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官道上。
一匹白马缓步而来,嘚嘚嘚的声音,在刚刚入夜、道上空无一人的情况下,显得格外清晰。白马很特别,它看上去并不老迈,却似乎走的异常艰难。很大一会儿过去,它都如同在原地踏步。
而且,马背上并没有人,也没有马鞍。
终于等它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头瘸马。
它受伤了,后腿之上有个寸长的刀口,此时顺着刀口,还在有一滴没一滴的往外渗着血。
血是黑的,难道它中毒了?
只是黑血每出一滴,都会迅速的溶入空气之中,消失不见。
但白马似乎也随之弱上几分。
它继续往前挪着,看的出,它应该是想进城。
天又暗了几分,而白马离城门也近了许多。
只是这城,却并不好进。
白马要进的城,叫做黄梁府。
黄梁府虽小,却远近闻名,因为此地盛出一种特产,令许多个达官贵人、名人商贾,慕名而来。
他们大兴土木、重农弘商。既有归隐的朝臣,又有曾经富甲一方的豪绅,俨然皆把黄梁府当作了第二故乡。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何况,他们中很多人,早已下了河、脏了身。
所以,黄梁府,成了他们的归宿。
黄梁府中,有连他们的对头,都忌惮的人,而且是一群人。
这便是黄梁府的特产。
而这群人的处事原则便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他们是雇客,却又不同于一般的雇客,他们只在这黄梁府接生意,也只做黄梁府的生意。
他们在外界有个统一的称呼:捉妖师。
事俗人眼中的捉妖师,要么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侠客,要么是武功高强、法术玄奇的异士,要么是风流倜傥、气场强大的公子。而这里的捉妖师,是一种职业,一种养家糊口的职业。
他们有的老迈、有的瘦小,有瘸子、有瞎子,有临时的、有职业的,有喜欢喝酒的、有喜欢听戏的,有整天逛窑子的、也有喜欢舞文弄墨的。
世井百态,这里一样都不少。
当然,做为捉妖师,他们大多数人也是有些真本事的,甚至还划分出了不同的势力。
而这些势力,最直观的作用,便是拉单。
捉妖师的生意,需要通过这些势力与雇主商定才能达成。
雇主下单寻求庇护,势力从中抽成,然后把生意介绍给捉妖师。
这样既保护了雇主的秘密,又保证了捉妖师的安全。
事实上捉妖师的人身并不安全,平均每月都会有伤亡,也会有人莫名消失,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妖。
妖,在这个世界上很特别。
因为妖,可能曾经是人,也可能是万众生灵中的任一。
他们做妖,只因非如此,便活不下去。
妖的善恶,一般由人判定。而妖自己,不论善恶。或许他们并不关心善恶,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妖,谈善恶,奢侈点吧。
妖与捉妖师不共戴天、水火难容吗?
答案并不是,至少在黄梁府并不是。
大多数捉妖师不会去主动招惹自己订单以外的妖,而妖也不敢轻易寻衅各大势力庇护的捉妖师,这是双方达成的协议。
而且,黄梁府中有大妖。
其中一位,便在一梦楼。
一梦楼,位于黄梁府正南,一座三层环形小楼。
全木结构,三檐十字歇山顶,黑色琉璃瓦剪边,布瓦覆顶,楼体呈回形。大门朝北,所有窗户亦朝北。阳光照不进,内里常年掌灯。
二层一个环形走廊,连接楼中各处单间,单间排排,屋中亮着灯,门却紧闭。偶尔会有声响传出,却又辨不出是什么。
一层走廓中间有一方巨台,红毯铺着。看周围摆设,似是一个看台。只是今日看台上空无一人。
三层最为神秘,也很少对外开放,应是主人居所。
这是一座妓院,也算一家医馆。
说它是妓院,因为这里有一群靠皮肉生意生活的人,也的确每天做着皮肉生意。
说它算医馆,因为这里住着一位名医,一位全黄梁府首屈一指的名医。一位给妖看病的妖医。
这位妖医,是不是妖,无人得知。但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嫖客,嫖到干脆住进了妓院。
当然,住进妓院,除了方便嫖,也许还因为,住妓院比住客栈相对便宜,这里的客栈全是五星级的,贵的狠。
更别说,要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开医馆。
所幸,这一梦楼的主人,竟默认了在自家妓院里开的医馆,还大方的辟出三间单间打通,让他做了医馆。
条件是,无偿为楼里的姑娘们看病。
管睡,管医,管埋。
一梦楼的姑娘中,有妖。她们被称做狐狸精。
而且是订单上的妖,捉妖师要对付的妖。这些妖,妖医是医不得的,也医不好,所以只能等她们死了,负责埋。
狐狸精是不是狐狸幻化的,不重要。只要上了订单,就是捉妖师的饭碗。
一梦楼也无权干涉。
所以,妖医自从来了一梦楼,主业是埋,副业是医,睡只是福利。
一般狐狸精在死之前,都会去找他,求埋骨的人一件事。
而妖医从来都是拒绝。
他并不是善人。
此时,一梦楼外,一个白衣落破少年,正一瘸一拐的往这边走来。
他脸色苍白,身子显的十分虚弱。他的右腿外侧上有个寸长的口子,口子还在有一滴没一滴的渗着血,黑色的血。奇怪的是,黑血一旦离体变消失无踪,而少年,便更弱一分。
这情形,倒是和想进黄梁府的那头瘸马有几分相似。算起来,那头瘸马此时也该挪进城了。
他在叩门。
热闹的一梦楼,今天竞然歇业了,大门紧闭,似是要有大事发生。
要发生大事的是,黄梁府。
近日有消息称,黄梁府先前去往外地的捉妖师,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回来了,而且音信全无。
这是今年第一批,离开黄梁府去外面执行任务的捉妖师,没想到却出师不利。
责任自然是怂恿他们的背后势力,但不安与慌张是整个黄梁府的。
所以,很不幸。白衣少年叩不开这门。
这个白衣少年,正是那匹瘸腿白马。
白马妖安。
他似白马化成的妖,也是城外白府的少爷。
白府的主人原是一个叫白三的员外,他从养马起家,慢慢才创下万贯家业。白三员外老伴早逝,又不肯续弦,最后竟然落得无儿无女的下场,万贯家财全便宜了一个远方的表侄。
而这个表侄,则是一头乌马化妖。
接下来,白府自然成了一个妖窝,安也成了少爷。
天生好命的妖,上天不喜欢。
所以,白府被灭门了。
一夜之间,白府上下,无论人、妖,悉数被屠尽,而安,也中了一种奇怪的毒。
乌马妖临终前,让他去黄梁府,找妖医活命。
于是,白马妖安来到了黄梁府,多方打探下得知妖医在一梦楼。
而,此时一梦楼却紧闭楼门,无从得进。他没力气了,但他不想死,至少,不想现在死。
也许他命不该绝,妖医闲来无事于窗外竞然发现了他。
“好毒!老夫多年未曾见过这种奇毒了,还能控制到让毒刚好在老夫面前发作,用毒之人真是厉害。”妖医手缕胡须自语道。
难道,这毒是冲妖医来的?
还真正,而下毒之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白马妖安自己。
白马妖安身中两种奇毒,一种看不出,却恐是更毒,而另一种,是他自己下的毒。一来,以毒攻毒,压制那种奇毒;二来,妖医喜欢毒,这样可以诱使妖医主动来见,并帮他引见想要见的人。
白马妖安想找的人并不只是妖医,更有一梦楼的主人。
只是,他对自己也够狠。
妖医出楼了,他被毒吸出来了。
最终,妖医还是把白马妖安弄到了那三间单间改造成的医馆。
白马妖安赌赢了。
妖医像对待什么宝贝一样,对待眼前这个毒标本。他要解了这个毒,以证自己医术的高明。这个整日只管埋姑娘的人,有些憋疯了。
当然,他随之也发现了,这货身上还有另一种更可怕的毒,而这毒他竞无从下手。
妖医有些急躁,好不容易捡到的毒标本,却不能让自己痛快施为。真想给他开膛破肚,扯出来些个看个仔细。
如果白马妖安不醒转,也许他还真就做了。
“这里可是一梦楼,前辈可是人称医仙的黄岐大夫。”白马妖安挣扎着起身抱拳道。
“医仙个屁,还有你怎么知道老子姓黄,你是谁派来的,快说!”妖医黄岐有些毛了,心道:这小子什么来头,知道的这般清楚,莫不是来寻仇的?
妖医有仇家,而且身上有命案。
“前辈不用担心,我并非来寻仇,而是来避难的。”说到这里,白马妖安似乎有些伤悲。
“别的先不管,快说,你到底如何中的毒,这奇毒老夫竞然未曾见过。”妖医似乎还是对他身上的毒更感兴趣。
而这些,白马妖安回答不了。否则也不会急切来寻一梦楼。
白马妖安也算用毒高手,不然也无法自己配毒救自己。但他对那毒却无一点办法,因为他无法判断毒的来历。
而他要找的一梦楼主人,是位大妖,或许可以给出点答案。
找楼主?妖医黄岐有些郁闷。那位姑奶奶岂是想见就能见的……
“你想见楼主?你可想清楚了,你真想见楼主?”妖医黄岐神情庄重的言道。
“是。”
“那好,你附耳过来。”黄岐悄声对白马妖安相言:“如此这般、这般……”
只见白马妖安开始尚且从容,越听越是心怯,最后竞然少有的脸红了。
原来,要见楼主其实很简单,只要脸皮够厚、够无赖。
说白了,就是嫖姑娘,不给钱。连做皮肉生意的姑娘都欺负,这样的人或妖,楼主是不会放过的,因为她本就是这家妓院的老板。
“他莫不是曾经也……”白马妖安闻黄岐所言,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不用瞎猜,老夫有技傍身,自然与你不同。”黄岐可不想被人翻黄历,再说当初他又不是故意不给钱,而是身上实在没钱。
初逃黄梁府,有条命就不错了,哪有余钱嫖姑娘。
结果,当他白嫖到第七个的时候,终于惊动了一梦楼的主人。
本来,他嫖第一个时,白嫖也未尝不可,因为那姑娘是狐狸精,而且是捉妖师订单上的狐狸精,命不久矣。
他只需答应死后帮其埋骨,白嫖也就白嫖了。但也许是他尝到了甜头,竞然打起了这些狐狸精的注意。一个两个三个……,直到惊动楼主。
或许,他真算有技傍身,救他的也正是他的医术。这也就有了后来在妓院开医馆,并常住妓院的妖医。
而且妖医也确有本事,他比一般的医生更厉害,因为他能为妖诊病。黄梁府中的妖,都会给他几分面子,黄梁府中的捉妖师也不会轻易得罪他,妖医也能医妖伤。
“前辈,要见楼主还有其他办法吗?这实在是……”白马妖安对此方法存疑。
“有啊,美男计。”黄歧看了看白马妖安,摇了摇头,十分玩味的言道:“对楼主使用美男计,她或许能被你引出来。不过,你这条件,啧啧……”
白马妖安知道这是黄岐在调侃他。
但,那楼主确实是个“花痴”。
她是木灵化妖,是妖中难得的异类。也算是妖中出身较清白的了。何况,她还是一树桃妖。
白马妖安自然不会去走黄岐的老路,这种事,纵使他并非自诩君子之辈,也是不屑于去做的。何况,了解了这楼中主人的情况,自也能寻出对策。
至于那不知名的毒,说也奇怪,黄岐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此毒并非要命之毒,至少在黄梁府中无碍。
但此毒当可牵出灭门案的真相。
自此,白马妖安也住进了一梦楼,但与黄岐不同,他有钱付这嫖资。而且还日日笙歌,挥金如土。姑娘们都花枝乱颤的陪在其左右,以至于其他的客人都有些被冷落了。
这样的一个金主,想让人不注意,很难。
事情还是闹起来了,终于惊动了一梦楼的主人。
“谁人在我一梦楼如此招摇,莫不是真当我楼中无人。”
听到这一番言语,一梦楼瞬间安净了不少,尤其是先前争相献殷勤的姑娘们,一下子老实了许多。
白马妖安没有回头,也没有寻声张望。只是表情不再如之前那般放浪,颇为正式的起身整衣,转身拱手道:“在下白马妖安,有一事求于楼主。请……”
“白马氏,随我上楼。”
“白马……氏?在下非姓白马,而且……”
“我管你姓什么,速速上楼。”那楼主似乎并不喜欢这种书生模样的人,或者妖。
白马妖安只得悻悻上楼,临近时瞟了一眼听到声响出来看热闹的黄岐。
黄岐当作没看见他,却是讨好般的对楼上的人笑着打招呼。
“回头再找你算帐。”
白马妖安跨步走上了一梦楼的三楼,那个平日很少有人上去的三楼。
“说吧,找本座何事。这几日,本座这一梦楼可是让你折腾的不轻,那群嫖客天天投诉,你是诚心要毁本座好事。”对面高榻之上,一个身着粉白衣衫的女子,慵散的斜靠在榻沿,却对来人冷声道。
“那个……在下实在是不得以才出此下策,还望楼主见谅。”白马妖安汗颜。面对眼前的女子,之前早已想好的说辞,竞是已全部无用武之地。
他的第一感觉,此女慧绝,谎言在她面前怕是很容易被拆穿,反而令自己被动。
不愧为千年大妖。
然后,他向女子道明来意,言明所求,一五一十的详细诉说着经过。
那粉白女子听的并不专心,甚至在白马妖安诉说到灭门案时,粗暴的打断了他。想是听的不耐烦了。
“据你所言,那员外本是对你们有恩,却为何要恩将仇报?”
只是此话听起来,并不似先前那般孤冷。
“恩将仇报?这如何说起!”白马妖安辩白道。
“咳咳,乌马妖明明是觊觎那员外家财产才下此狠手、害人性命。”粉白女子对这群马妖并无好感。
“不是,绝不是。乌叔绝不是那样的妖。”白马妖安心里,乌马妖是顶好的妖,绝不会干这种事。
“你乃是他捡回的小妖,自然要替他说话。”粉白女轻声言道。
“前辈说什么?”白马妖安闻言抬起头来注视着女子。
“你们住进白府后,可是有奇怪的事情发生?”粉白女子没有理白马妖安,继续询问。
“奇怪的事吗?”
白马妖安陷入回忆当中,奇怪的事,确实有。
依昔那年,后院桃花开的正艳……
“等等,我所求之事,明明是灭门案来着。”白马妖安一个激灵,拉回了自己的神识。
粉白女子见他醒转,却又答道。
“白府灭门之案,事情没人去查,我如何清楚。”粉白女子没等白马妖安再问,便回绝了他。
“至于你,若想离开,现在便走。若想留下,便去楼下找那妖医。本座这里不养闲人,妖医的活,想必你也知道。至于怎么分配,你们自行商办。只有一点,不许再给本座捣乱。下去吧。”
一口气说完,丝毫没有给白马妖安考虑的机会,便下了逐客令。听这说辞,似乎已收下了他这个下人。
白马妖安无语,只得退下,他此刻还真不愿无功而返。
当他转身迈步行将下楼,身后那声音又起,“至于你所中之毒,在这黄梁府中,当可保你无虞。”
“是。”白马妖安懒的回头了,今日这结果,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然后,只听突然一声大噪门,“黄妖老怪,你给我上来。”
吓得白马妖安一个踉跄,“这女子,还真……”无言以表。
迎面走来的黄岐意味深长的拍了一下白马妖马的肩,然后那表情似乎是同情!
不等白马妖安表示,黄岐竞然噔噔噔的小跑上了三楼。
白马妖安再追已不妥,因为他已下了三楼。
三楼之上。
此时的粉白女子已从高榻上坐起,神情也不再那般慵散。抛开高帘,见了黄岐,伸手示意,让他坐在下首。
一开口,却是言道:“黄圣为何插手此事?”
黄岐缕个缕胡须,依言落座,然后对粉白女子拱手道:“离若姑娘莫怪,这白马妖安当与一位故人有关。而老夫与那人有些渊源。”
原来这粉白女子,唤作离若。
千年大妖,桃妖离若。
“这我不管,黄梁府中人、妖难得能和平相处,相安一隅。你可别坏了我的好事。”离若姑娘对黄岐恨声道。
“人、妖相安,亦是老夫所愿,但恐事不遂人愿,莫忘了他们可……”黄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果然, “有什么话你明说,绕什么弯子,你们人真是……”离若似乎不愿多聊此事。
“离若姑娘对那白马妖安的毒怎么看?”黄岐又言道。
“不妨事,不要紧,不要命。”离若更不耐烦了。
“这就是不寻常之处,这毒……”黄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是当他无意间瞄到离若那愈发难看的脸,剩下的话便生生咽回了肚子。
他识趣的起身告退,离若都没怎么理他。
因为此刻,离若忽然想到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