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幕泽一觉醒来,四顾一眼,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公司一堆人围立在旁,一众女演员们梨花带雨地哭泣。
乐幕泽看着众人,顿觉扰心,挥手示意她们出去,只留下艺人总监姚菁。
“蒋曼若怎么样?”
“右胳膊砍伤,切到骨头;腰部划伤,深三厘米,其它多处表体创伤,医生已为她处理伤处,她不肯住院,坚持要走。”
“她居然,真有功夫啊!”乐幕泽如梦初醒,“公司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一点?”
姚菁哭笑不得,“老板,现在拍戏根本不用真功夫,观众也不过看个热闹,我们哪有机会发现她这个。”
“也是。”乐幕泽沉吟。
“老板,我有个疑问,她昨天一人对峙多少人?”
“六人。”
“赤手空拳吗?”姚菁骇然。
“嗯。”乐幕泽点头,思及当时场景,仍心有余悸,“她晚一分钟出现,你们只会在太平间见我。”
姚菁瞠目结舌地看住他。
“怎么了?”乐幕泽见她怔滞。
“没,没什么,《南岳奇侠》马上要播出,可惜当时没发现这一点,只让她演了个小配……”姚菁自语。
蒋桦林堵在路上,胳膊上裹着厚厚的石膏,她焦虑地一边看时间,一边瞅着前面被堵的长龙,巴望着路上能够动起来。
京都的路况叫人无语,她心想着,拍着方向盘,无奈等在椅间,满身的伤处火烧火撩地痛着,她也顾不上。手机“嘀嘀”地响着,“青猪侠”发来坐位号:“C09”,她看一眼,更生焦虑,只得回给他再等等。
第一次就让他等这么久,他会不会生气呢?“英伦茶”的门口,蒋桦林紧张地想着,郑重其事地肃正仪容,未几,仰面深呼吸一口,步履僵硬地进入店内。
服务生迎上来,询问她的位置,“C09”她告诉服务生。服务生带着她,进入楼上的小房间,房间的门开着,里面坐着一个人,正低头在看手机,桦林的目光触到他低沉的黑发,立即身如雷击,滞滞地站立着,双腿绵软,无法动弹。
服务员敲门,那人抬起头,看到服务员身旁滞立的蒋桦林,点点头,示意蒋桦林进来坐。
蒋桦林站立着,身体漂浮在半空中,不受控制,良久,她勉力走进去,脑袋里都是空白的。
“你怎么了?”他看到她的伤。她听不见他的话,只呆呆地问他:“你是‘青猪侠’?”
“‘青猪侠’?”男子皱眉。
“Elvis du?”桦林骤然醒悟。
男子点点头,莫名地笑起,“‘青猪侠’是你给我取的名字?”
蒋桦林没有回答他,只死死地盯住他,神色渐从疑惑渐转为愤怒。
“你是……李傲芙的男朋友?”她压着沉怒,质问。
“连昭峻?我这么像?”他调侃着反问。
蒋桦林呆立着,倏然流下泪来,颤抖着一字一顿:“不,你是……杜轩时……”
轩时愣住,顿觉尴尬,未几,他起身躬立,夸张地向蒋桦林行作揖礼,“女侠英明,小生这厢有礼了!”
“你是个骗子!”她终于在沉默中爆发,怒极而吼。
“你是个骗子、骗子……”她无力地瘫软下来,扶住身旁的椅背,竭力站住,盯看着杜轩时,眼中的怒焰一点点燃尽,面孔麻木。
轩时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怔滞一刻,起身来扶她,她的目光随他移转,看住,忽然怆然一笑,猛地把他踢开。
这一脚力道十足,轩时猝不及防,直滚到十米开外,桦林极力直起身来,痴笑着,又是癫又是泪,跌跌撞撞地往店外跑去。五百多个日日夜夜,她的梦,她梦中的“青猪侠”,她人生第一次对一个男人的爱,所有关于他的寄予与勾勒,瞬间溃为废墟。
她痴笑着,奔向店外的夜色。
姚菁将蒋曼若的个人资料送至乐幕泽的办公室,她受他之托,秘密去了趟蒋曼若的老家,其实“蒋曼若”是荣泽影业为艺人取的艺名,其人真实的名字叫蒋桦林。
“辛苦了!”乐泽幕握着厚厚的文件袋,与姚菁道一声。
姚菁笑一笑,“应该的。”续而坐下来,缓缓道,“蒋曼若3岁习武,他父亲是当地武馆的馆主,一直把她当男儿养,她到京都演戏,是想把蒋氏的功夫发杨光大。”
乐幕泽听着她的话,从文件袋内抽出一张照片,“这是她父亲,”姚菁解释道,“武术世家的传人,在当地非常受人敬重。”
乐幕泽凝看着手中的照片,忽然电话响起,姚菁见状,即时退出去。
挂了电话,乐幕泽蜷坐在椅间,思忖一刻,仍旧拿起刚刚的文件袋。里面有“蒋曼若”大量的照片,4、5岁时候,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在雪地间跟着她父亲一板一眼地打拳;中学时候,她剪着一头男生的短发,端行肃立,一身少年老成气概;离乡那一年,她影影绰绰的侧影,路过村边的白桦林,不舍地哭泣,亦步亦趋地回望……乐幕泽看到此处,忽觉阵阵怅痛,这些年在盛东,他一直忽略了她。
良久,他站起身来,在室内踱了一圈,目光落在椅背后面女儿的照片上。上一间办公室,他还摆了妻子的照片,搬迁后,他便只放了女儿的照片,时间太久远了,有些记忆,常触常痛,未必人人能承受。
佳佳越长大,外形与气质越像玛丽雯。玛丽雯已经从他们的生命中退去多时,无论他怎么对抗,从她殒命的那一天起,她所有的一切注定在人间消亡。他不再爱其它任何女人,以此对抗玛丽雯的消逝。
中国娱乐业大佬,20年前家喻户晓的摇滚歌手,在妻子去世16年后,依旧孑然一身,他本身已是个奇迹。
出了电梯,乐幕泽步向这户公寓门前,张望片刻,再次核对地址,敲响了门。
“谁?”里面传出疑问。
“请问,蒋曼若是住这里吗?”
里面毫无动静,未几,有人硬生生地应一句:“找错了!”
乐幕泽站了会儿,再敲一遍。
“谁?”
“麻烦开下门好吗,我是乐幕泽。”
沉默片刻,门终于开了,蒋曼若站在门中,形如枯槁。
“曼若……”乐幕泽惊见她的形容,脱口而出。
“乐老板,什么事?”蒋曼若神情冷漠,并不欲与他多说。
乐幕泽盯看她,莫名心痛,“姚总监说你几天没去公司,也联系不上你,我找到你的地址,过来看看。”
“我没事,过两天就到公司办辞职。”蒋曼若说着,就要关门,乐幕泽伸手抵住,“发生什么事了?”他疑惑。
蒋曼若低着头,沉吟了片刻,自回室内去收拾东西,冷冷地向乐幕泽甩下一句:“没什么,我想家了,想我爹。”
“公司给你一套房,你把你爹接过来吧!”乐幕泽忙道。
蒋曼若看也未看他,淡淡地摇头,“他不会来的,我想回去。”
乐幕泽跟到室内,四下打量一遍,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公司给你安排了两部新剧,都是武侠片,你的戏份很重,事业至此,你骤然退缩,前面不是白白打拼了?”
“前面?打拼?”蒋桦林自嘲,蹲在地上,目光离散。
“曼若,你遇到什么了,能不能跟我讲讲?”乐幕泽亦蹲下来。
“没有,就是想家。”桦林恢复冷漠,不再多说。
乐幕泽暗叹一声,从包内掏出剧本,放在桌上,“这是《韩熙宴》的剧本,公司想让你转型大屏幕,你先看看,如果可能,我们再沟通。”说完兀自出去了。
蒋桦林看一眼她的背影,目光落在剧本上,久久地凝滞着,只露出悲戚而自嘲的笑。
进入大堂的时候,蒋桦林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双手剪背,挺拔站立,背向着她,桦林一时愣住,看着这背影,双眼潮热。他仍旧是那个青衣平头、雄姿英发的武馆馆主,多少年未曾变过。
“爸……”她唤一声,扑上去,蒋将生转身,抱住女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腾出一只手来,反复地拍着她的肩。蒋桦林啜泣一刻,忽尔推开蒋将生,迅速擦干眼泪,退后两步,努力对着蒋将生笑:“爸,我忘了,你最不喜欢人家哭哭啼啼。”
蒋将生看住她,“傻丫头!”心疼地再次将她抱住,“哭吧,哪个女娃娃不抹泪,况且,还是在你爹在面前。”
蒋桦林终于窝在他怀中痛哭,良久,抹干眼泪,抬起头来:“爹,你怎么来了?”
“乐老板派人接我来的。”蒋将生道。
蒋桦林怔住,喃喃道“乐老板……”,想了会儿,与她父亲道:“进去吧,别在外面说话。”说时自走到前面,进入电梯。
蒋将生站在女儿住小小的客厅中,扫了一眼房间的格局,知道他女儿在外面过得辛苦。
“爹,坐这里。”蒋桦林把他拉到餐桌旁,蒋将生坐过去,发现桌上摆着两本书,他不经意地拿起,封面上著着三个字:《韩熙宴》。
“这是什么?”他问一声。
蒋桦林看一眼,“剧本。”
“哦。”蒋将生应着,低着翻起来。
“爸,先喝点茶,呆会儿依蓉回来,我们一起出去吃饭。”蒋桦林将泡好的茶捧给他。
“别忙了,乐老板已经请我吃过,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哦,好。”桦林擦了擦手,倚他父亲坐下,打量他,“爸,你好像长胖了一点呢,肚子稍微圆了一点。”她说时微微笑起来,仔细看他的面孔,“怎么这么多白发呢?”她皱眉,自言自语地站起来,翻查他的发茬。
“你也好不到哪里,黑瘦得像个老妇人。”蒋将生斥她。
桦林扒着他的头,忽尔笑起,把他抱到怀里,父女俩会心地抵到一处。
“唉……”沉默一会儿,蒋将生长叹,寂寥地看向窗外,“白桦村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完全没有年轻人,武馆里只剩阿五住着,其他人都出去谋生了。”
蒋桦林坐回来,看着他父亲,蠕了蠕唇,本想说点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她被她爹“赶“出白桦村时,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这么多年过去,想必村里更空了。
“想当年你娘过门时,白桦村的盛况,多少人慕名而来,‘洛拳馆’50余弟子,个个年轻骁勇,晨练时吼一声,百兽竞走,群鹜齐飞……”他说着说着,倏然住了声,眼神充满落寂。
桦林不忍心,轻唤他一声:“爸,茶都凉了。”
蒋将生端起茶来,略抿了两口,抬眼看住桦林,“这些年我唯一宽心的,是你从白桦村走出来了,京都这种大地方,你可以遇到很多志趣相投的人,做很多事情,若留在白桦村,你连婆家都找不到,四邻八村都看不见年轻人。”
“爸,你越说越远了。”蒋桦林佯嗔他。
“哈哈哈……”蒋将生意识到失态,爽朗地笑起,站起身来,握住他女儿,“答应爹,稍微长胖点儿,你看你,哪里像‘洛水蒋拳’的传人。”
未几,他沉吟道:“当年我从你爷爷手上接过武馆时,承诺不让‘洛水蒋拳’失传,如今,我已力不从心……”他看向桌上的剧本,似是自语,“你有这样的机会,应该把‘洛水蒋拳’带出来,让更多人见识它。”
蒋桦林站在他跟前,直视他的眼,窗外白雾茫茫,映照他整个人无限怅惘,她忽觉酸楚,深唤一声“爸”,伏倒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