信朋友圈时,鉴于我已经很久不曾写文抒情,一位尊敬的长辈、兼曾经的老领导在该文底下提点我:“官样文章是工作所需,抒情小文是情怀所在。”一语中的,让我如梦初醒。
言及至此,内心的涌动复又开始召唤。我知道,我亏欠幺耶的这篇文字,是时候该写出来了,因为文字是个“鬼精灵”,它可以将我们的思念化为有声、有形、有义、有情。
【正文】
2019年1月23日凌晨4时许,农历腊月十八,此时距离我过完29岁生日仅仅三天,在九眼桥附近的出租屋里,睡梦中的我接到了来自家里的电话,看到屏幕上爸爸的名字,心里不由一惊:不会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吧,心跳随之加速,头脑也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心里不停在想,这个时候,肯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若是这样,我宁愿不接这个令人揪心的电话。可急促的铃声不由我多想,就像一个精灵一样,不断催促我:“快接电话呀,你爸爸早就已经等不及了!”
大概五秒钟后,我颤颤巍巍地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那头的爸爸率先开腔,语气急促地告诉我:“汪金,你幺耶不行了。”那一瞬间,我的想法就是不断质疑,比如从哪儿听到的消息,消息是否属实?虽然我也知道,这事父亲不会乱说,可我依旧忍不住质疑,为的是给自己留有一线希望,哪怕这个希望非常渺茫。
爸爸匆匆地跟我说了几句之后,便匆匆地挂断了打给我的电话,原因是跟幺耶一块在浙江打工的一个幺姑父给爸爸打电话过来了,而挂断的原因是他那里有幺耶最近最新的消息。几分钟后,爸爸复又打过来,这次带来的消息绝对是一个噩耗,经过四十余分钟的各种医护抢救,幺耶还是走了,离开了他念念不忘的儿女,离开了跟他朝夕相处的爱人,离开了他年逾八旬的母亲,离开了他所有的亲人,离开了这个美好的世界。
雨儿跟我一样,虽然都是在极度困倦中醒来,但闻此噩耗,两个人再也无法入睡,哪怕头疼欲裂、泪湿沾襟,于是便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关于幺耶的身前印象和身后事,也有关于奶奶今后的养老问题,还有堂弟堂妹的学业问题,聊了许多,许多……直到清晨八点时,不得不起床上班。
窗外,车流声、鼎沸声,还有一环路下穿隧道工程施工的机器声,渐渐密了。深冬的寒冷天气,丝毫未能阻挡这个世界在黎明中醒来,眼睁睁地看着天亮,只是内心的感情很复杂,很难过。无论是谁,纵是你博览群书,恐怕也无法穷尽语言来形容、来描绘那一刻的悲痛心情。
(一)惊闻噩耗,姐弟情殇
在幺耶临走的前一天,爸爸在老家给自家的老房子上捡瓦,这是他延续多年的习惯,每隔一两年就要上房揭一次瓦,然后将它们重新理顺。那天下午,幺耶还给爸爸打过一次电话,内容是关于过年回家要将奶奶的棺材刷一次油漆,让爸爸在家帮忙打听一下哪里有正宗的油漆可卖。
可爸爸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他们兄弟间的最后一次通话,次日凌晨,幺耶走了,纵有再多的话,都没法倾诉和诉说。因此事件,爸爸的瓦也捡不成了,那点不多的收尾工作后来一直拖到了年后才完工。
跟很多电视剧中的桥段一样,奶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一大家人都善意地瞒着她,无奈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幺耶是凌晨走的,当天,在城里生活的大姑一家、三叔一家都先后回家探望,只是这样的探望只能起到一种理想的心理慰藉作用,就结果而言终究是于事无补。然而,作为亲情的补充,这样的探望却是很有必要的,也是必不可少的。试想一下,家中遭此重大变故,亲友四邻若是无人探望,又该是何等的悲哀。
得知结果后,我通过与跟幺耶一起在浙江打工创业的一个表弟联系,借他之口告诉幺娘,让家里的弟弟妹妹到浙江去见他们的爸爸最后一面,看他最后一眼。得到了幺娘的认同,也许幺娘本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的舅舅从老家带着两姊妹赶乘当天下午的飞机,直飞浙江宁波,顺道用幺耶自己的车将他接回家。
幺耶膝下有子女一双,大女儿盼盼刚刚考完试在家,和奶奶一起生活,小儿子冰冰尚在马喇中学进行初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最后一天的考试还未开考,家里就接到了如此令人痛心的消息,考试自然是考不成了。待天一亮,幺耶的小舅子就开车到家里接走了盼盼,给奶奶说,“要带盼盼出去旅游几天,并表示要坐飞机去。”
不知道实情的奶奶还真以为盼盼是去旅游了,可我却想到,在那两天,她的心里应该会有那么一丝不安。一是很久不见的亲人挨个轮番前来探望,二是大家说话总是躲躲闪闪,似乎在掩饰什么?再者,从大家的脸上,她应该能够看到一丝异样吧。往日的谈笑风生,变成了一张张严峻的面孔。
我虽然不在家,仅能通过想象妄自揣测一番,从未坐过飞机的盼盼在出门时,兴许心中还有一点小激动吧,收拾带上换洗衣服,就跟着她的幺舅乘车离开了老家。冬天的山里,一片萧索迹象,唯有农家屋顶上不时升腾而起的炊烟和鸡鸣狗吠之声,才让老家有了一丝逼仄之外的生气。
汽车七拐八弯,下河谷,爬山头,经过一道垭口,直到身后再也看不到老家的影像,妹妹的幺舅才告诉她这个残酷的事实。我甚至能猜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盼盼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理崩溃,以及瞬间嚎啕大哭的场景。远在成都的我,关于此事,是后面才知道的。
汽车随后开到马喇中学,经过与冰冰班主任邱老师的沟通,征求她的同意,直接接走了冰冰,冰冰原本还有两科考试,在这样的变故面前,现在一切都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买了当天下午出行的机票,两姊妹在其大姨家度过了应该是有生以来最难过的时光。
担忧、痛苦、焦虑、迷茫……在那个上午和中午,18岁的盼盼和15岁的冰冰两姊妹坐立难安,待我中午给他们打电话时,姐弟俩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大概在两点左右,姐弟俩在其表哥开车护送下,与其幺舅到了黔江武陵山机场,搭乘四点多前往宁波的航班。
长长的跑道上,一架由重庆飞来的航班如约而至,进站的旅客鱼贯而入,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迈着沉重的双腿登上舷梯,走进“大鸟”的肚子里落座。随着飞机滑翔腾飞、跃空而起,机舱内逐渐归于安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二)心情急迫,一路向东
时至今日,我依旧难忘那一天的场景,那应该是我打接电话最多的一天,不管来自家里的,亲戚的,打给家里的,打给其他亲人的,电话铃声时不时响起,不管多困、多累,都得接。
受此噩耗影响,那一天,浑浑噩噩的我茶饭不思,食堂吃饭难以下咽,忘了回收餐盘,走路也觉得头重脚轻。上班后,我在第一时间就给领导汇报了家里的变故,也提出了请假的想法,幸得领导支持,让我先别慌,不要自乱阵脚,待家里稍微稳定一下再考虑请假的事儿。但以我当时的心境,恨不得马上飞回家,或者说是飞到浙江。
视角转回家里,爸爸和妈妈以及隔壁的伯母在确认消息后,也是彻夜未眠,而后起身烧了火炉,在断断续续的交谈里,语气中尽是叹息,以及惆怅的情绪。既然结果无可逆转,接下来,该如何处理幺耶的身后事,就摆在了恰好在家的爸爸肩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凡事总得有个人来牵头。还好三叔在县城,忙完了自己的事儿,也回家帮忙料理。
按照渝东南的土家风俗,人死是要进行土葬的,哪怕火化也不例外,只要到了生养他的地方,一定要入土为安。那么问题来了,因为幺耶年仅46岁,一向身体硬朗的他对身后事完全没有准备,首先得为他买一副棺材。然而,刚从浙江工地上回家不久的爸爸还未结账,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钱,于是我紧急转了4000元给爸爸,以便他在家里备不时之需,其中最关键的是爸爸要预先出钱给幺耶买一副棺材。
当天,在城里的表哥开车回去,主要是探望自己的外婆,爸爸和堂姐夫伟哥顺道坐车一块去了胡家坝和镇上,为幺耶选买棺材。也可能是心情极度不佳,短短十来公里的路程,爸爸来回路上吐了好几次,每次都令人揪心。后来,实在难熬的他选择了步行回家。好在买好了棺材,爸爸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当天晚上,就是否去浙江接幺耶,是开车去还是坐飞机去,一家去几个人?一大家人提过各种方案,直到半夜三点还在打电话。临时订机票,发现成都飞往宁波的机票较贵,且时间上并没有节约,我索性就订了由重庆飞宁波的机票,机票310元。而我来成都不久,刚从试用期转正,第一个月的工资大概是304元,后面还带了两个小数点。
也就是说,来成都第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一张重庆到宁波的机票;另一方面,因为初来乍到,一切都是白手起家,创业维艰,各方面的开销很大。但我觉得,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钱没了可以通过努力再挣,若是情没了,一切就没有了努力的意义。幸好雨儿很支持我去浙江接幺耶,并给了我一张她的银行卡,以备不时之需。
即便爸爸曾在电话中告诉我,希望我能早点回去,帮他分担一些家中的事儿,可我还是觉得,应该前往浙江宁波,将幺耶接回老家、护送回家更有意义。没有经过与父母商量,我直接先斩后奏,买了机票去浙江,既有见幺耶最后一面的成分,也有接他回家的目的。
1月24日凌晨六点,成都的街头很冷,我拖着行李箱,路灯的倒影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偶有几个路人相向而行,环卫工人正奋力地打扫路面暖和身子。在临上地铁磨子桥站前,我拐进一环路上的一家餐馆要了一碗稀饭带走,老板问我是否需要其他的包子之类的早餐,回答说不用,遭致她一阵白眼和絮叨。可这个中年大姐哪里知道,按我当时的心情,那还能吃得下东西,我所谓要一碗稀饭,完全是为了在路上不至于被饿晕。进地铁站时,匆匆喝了几口滚烫的稀饭,便将其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成都东站,人来人往,八点钟的动车将我载往重庆,临时买票是一张站票,所幸上车后发现一个空位,如此一直安然坐到重庆。路上,久未联系的大伯给我打来电话,询问我多久到,几个人,将就好安排回家的车,在电话里一一告知便挂了电话。
重新回到座位,总觉得心里不塌实,又给大伯打了个电话,让他转告幺娘,幺耶的遗体告别,特别是进行火化时一定要等到我到达宁波才行,不然我的此行将毫无意义。打完了这个电话,心里才稍微放心一点,这才从容不迫地往浙江赶去。
十点左右到重庆,随即乘坐轻轨直接赶到重庆江北机场T2航站楼,根本顾不上吃饭,排队入场进站,还有差不多半小时登机,各种坐立不安,给爸爸打电话,他正和三叔一块给幺耶寻找墓地,另外还要请人给逝去的祖先们写包封,这是老家的习俗,一家人但凡红白喜事都要给“老年人”写包封,向其告知后代经历的大事小情。
12点一刻,飞机载着我和一份急切的心情,由山城起飞,向正东方向飞去,下午两点半左右,飞机平稳降落在宁波机场,开机,走出机场,突然发现跟幺耶一块在浙江打工的幺姑父早已等候在场外,随即向目的地乐清市赶去。
(三)生死两隔,工友暖心
幺耶临走的前几天,雨儿在经历部分高校面试以及《廉政瞭望》面试失败后,重新报考了《四川法治报》并获得通过。在我前往浙江之时,雨儿也前往医院参加体检并办理入职手续,我因为特殊原因一个人先行离开成都,雨儿在经过体检之后并于1月25日上午乘坐火车赶回黔江。
一路紧赶慢赶,早餐仅喝了几口稀饭,在飞机上吃了一点简单的午餐后,当天下午,幺姑父接到我后便匆匆驾车前往乐清市人民医院。一路上,谈论了一些关于幺耶的情况,因为休息不好、头疼欲裂,再无多话,我们都知道,哪怕说得再多都绕不开幺耶,身前事、身后名,如何盖棺定论?
虽是东部沿海城市,但一路上的绿化却不尽如人意。下了高速公路,一路七拐八弯,乐清市人民医院的大楼便出现在我的眼前。这座医院应该是附近的最高楼吧,放眼望去,没有一个大楼可与这个医院大楼比高。目测应该在30层以上。我知道,在巍峨的大楼深处,或者说是在医院最隐蔽处的某一个角落,我的幺耶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想到这,我的心里沉甸甸的。
在医院的侧门,等到幺娘、堂弟堂妹以及其他老家赶来的亲朋好友,一行十几人来到医院的后院,个个都表情凝重、庄重肃穆,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嘻嘻哈哈。看见尚为年幼的堂弟堂妹,心里不由一紧,他们还是两个孩子,可现实却在那一天活生生要将他们逼成自己的天,自己成为自己的王。
等了差不多十来分钟,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姗姗来迟,随着铁门打开,我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列冰柜,分为上下三层,幺耶躺在左边最上层,当拉开铁盒子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幺耶那张被冰冻得瘦削的脸,他睡觉时穿的衣服在抢救后尚未复原,肚子上方空空如也,触摸他的身体,只觉得一阵寒凉。此时,整个太平间里充斥了令人痛彻心扉的哭声。谁能想到,在1月22日晚上还谈笑风生的幺耶,当天晚上竟一命呜呼,离我们而去。
看着亲爱的幺耶,静静地躺在冰冻的铁盒子里,我的心里悲痛至极,但我全程未流出一滴眼泪,除了在刚听到幺耶离世时在成都九眼桥的出租屋里哭过以外,直到幺耶上山都未流泪,当然这是后话。但这并不代表心里不悲痛,不然也不会有这篇读来令人潸然泪下的文字啦。
逝者已矣,生者坚强,哭过之后,如何安抚好家人?这是亟待思考的问题,因为幺耶是突发疾病离开,并非是上班期间突发疾病,与工伤死亡赔偿丝毫不沾边,在经过咨询律师和法官朋友后,决定放弃这方面索赔,反之只期待工厂老板良心发现,考虑幺耶上有老下有小的关系,多给一点人道主义救援。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低估了人性的伟大。作为商人,无奸不商的古训由来已久,在获悉幺耶离世后,其工厂老板在23日一大早就来到医院,名曰探望家属,实则确定了幺耶的死跟他们厂里毫无关系。随后工厂财务迅速送来了幺耶的工资,另给了6000元抚恤费。
人生啊,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这样的商人眼里,竟然只用6000元打发了,天地同悲。同在浙江的大伯、幺耶的亲大哥随后与幺娘重新找到厂领导,希望能争取到多一点的补助费用,被老板无情拒绝,后来可能觉得实在不忍心,又再补助4000元,合计1万元,至此,幺耶的离世与这个工厂再无瓜葛。
与工厂老板的无情无义相比,我看到了工人们的伟大和人性的光辉。这世界,平时虽然冷冰冰的人,在关键时刻也能成其高大和伟岸。幺耶离开后,其同厂工作的工友们自发地为幺耶家属捐款,大家100、200、300、500拼凑起来,募捐金额达到9000多元,比工厂老板开始给的6000元抚恤金足足多出了一半。当这笔钱转交到幺娘手上,一个弱女子再一次哭得稀里哗啦。是啊,噩耗传来,她早已哭干了眼泪,所有的事儿都要经她点头认可,我能理解她无助的心情。
(四)最后一见,亲情无边
从太平间出来,我们一行人回到了幺耶与老家的亲戚们一同租住的老房子,房屋分为上下两层,幺耶和接我的幺姑父两家分睡楼上的两间房,堂姐和姐夫则在楼下的一间,厨房和厕所都是共用。屋外,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院坝,几辆车整齐停放,幺耶的车也在这里。
吃过晚饭,大家随即收拾好各自的东西装车。因为第二天要进行火化,然后回家,开车的表叔和幺姑父便先行去睡觉了。我则因为一个远房表弟的到来多陪了一会儿,后来,因为要给幺耶送寿衣,在晚上十点左右,我和这个表弟、堂姐夫再次前往医院的太平间。刚好碰上工作人员在给另一个死者化妆,吓了我们一跳,赶紧退出,交完费用,约定好次日八点到此拉走幺耶的遗体并火化。
开车回去,夜宿在表弟家里,见到久未相见的大姑,发现她的白头发多了,背也微微有点驼了,感慨时间流逝,这个从小在我心中形象高大的大姑也慢慢地老了,岁月啊,真像是一把刀。一宿无话,当天晚上,即便我是一个人睡一张大床,可丝毫没有睡意,翻来覆去、辗转反侧,25日一大早就醒来。搭乘幺姑父的车又到了乐清市人民医院,来到那个隐晦的房间,位于一楼后院的位置。
殡仪馆的灵车在八点半时分来到医院,开车的是一个帅气高大的小伙子,也许是看出了我们的身份。在路上,小哥哥就给我们讲述在殡仪馆的注意事项,并介绍了骨灰盒的价格区间,让我们做到心里有数。由于老家下葬重棺材,我和幺娘商量后,决定买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
而在我抵达浙江之前,前面提到的这个表弟在医院和各个部门跑上跑下,为幺耶办理暂住证,用以在火化时可以免费。经过他大半天的奔波,暂住证材料均已备齐,只等我们在殡仪馆火化时出示即可免费。火化时,原本这个表弟也要去的,但因为孩子突发高烧未能同去。
感谢这位叫黄俊的表弟,他做了应该由我们家人该做的事儿,且不居功,在那个寒凉的冬天里,为幺娘带来了一束光。还有前文提到了幺姑父陈明书、以及来自老家的众多乡亲们,他们不计农村旧时的封建禁忌,在幺耶的后事处理上居功至伟。在此,我谨以一个侄子的身份,向他们一并致以最诚挚的感激和敬意。
在殡仪馆办理手续时,工作人员非常热情,完全没有某些部门“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尴尬,有了灵车司机的忠告,我为幺耶选了最便宜的一款骨灰盒,再加上一条红色的毛巾,用以包裹骨灰盒,两样物品花了280元,再加上一些其他费用,总共360元,在大概等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们用一个骨灰盒,一条红色毛巾,从殡仪馆将亲爱的幺耶带走。
乐清市殡仪馆的8号火炉,成了幺耶躯体在人间最后的留存处。我和幺娘及堂弟堂妹们一道,在火炉前见了幺耶在尘世间的最后一眼,却收不到任何一丝回应,往日幽默风趣的幺耶面如死灰,双眼紧闭,除了鼻孔下因为抢救时被掐出血的伤痕,没有任何异样,在告别时,我又想到了幺耶曾经对我的谆谆教导。那一刻,绝对是最难忘的凝视,最不忍的离别。
出来时,我怕幺娘承受不住,嘱咐冰冰和盼盼扶好幺娘,由我抱着装着幺耶的骨灰盒出来,走了差不多有一百米,幺娘觉得还是应该由冰冰来抱骨灰盒,于是在殡仪馆内一个长下坡道上,我将骨灰盒转交给冰冰。一行四人从殡仪馆出来,脚步很慢,步子很沉,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一线之间、阴阳两隔的生死带给我心头不可磨灭的震撼。
我相信,这样的仪式是刻骨铭心的,也是作为年仅15岁的冰冰应该承担的,这样的交接代表着沉甸甸的责任。从此,山河失色,希望转移,成长的磨难和经历,都无可代替这生死之间给我们上的人生最重要的一课——那就是敬畏和良心。
(五)启程回家,实情相告
在宁波的两天,我时常听亲戚长辈们说起,幺耶和幺娘在外时非常节约,每逢过节放假,其他亲戚们都会开车出去周边转转,但幺耶从不出去玩儿。在他心里,时常想着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生活压力,尽量节约每一分钱,用以养老扶幼。
但幺耶爱车是真的,跟爱老婆一样,他的车买回来三年,在外若是稍微剐蹭一下都心疼不已,三年内,幺耶的行车里程才刚突破1万公里,这其中,还包括由浙江回了两趟老家,接近一半的里程。在后来幺娘的讲述中得知,幺耶买车是用的三年按揭,在最后两个月,幺耶将剩余该还的车款一块打进扣款账户。此后那张卡里再无一分钱,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如此。也就是说,幺耶虽然走了,但未给家里留下任何债务。
1月25日中午十分,表叔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幺娘和两姊妹坐在后排,幺耶的骨灰盒由三个人轮流报着,一辆车,六个人向着遥远的黔江出发。在我们从浙江往回赶时,家里也揭开了谜底。84岁的奶奶,在爸爸和三叔经过充分沟通和商量后,一大家人决定给奶奶说实话。在奶奶后来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大概理清了当时的来龙去脉。
由于我们在浙江即将回家,奶奶若是没有心理准备,只怕他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当时一大家人到幺耶家里(爷爷奶奶早年就跟幺耶一家生活),大家先是避重就轻,问奶奶是否有啥愿望,是否需要买衣服,是否有啥想吃的……不知真相的奶奶回答说:“吃的穿的都有,大家不用浪费钱。”
眼见奶奶不上道,三叔就鼓起勇气说了实话:“娘,汪元(幺耶的姓名简称)在外头着病了……”话未说完,就已经开始掉眼泪并哭出了声,奶奶何等聪明,知道这是大事不好,猜到自己最心疼的小儿子已经先他而去,那个嚎啕大哭,哭得大家是撕心裂肺。本就悲痛的一家人,在这一刻无不痛哭,这个场面我虽然不曾经历,但我能想到这样的悲痛。不需要顾及面子、尊严,大家只想安安静静地,或者说是放肆地哭一场。
奶奶哭,大家陪着她哭,哭过之后,爸爸和三叔还有更重要的事儿,找墓地、拉石头、选日子、请劳力、砍柴备火,以及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均需要他们来打理安排,幺耶的大哥、我的大伯在浙江跟我们一块护送幺耶回家。奶奶哭了一个多小时后,便渐渐恢复了理智,开始帮助料理家务,找东找西。顺便提一句,奶奶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老党员,在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的1952年就已经入了党,其党龄比她最大的孩子、我的大姑还长两岁。
从乐清市到重庆市黔江区,导航历程近1700公里,一同出发的两辆车,苦于高速公路拥堵不堪,失去前后联系,便一前一后分开行走,目的地都是黔江。
从乐清出发,衢州是必经之要道,正常到达衢州,大约只需4个小时,但当我们到达衢州,花了差不多十个小时,一路堵车,车上的我们几乎不敢喝太多水,以免路上上厕所的尴尬。在衢州服务区,饥肠辘辘的我们在超市买了方便面,在排队接开水时才发现,因为人流量太大,开水供不应求,与其说是开水,不如说是热水,泡面根本泡不熟。于是大家囫囵吞枣,找了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静静地把泡面吃完,便继续赶路。
那个吃泡面的晚上,原本手机里还留有一张照片,后来因为换手机,照片遗失了,一同遗失的,还有乐清市人民医院的一张照片,也许是害怕睹物思人,未曾保留,如今想来也甚是可惜。
家里知道我们在路上,不时打电话询问路途中的情况。一直嘱咐我们不要赶急,确保安全到达即可。长距离开车,而且是在心情压力极大的时候,开车的疲倦不时袭来,而我只在重庆老家的山路上开过车,从未上过高速,表叔一直强撑着,在夜里一点左右时实在熬不下去,才让我接手,人歇车不歇,一切只为了早点到家,长时间在路上,有一定的风险,也有一定的变数,这是我们一家人都承受不起的。
(六)“一起出门,一块回家”
第一次开高速,还是不熟悉的晚上,说不怕是假的,但我更怕的,是因为我若是一时操作不慎,酿成事故,没有人能承担这样的后果。幸好,有了在老家接近一年的驾驶经历,在一路害怕中渐行渐远,离家越来越近。因为是第一次开高速,幺娘不敢睡觉,一路提心吊胆,但凡觉得稍微快了,就喊我一定要慢下来。在那样的情况下,想是她也很难睡着吧。
车轮战的效果比较理想,不知道开了多久,只知道一直未停歇。在贵州和湖南境内时,因为大山阻隔,高速公路在山间蜿蜒,远远超出了车灯的距离,我从开始的120公里/小时降到了80公里/小时,心里极度畏惧,生怕一不小心冲出了高速公路,就这样一路战战兢兢,表叔开一段,实在熬不住我就顶上一段,在清晨的曙光到来时,我们进到了一个服务区大约休息了半个小时,继续赶路。
窗外,寒风呼啸,累极的我们在车上,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呼噜。而在我接下来的驾驶过程中,印象中最深的地点是位于湘西州的矮寨大桥,国家4A级景区,不巧的是,在2017年年底开展武陵山旅游发展联盟周边区(县)市州采访时,首站就曾有幸到过矮寨大桥的核心景区内(高速公路桥下)拍摄参观。那一次的经历,我们还巧遇了湘西州的一名姓张的常委副州长,并邀请他接受了报道组的专访。
过了矮寨大桥,我知道家乡的方向近在咫尺,再一次轮换后,就由表叔一己之力开到黔江。26日下午三点半,在数十个电话沟通后,我们终于从黔江南下了高速。等在高速路口的,是亮哥、有雨儿及其他家人。我算了下时间,幺耶在离世大约84个小时后,终于在我们的护送下平安抵达故乡黔江,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武陵山水。
先期抵达的幺姑父也在高速路口迎接,原以为他们会提前回家,没想到一直在等我们。他们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朴实:“汪元我们是一路出的门,今天也要一起回家。”听闻这个,我再次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和生命的荣光。“虽然没有钱寸步难行,但钱并不是万能的,相处久了,情分有时显得更为重要。”在我看来,这种情分,远非那个工厂老板所能理解和体会的。这殡仪馆内,我有注意到,好几个灵堂内,都显得冷冷清清,经在浙江打工多年的亲戚们介绍,那边的人情味儿非常淡薄、近乎冷漠。
在爸爸的计划中,在我们即将抵达黔江时,他将和三叔从家里开车出来很远,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迎接幺耶回家。而在我的故乡五里和必经的蓬东乡中间因一座公母山阻隔,两乡之间仅靠一个大约30米的隧洞连接。在我的建议下,爸爸一行开车出了这个石笋隧洞,到蓬东乡境内迎接,以我的理解,这也代表了从他乡将幺耶迎回故乡的含义,以此弥补不能远去浙江亲迎的缺憾。
下车后的情形,足足令我们大吃一惊,在最开始的计划中,只有爸爸和三叔开车前来,最多也就两三辆车,可到现场一数,有了七辆车以及乡亲们在此等候多时,下车系上黑丝带。发现有很多人我甚至都不认识,加上一同从黔江出发的三辆车,一行十辆车浩浩汤汤地往老家的方向驶去。
亮哥带头,我们的车紧随其后。其间,我告诉两位尚未懂事的堂弟堂妹,即便不认识前来迎接的人,但这足以说明他们的父亲在村里是受人尊敬的,生而为人,我们不要被社会上名利遮住了眼睛。身前行事与身后名声息息相关,同等重要。
(七)乡情淳朴,善良乡亲
十辆车低速前进,在某些拐弯处,我看到这样的场景,全都开启双闪的汽车一辆接一辆,没有鸣笛,更没有插队,只有队末三叔的车里,偶尔传来爸爸扔出鞭炮声。我们抵达家里时,周边的邻居们都前来探望,下车后,我们将幺耶的骨灰盒置于专用的桌子上,这是爸爸在出门前就准备好的。
在我转身的那一刻,发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往前凑,我知道这是老家的乡亲们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表达他们对幺耶突然离世的悼念之情。而此时,我更关注的是84岁的奶奶,按照爸爸的说法,奶奶需要过三道坎儿,第一道坎是得知幺耶离世时,第二道坎是我们将幺耶接回家时,第三道坎是幺耶上山、入土为安时。
因此,我尤其关注奶奶的状态和情况。从灶房里出来,奶奶不停地走动,似乎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大姑及伯娘婶婶们害怕奶奶承受不住,一直搀扶着奶奶。直到我们将装着幺耶的骨灰盒安放在供桌上,奶奶似乎再也忍不住,望着桌上的骨灰盒痴痴地发呆,隐藏在黑眼球后面的眼泪却犹如泉水一般,不停地往外翻滚。
身边的人立即端来一条板凳,好让奶奶坐下。我想,奶奶虽然坐在凳子上,但心里应该是翻江倒海、巨浪翻滚吧。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首次听到奶奶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与我同辈的姐弟们则分别跪成两排,向着骨灰盒的方向,长久地静默、痛哭,头上包裹着孝布。当我回转身,发现很多邻居,不论亲疏、远近、老少,大家眼里都噙满了泪花,男人们的脸上,个个神情庄重,给予了一个年轻生命应有的尊重和尊严。
远在成都的贵哥一家一大早从成都出发往家赶,在我们到家后不久后也赶至家中,尽一份作为家人的责任,吊唁、探望、亲情守候。当晚,贵哥和他的父亲、亮哥、爸爸就守了我们到家后的第一个夜晚。
我无法说服当时的自己,若是用手机照片或者视频的方式记录下当时的情景,恐怕我心里也许能有一丝安慰。可我当时心里只有悲痛,并不想如此。在我看来,这样的记录本身就带有悲痛的色彩,最关键的是在我心中始终觉得这是对逝者的不尊重,以至于我虽然亲历了幺耶身后大多数事情,但我未敢留有任何有关照片和视频的记录。
哀痛的场面过后,人群渐渐散去,也许是乡亲们有感于幺耶的离开带给活着的人带来的巨大生活压力,朴素的乡亲们在用最淳朴的礼节迎接幺耶归家后便纷纷离开,留都留不住。这在之后的几天中再次体现得淋漓尽致,邻近的乡亲们在帮忙搬运石头、帮忙砍柴后就各回各家,并不去家里吃饭,一幕幕的场景,给了我很多的感动。
那些可敬可亲的乡亲们,淳朴得如同一张白纸,在我们遭此劫难时,给我们带来了一盏盏明灯、一点点暖意,让我们在悲痛的边缘,心安理得地感受着来自身边的温暖。我在这样的氛围中,感受到了大家的善良,人性的温情以及乐于助人的初心和传统。
之后的日子里,在幺耶上山前,我们一家人轮流守夜,也因此造成休息睡眠严重不足,在腊月二十七下午,幺耶上山前一天,我开三叔的车进城时,在路上发生了追尾,幸无人员伤亡事故发生,也算是冥冥之中不幸中的万幸。被对方车主闹得不可开交,在保险理赔之外,赔偿了800元了事,暂歇争戈。
当天夜里,因为车辆损坏,加之幺耶第二天一早上山,我的心情一度悲痛到极点,干啥啥没劲,吃嘛嘛不香。幸好当晚一同守夜的人比较多,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夜里,估计没有一个人能兴奋得起来。
不曾想,当天晚上的天气也是风云突变,小雨之外,还飘起了雪花,气温低得吓人,我们在极度疲倦中还得抵御来自门缝外的凄风苦雨,苦了老爸,既要帮我的错失承担赔偿责任,还得料理好家中的大小事务,将幺耶平安送上山。那一夜,父亲几乎没有坐过片刻,烧火、加碳、找东找西、安排客人住宿。我突然发现,幺耶过世后,我所能做的其实不多,甚至是远远不够。
按照家里的风俗,亮哥作为幺耶在家的长侄,在发丧后打火走在最前面,名曰为幺耶引路,我和孝男孝女随后跟上,然后是灵柩,作为这一行的绝对主力,加上雨天路滑,除了抬丧的主力外,其余人都是推拉拖拽,一来确保安全,二则也有人多力量大的因素。爸爸为幺耶选的棺材足有四五百斤重,我曾用手抬过小的那一端,勉强能抬起,若是两端同时起抬,我不能保证能承受得住一分钟。
(八)入土为安,伤悲又起
在此期间,令我感动的,还有盼盼和冰冰的班主任老师,他们顾不上山高路远、雨天路滑,分别前往家中慰问和探望,这份师生之间的情谊值得他们两个人倍加珍惜。悲痛之余,我看到了这样一份纯真的师生情谊,与当下的某些负面新闻缠身的老师个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腊月二十八,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众多乡亲的帮助下,幺耶在长长的队伍中被送别,进行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项仪式——入土为安。一路甚是路滑,好在大家齐心协力,总算是有惊无险。只是苦了必经之路的一块土豆地,被人来人往一踩,活生生多出了无数双脚印。在墓地,帮忙的人用一根绳线,两块木桩,不停地对方位,以便棺材摆正位置,经大伯、爸爸和三叔同意后才盖土。骨灰盒,作为盛放幺耶的一个最重要的器械,也被埋在了棺材前边。
在棺材落土后,冰冰将骨灰从盒子里倒进棺材内,均匀地洒在棺材板上,在盖上棺材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亲爱的幺耶,除了那流传不多的照片以外,以后只能在梦中相见了,只是半年多过去,我从未在梦中见过他。
在虚掩了一层土后,我们回家给幺耶烧灵屋。灵屋,多指用纸张和竹条拼做而成房屋,用于尘世之中烧给逝者,代表了活着的人为逝者准备的房屋及类似尘世的一切吃穿用度,以便逝者在另一个世界享用。这种朴素的中国思想,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的慰藉和传承。
而无论是发丧还是烧灵屋,作为孝子孝女的我们,回家时是不能沿路返回的,必须得走另一条路回家,具体原因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从小到大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回家时还需拾一些柴禾回家,意为抱柴(财、才)回家,蕴含了朴素的愿望。
吃过早饭,客人渐渐散去,留下来的多半是经过主人家挽留后的壮年劳动力,因为还有一件事未做,那就是垒坟。近20个劳力聚在一块,有的搬运石头,有的负责堆砌,各方人员分工合作,在中午时分将其垒好,在猛烈的鞭炮声中,代表了幺耶的身后事正式归于平静。
在那块专属于幺耶的土地上,幺耶的坟头大约朝向西方,放眼望去,层层垒土扶摇直上,有人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代表后世之人兴旺发达,保佑家人富贵平安。学过唯物学的我,还是愿意相信这种唯心主义带给我们的精神意义。试想一下,若是后世之人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即便再好的风水也不能尽如人愿。获取成功唯一的方法就是奋斗,不懈努力的奋斗,是向前,心无旁骛地向前!
仅仅间隔一天后,我们一大家人在悲痛中迎来2019年的除夕。除夕早上,获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凌晨被发现死于自家的厕所内,让人感慨于生命无常、世事难料。而仅仅在两天前,在幺耶的葬礼上,这位老人还曾为幺耶的葬礼敲家伙送行,又一起人间悲剧。
除夕当天,奶奶终于承受不住失去至亲的压力,一病不起,那几天,情况糟糕时,我们又彻夜不离地守护在她的身边,哪怕睡觉也不能例外,得有人看着,生怕她一时想不开,步了幺耶的后尘,这是我们远远不能承受的,也是最不愿意看到的。
好在当地的乡村医生不辞辛劳,来到家中为奶奶缓解了痛苦,可初一的晚上,我和爸爸去给外公外婆上坟后,原计划当晚住在一个舅舅家中,在晚上十点半,幺娘的电话又把我们急切地召回家中,奶奶的情况恶化了,不停地呻吟,让人看着心疼不已。我们都知道奶奶的病根皆是因为幺耶的突然离开,可大家竟不能使上一点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干着急。除了守护在身边外,我们无法为她做任何一点有用的事情。
(九)奶奶病重,全家不安
在上世纪30年代出生、生逢乱世的奶奶,其成长经历本就颇为传奇,可以说是在不停地打压和排挤中,在夹缝中求生存、谋发展。一首拉扯大膝下六个孩子,如今,年逾八旬的她,还在帮幺耶带着两个堂弟堂妹,看守其家。令人欣慰的是,至今她的身体一直不错,这也是我能义无反顾地从黔江来到成都重头再来的一个重要因素。纵有千般不舍,奶奶还是对我到成都给予了语言和行动上的支持。
在去年11月,我和雨儿一起回老家向奶奶辞行时,奶奶曾经给了我和雨儿200元钱,勉励我们在成都好生奋斗、艰苦创业、和气生财,不要吵架,最重要的不要骂对方的家人。我至今记得那个场景,火炉边,奶奶那张慈祥的脸上,露出的历经岁月磨砺绽放出的笑容,犹如美丽的天山雪莲。我和雨儿不忍心拿奶奶这个钱,接过之后另加了一百,趁奶奶没注意,将其留在了家中的凳子上。
而在此次幺耶离世的精神打击中,我一直觉得,奶奶心中极强的党性修养是促使她走出泥淖的一个重要“催化剂”。这份党员的自我修养,如同黑暗之中一盏微弱的灯光,指引她不能沉迷于过去,凡事要向前看,开启新的生活。纵然悲痛,对结果而言始终是于事无补。
春节期间,奶奶因为受此重大打击,其身体也是时好时坏,每天都要打针输液,而在她的口述中,来自喉咙的疼痛让她备受煎熬。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一大家人围着她,打针、吃药、住院、信迷信……只要听说有啥好的方子,都不免一试。在正月下旬,奶奶的情况才稍微有所好转,待基本稳定后,爸爸才离家出门打工。
春节里,原本爸爸买了计划在节日期间放的鞭炮、礼炮,因为悲痛的心晴,我们一个都没放,全都拿去给逝去的亲人们上坟。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们完成了一年一度最神圣的仪式——用香烛纸钱及鞭炮表达对逝者的哀悼和纪念。
电影《寻梦环游记》告诉我们,人的死亡分为三个层次:第一次是身体的死亡,第二次是入土为安的埋葬,第三层次便是后世子孙完全忘记你的时候,这就代表了一个人真正的死亡。
在一次与冰冰的视频聊天中,奶奶告诉我已基本痊愈时,心里竟是莫名的温暖,奶奶经此打击还能慢慢走出心里魔障,对一家人来说也是莫大的幸运。后来听妈妈和大姑说,奶奶经常在干活儿时,想着想着就哭了,听起来令人唏嘘不已。
清明节,只有三天假,也没有提前买票,未曾回家挂清。五一时,一个难得的四天小长假回归,我也有机会回家,到各位亲人的坟前烧纸。不久后,奶奶的白内障因为要做手术,妈妈在医院全程陪了六天,直到奶奶出院。出院时,医护人员告诉奶奶,刚手术后的眼睛要避免强光暴晒和刺激,可一生勤快的奶奶根本听不进劝,在亮哥开车送她回家后就各种忙活,更顾不上阳光的暴晒了。后来,妈妈喊她去医院复查做手术的那只眼睛,奶奶竟不愿意去了,还跟妈妈杠起来,可把妈妈急得不要不要的,却又拿她没办法,不敢得罪。
慢慢地,我们一家人也想明白了,只要奶奶自己愿意,在确保安全和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她或多或少办点蔬菜,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和心灵的抚慰,若是一天啥事不干,难免她会东想西想,情到深处,痛哭当歌,这样反而对她的身体不利。
(十)成长蜕变,精神可嘉
五一回家,发现奶奶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看得出,幺耶带给她的疼痛至少在表面上随着时间慢慢变浅了,但我知道,更深的疼痛在她的心中。如同心魔一样,永远挥之不去。而随着年关已远,家里的人们相继外出,徒留妈妈一人长期在家,尽一份当儿媳的监管责任。在家读书的堂弟堂妹们也在周末回家,陪奶奶说说话,帮奶奶干点活,让奶奶不至于太过寂寞。
转眼到了六月,上学期期末都没考完的冰冰参加完中考,考前的电话里,我告诉他不要有任何心理压力,以他的实力考上黔江中学肯定没问题。考场三天征战后,亮哥开车去学校将冰冰接回家,顺便搬运在学校的东西和行李。自此宣告了他的初中生涯正式结束。
苦等了差不多二十天,冰冰买了票去他妈妈那里,打暑假工,妈妈则去学校代他拿通知书,拿到成绩的那一刻,于我而言真的有些震惊。原本他给我讲的:“黔江中学应该能上,但可能超分不会太多”。没想到成绩下来的那一刻,他竟然超出黔江中学分数线有70分,2006年,我的中考分数线也仅仅只超出黔江中学分数线46分。为他高兴之余,也为他们姐弟俩的命运多舛而感伤不已。
高中阶段的学习,绝对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再次,也希望冰冰能够更上一层楼,在社会阅历之外,学业上更能有所成长。在我近半年给冰冰和盼盼写的邮件中,对于学习的探讨、人生的方向一直是焦点,我也乐于见到他们跟我分享的一些有趣的事儿:高兴的、难过的、悲伤的……
而冰冰在打暑假工期间的表现也令人满意,因为工种的关系,他每天上班必须站着,自嘲每天都是成为“站神”的一天。而在最近的QQ空间里,我看到了16岁的冰冰在成长中的蜕变:“第一次在做到不愿意、可以放弃,但还在咬牙坚持的事儿。”
因为是暑假工,没有周末,每天都要上班,每天都是“站神”。但他正在通过自己的坚持,来理性看待这个世界。值得一提的是,去浙江时,因为临时买票,冰冰仅仅买到了一张站票,一路上20个小时,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去的。但听说他到浙江后,没有叫苦,更没有叫累。
与之相比,姐姐盼盼在重庆接受为期四个月的职业教育培训,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忍受着重庆特有的高温清蒸水煮,一个月白班、一个月晚班交替轮换,作息颠倒,生物钟紊乱,虽然对身体伤害极大,但也咬牙坚持,活出了19岁青春该有的模样:奋斗、向上、为善……
我不知道,这事儿要是放在去年之前,他们姐弟俩会不会有当下这样的理解和认知,但此刻对于我们这些家人来说,两姊妹的成长是可观的、可感知的,值得身后的家人为他们点赞。惟愿他们未来的人生道路能够康顺一些、平坦一些!
也许,刻骨铭心的疼痛背后,必然会藏着一副勇敢向着暴风雨出发的翅膀。这副翅膀名叫“涅槃蝶变,真翅高飞”。
后记:
感谢每一位读者能够看完这篇冗长又充满感情的文字,流着泪写下的文字,于我而言,在心里终于放下了,但又似乎是重生了。文字确实是个“鬼精灵”,本以为山穷水复已无路,哪曾想柳暗花明又一村。对于一个生长在武陵山区深处的土家族青年而言,还是觉得稻花香里说丰年来得实在,至少不会饿肚子。
过去的青春期里,幺耶对我多有教导,虽然对我也曾动手打过,动嘴吵过、骂过,但都是生命的一种经历。更多的是,在2000年左右时,我心中始终认为幺耶是比较洒脱的一个人,他写得一首好字,又喜欢看书、爱好音乐,赠我笛子、送我口琴,把他买的书分享给我阅读,在我幼时的心中播撒下了一颗爱的种子,而后生根发芽,长成大树。
很惭愧,即便是如今,我写的字依然赶不上幺耶的字体漂亮,但我永远记得,很多年前一个农忙时节的下午,在院坝的水泥洗衣板上,幺耶用粉笔教我写“口”字的时光,虽然很短暂,却让我记忆深刻,伴我求学、工作并一直走到现在。对文字的追逐和雕刻,正是年少的那份初心,让我在毕业六年后,还一直对文字工作矢志不渝、爱得认真彻底。
如今,幺耶虽然走了,但在我心中,他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不曾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