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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
夜晚来纺棉
……
一声声尖锐的女旦拖着长长的音腔,从房间窜至客厅。徐建云刚刚拉开自家房门,就被这嘹亮的唱腔给扎伤耳朵。鞋也顾不上换,丢下公文包追着声音而去。
只见侧卧的门大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躺在大床的竹席上眯着眼,一条腿跷起,另一条腿拉在上面打着摆。
“娘,您还有完没完?不是您说过这不是乡下老家,你要听曲儿就去外面。您孙子的学习到了关键时刻,求您老高抬贵手给他一个安静的环境好吗?您是我亲娘,就当我求您了!”他按下暂停键,拉低声音哀求着。
“家里又没电视,我听听曲儿怎么了?你想憋死你娘啊!”
老太太慢腾腾地坐起身,端起水杯呷了一口梗着脖子喊。
“您想听曲儿是好事儿,楼下就是小广场,老人们都去那里寻乐。您完全可以去那里和他们一起。何苦憋在家里。”他有些恼火,扯了扯袖口的纽扣,一种无奈感油然而生。
老太太挨了训一张板子脸越发难看。她猝不及防地将儿子往外一推,咣当关了房门。隔着门扇,鬼哭狼嚎的声音又在房间嘹亮起来。
他有些烦躁,抬头望了望那扇门,往上捋了袖口将领带往外扯了扯,推开儿子卧室的门径直走了进去。只见那小子弓着腰屁股撅起,像一只扒土的草蠦头扎进被子里。书桌上还散落着一大堆的讲义和课本。
小炎。他伸手去掀被子。你再忍几天,你奶下个月就该回乡下了。
“爸,我受不了了。她每天不是哼曲儿就是听戏,我很难静下心来学习!你给我钱我去租旅馆,要不我打车去姥姥家。这个家再待下去,我就疯了。”小炎起身甩开父亲的手掌,像筢树叶一样,将讲义和课本往书包里塞。
“再等等吧!我再去劝劝……”徐建云有些慌慌了,妻子不回儿子又要走,这还算是家吗?见儿子去意已决,他一屁股瘫坐在床上,像个瘪了气的皮球。想他是个正科级,在单位好歹算个人物。他能把科室打理得井井有条,上到领导下到员工哪个不夸?唯独处理不了自己的家事儿。一边是自个儿的亲娘老子,一边是妻儿,此时的他就像夹在罅缝的蒿草,左右受气。
儿子将书包勒在肩上,当着他的面从他的公文包里抽走两张大钞,开了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房间里的花旦依旧唱得欢,烦烦烦,还是烦。他的心窝着一团燃烧的火气愤地甩掉皮鞋,赤着白色的袜底,一步一挪进了他和妻子的卧房。
妻子好多天没回家了。房间空旷能跑马,宽大明亮的落地窗两旁悬挂着天鹅湖色的窗帘,那是妻子依云最喜欢的颜色。曾经在这张柔软的大床上,他抱着妻子翻云覆雨,那时候的他们那么的幸福,彼此深爱着没有一丝隔阂。可自打母亲来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了和平相处,他夹在娘与妻儿之间,安抚了这边又去哄那边,像个不倒翁做着滑稽的动作。他们吵架嘴累,而他却是心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人生的路口不知该走哪个方向,比当年高考填志愿时还难以抉择。
什么也不想做,只想仰面八叉躺在大床上,回忆他与依云的爱恋,回忆他们三口之家日子的种种甜蜜。
–02–
徐建云也分不清,老娘刁桂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以前爹还在时,她可不是不讲理的人。那时,整个徐家湾的人都知道她好脸面,为人大度和气尊老爱幼,与乡邻关系处地也好。当初要不是被人使了绊子,估计娘早坐到妇女队长的位子了。她这人豪爽颇有几分男儿气,为人处世更是唾沫钉钉,生怕叫人挑出不是。
她常常教育他们:见了乡邻,眼睛嵌在头顶不吭声,以后不许进徐家的门,也不是我徐家的种。谁要是眼馋别人的东西私自昧下,要多远滚多远!平日与伙伴儿有个三言不合要懂得谦让,说话办事时要先摸摸良心,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咱可坚决不干!
有娘这个活教本儿在,小哥俩儿打小就乖巧懂事好学上进,偷鸡摸狗上房揭瓦的事儿自是寻不到他们身上。唯一无奈的是,限于生活所迫,大哥建远高中毕业后放弃了高考回家帮父亲干农活儿,一直是父母心里的痛。但在那样穷家陋舍的年代,实在供不起两个娃读书。因此,家里只能牺牲老大,把机会留给高出成绩线50分被县一中录取的二小子。
徐建云而今依然忘不了大哥从学校驮着书回家的情形。那日的天异常火热,头顶像扣了个热蒸笼。知了扒着树干喊得撕心裂肺,仿佛揣着一肚子的怨气要发 。他低着头,瘦瘦的肩膀扛着个旧蛇皮袋子,里面是高三所有的复习资料。他极其看重那些东西,因为它们是他跳出农门的资本。建云看到哥回家,跳着从门里跑出来 。
“哥,我来帮你!”他欲帮大哥卸下麻袋,却被他扭着身拒绝了。徐建云清楚,哥哥打小看中学习。有一天他写作业缺了草稿纸,伸手从大哥的书包掏出一张纸。等那上面涂满了大大小小的数字,大哥也进门了。他一把扯回自己的卷子攥着拳头朝他大喊,眼睛里簇着的火似乎能将他烧焦了。那是他见过大哥发的最大的一次火,现在想想还有几分后怕 。
就是这样一个热衷读书之人,当父亲提出让他高三毕业就回家帮他时,竟然没有反驳应承下来。那天,他垂着头站在炕沿下一言不发,颊瘦的肩膀时而抖动。约莫过了半个钟头,这才歪着身跨出屋门 。瘦小落寞的背影,被夕阳拉成长长的一截,像一根纤瘦的竹竿儿。爹表情木然地站在门外叉开两腿,嘴吧嗒嗒地嘬着烟斗。娘则随在身后,撩起衣襟一遍遍擦拭着涌出眼窝的泪水。
从此,大哥的肩头不再勒着书包带子,而是换成了板车的缰绳,还有粗细不一新旧交替的锄柄。这一扛就是三年。
三年后,徐建云被一所省外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是村支书带人亲自送来家里的。那天,父亲土褐色的脸膛第一次笑得忘乎所以,他的脑袋高高举着大跨步地在路上走,目光第一次敢与当地的头面人物对接。那天,一向抠门儿的父亲失疯似的,大声吆喝着母亲去杀鸡买鱼买烟,还嘱咐她去张屠户家买一副上好的猪下水。他要在家大摆喜宴。
那天,家里人在房间里悠悠地晃,像喝醉了酒又像踩着高跷。久久不散的笑音有炫耀更有自豪。那天爹和娘头一次喝高了,就连徐建云也得了父亲的应允下,喝了半杯白酒身子晕乎乎地飘 。只有大哥一人坐在僻静的角落里,不断地将掰断的半截木棍塞进炉膛。亮堂堂的火焰化成半米高的火蛇,将他忧郁的脸膛烤得发红。
徐建云大学毕业后就进了机关单位。但他不骄躁,他从最基层做起,做别人最不乐意去做的苦差事儿。他被整个办公室的人当牛马使唤。年末,他还主动请缨放弃办公室舒适的环境,扛着铺盖卷抛下妻儿,去交通阻塞经济落后的小村里当了农民村官,一待就是两年。因为工作认真、态度端正、好学上进吃苦耐劳,三年后他被调回城里后官位就越升越高,直至坐到了科长的位子。他的努力同事们有目共睹,他也成了徐家湾的“名人”,成为全家人的骄傲。
起初,他拿回家孝奉父母的礼品,老娘总会腆着脸子埋怨他乱花钱,还说这钱要用在刀刃上,不能胡乱花于吃穿。他给大哥买好酒给大嫂买名衣,还资助侄子上了最好的中学念书。那时的娘,看到他们兄弟和睦眼角时有水波荡漾,还经常跑去四大爷三大娘面前夸赞小儿子的懂事。话里话外全是自豪。那个时候,家里人包括最近的亲人,都为有他这样一个大官儿感到门楣添彩。
可自打爹去了那世,娘的身子一天天变沉后,思想也大变了样儿,动不动就喜欢朝他甩脸子,喜欢找茬儿闹事,埋怨徐建云这么大的名头还把老娘搁在乡下,是不是怕娘给他丢人?无奈,他只得提出要把娘接到城里去住,老哥俩你上年他下年,轮流赡养。
就这样,刁桂花就跟着二儿子进了城,来了寸土寸金繁华的大都市里享福。
见惯了乡村雨天泥路腿埋半截、晴天尘土飞扬的娘,看到大城市道路平坦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的景象,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差一点亮瞎眼。住进儿子富丽堂皇的三室两厅后,她的心就更不淡定了。老大土地承包后在家玩弄机器,农忙帮人家收种,虽然苦些累些但收入可观。论生活质量在村里也算是富裕人家。家里五间红瓦房外加一圈的套耳,既大气又有档次。但与一尘不染,光滑的木地板铺就的富丽堂皇的厅室,却有天上人间之别。
慢慢的,老太太的心就起了波澜。 两个孩子,说不偏袒纯属说假。建远是她和爱人生的第一个娃,又是个带把儿的。母凭子贵,是这个孩子让她在公婆面前挺直腰杆儿,家庭的地位步步登高。内心里,她对老大的爱,有一种无法说清的东西融在里面。
但自家老头子却看好老二,还说老二天资聪慧是读书的料,将来肯定会比老大出息。尽管刁桂花一百个不情愿,但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了头。看着老二越来越出息,刁桂花的心像一棵长歪了的大树,不断朝老大这边倾斜。这些年,老二拿回家孝敬她的钱物,她几乎都贴给了老大一家,即便这样,横在心里的那根刺儿依旧难以剔除。
这还不算,每次建云回家她不停地在他耳旁灌输亲情汤。能说的无非是大儿学习如何如何优秀,但为了让弟弟继续念书不得已辍学回家的老话题。她很有表演天赋,每讲一次眼泪就会在眼窝里开花,像一潭永不干涸的泉水。她哭哭啼啼数落自个儿当初没个能耐,不能让两个娃同时去读大学。
徐建云每每听到这些,心里总会愧疚难安。要不是为了他,大哥也许会考取大学有了出息,也会和他一样在大城市过上无忧的生活。在老娘的影响下,他的心里始终住着一种罪孽,觉得如今优渥的生活是从大哥手里抢来的。
剽窃的罪孽感,驱使他对老母过激的言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回老家之前,刁桂花就会以给大孙子买东西为由榨取着徐建云,善良的他也会背着媳妇往老太太身上塞钱。临走,老太太还会顺走一些家里的好东西。这些,徐建云都能容忍。
但当媳妇贵重的衣物接二连三地失踪,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娘。于是妻对老娘的不满,就像春天疯长的草,压都压不住。最尴尬的是那一年的春节,他欢欢喜喜带着妻儿回老家过年。吃中饭时,妻握着筷子,眼睛则死盯着大嫂身上那件淡粉色的羊绒衫不放,里面簇着一团火。偷拿衣服给大嫂这事儿,肯定不是老公干的,他一个男人家怎能有这心思?唯独能做的就是婆婆刁桂花。
那天在大伯哥家,妻就与婆婆翻了脸。因为她发现,不仅自己丢失的鄂尔多斯纯羊毛衫穿在大嫂身上,就连丈夫出差给她买的那件紫红色的羊绒大衣,也被当作上品挂在大哥家的玻璃衣柜里,还有一些在意识里不太明朗的小东西。看到这些,依云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心疼的不是那件衣服,却是衣服身上的含义。那可是丈夫在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买给她的。代表着对婚姻的忠诚,还有对妻子满满的爱。
妻瞒着徐建云去娘的房间追问衣服是怎回事儿,老太太当场不干了。像只癞皮狗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打着滚儿。
“你们这对忘恩负义的浑人,拿你件衣服给你嫂子怎么了?当年要不是你大哥,你们能有今天!”
-03-
徐建云进门时,刁桂花正在撒泼,与村东围子的“徐三炮”一个熊儿样。那女人对谁都胡搅蛮缠不按常理出牌,就像那疯里长的倭瓜藤,不知要钻到哪个旮旯里才能坐个瓜。想当年,他和大哥还有邻居家的小豹哥仨,就喜欢往东围子那边跑,因为那边总会上演徐三炮与村里妇女对骂的热闹大戏。她骂人家破鞋,人家骂她扫把星。她骂人家狐狸精,人家又骂她母老虎 。整个骂街的过程,像机关枪在扫射不卡壳不断幕,成为村子里最热闹的去处 。那时候,娘总会追在后头将他们撵回家中,说那是些入不了眼的东西,小孩子不能看。
而今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家的老娘也会沿袭徐三炮的一套把戏。当年极其自律的一个人,也走上了这条路。
“建云,你来得正好。大过年的,你这当叔的该给侄子准备个大红包吧!还有,咱山村向来有长嫂如母的讲法,你大嫂辛辛苦苦伺候了娘一年,也应该有个红包。不用太多,有那个意思讨个喜庆就成。”
他听后没说话。给侄子的红包早就在他兜里揣着,但他没有想到还要给大嫂准备一个。他目光微凉地看向母亲,眼睛里满是哀伤。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将红包甩在桌子上后,憋着气抓起妻子的手就走。
“你个混账货,你给我回来。”娘在背后喊。他不作理会,一股子气流早已逼至脑门儿。他脸色苍白额头有冷汗冒出,身子前倾差点绊倒在地。妻眼疾手快迅速抓紧他的手臂,把他往身边带。
夫妻俩出来街门划一个弯儿拐进了一条巷子,径直来到两扇张贴着“欢喜过大年,家和万事兴”的门楼前。徐家湾的大年初一有个习俗,家家户户历来是不关街门的,否则财神和喜婆进不到门里去。
一踏进门楼,他就被屋里传出的笑声给感染了。只见徐三叔正坐在正堂的椅子上吸着旱烟逗着小孙孙玩儿。主堂中间的一张桌子上,徐三奶穿着绛红色的棉衣,被两个媳妇围在中间,娘仨正嗑着瓜子说说笑笑,那亲热劲儿活像亲娘与女儿,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讲。徐建云看到这些眼角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
- 04-
徐三爷看到他们两口子,开心得像个孩子。他一巴掌将小孙孙撵跑,吆喝老伴儿又招呼儿媳,一时间五六双脚在房间里交叠游动,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就连小孙孙也乐颠颠地捧来大红的糖果。房间里的人很快被笑声包裹。问了好,他朝着正堂给二老叩了俩头,爬起来坐到徐三爷搬来的凳子上。那边,徐三奶拉着妻的手轻轻拍着,一双眼睛盯着她看,越看越爱越看嘴越合不上。
“瞧瞧这一对孩子,多般配啊!以后再回村就来奶奶家坐坐。”转了一圈儿,徐奶奶的目光又回到建云身上。看着热情的一大家子人,徐建云的眼角慢慢染了湿气。如果娘能像徐奶这样对子女亲热,该有多好!印象中,娘已经很久没和他们夫妻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聊了。
媳妇和徐奶奶及她的两个儿媳妇很快说到一块儿去了,清脆的笑声遍及了每个房间。徐三爷给建云续了一杯茶,若有所思地说道,“建云啊,你也别怪你娘,这些年你不在,都是你哥你嫂在身边照顾她,偏心在所难免。你哥当年没捞着去考大学,一直是她心里的梗,她想补偿啊!但不管她如何闹,你要相信,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虽说你为了工作,吃了不少苦才有今天的成就,但无论是职业和经济条件,都比你哥强太多。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她做得有些过,但也能理解。如果守在她身边的是你,她也会为你力争到更多的补偿,不要记恨她吧!”
往回走的路上,他一边想着三爷的话,眼前一边放映着,他和大哥上山打牛草一起背着书包去学堂,又一起放学去小河摸鱼的情形。种种往事仿佛历历在目。他突然觉得心情明朗了许多。
一转眼,大哥的小儿子到了读高中的岁数。那小子也挺争气,分数好竟然被市一中录取了。市一中是数一数二高门槛的重点学校,只要踏进去,等于一只脚已经进了大学。高中三年最关键,为了让侄子有个好的学习环境,后方给养也有保障,徐建云和妻子商议着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接孩子来家里吃住,每天和儿子一起上下学。毕竟住在他家里条件要比学校好很多。
决定好了,但实施起来却有难度。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做好了还能被大哥知情,做不好等于出力不讨好。再说孩子来了家里,生活是有保障,就怕教育跟不上。平时他们夫妻有工作要忙,两个孩子的吃住还有念书,都要付出太多精力。自打侄子来了,老娘也会帮着做做饭。但她这人被人伺候惯了没过几天就撑不下去了,就借故正值秋收大哥家忙着急要回老家 。当建云习惯地摸出车钥匙时,却被老娘觍着脸往外轰。
“你娘又不老还识字,回个老家还用你送?该干吗干吗。”虽然娘的话不中听,但徐建云听着却觉得十分顺耳。娘对他的态度正在慢慢改变,他悄悄地发现。
一日,他正在办公室忙活,门口的保安跑来敲门。
“徐科,收发室又有你的货件。好家伙,满满一大蛇皮袋子,我扒开看了看,有玉米棒子还有豆角土豆,看样子是农村来的,您可有口福了。以前我妈来城里,都会背一袋子鲜菜过来,那做出来的味道,跟外面卖的没法比。”
小保安唠里唠叨没完没了,换作平时他早就撵人了。 可今天的徐科长却觉得他一点不讨人嫌。至于那袋子菜,他早已想到是谁送的。建远哥如今农闲时去开出租了,时不时会拉上客人往城里跑。至于侍弄那菜的人,除了娘还会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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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小侄子来家里住着,徐建云两口子担心和他处不来,毕竟孩子的思想与大人有着差异冒死难以沟通。岂料那小子情商极高,既不讨嫌又很健谈,放学作业完成后,还抢着帮二妈做家务陪她聊天。孩子乖巧懂事地令人心疼,让依云放下所有的负担。娘俩一边做事一边谈天说地,时不时有笑声传出房间,每次徐建云回家,妻就会跑到他面前夸。
“老徐啊!我咋感觉小天是我生的,这孩子待人处事成熟老到,哪像个高中生?反观我家那小子,是不是出生时抱错了?我是越来越喜欢那娃了。”听到妻子这样说,徐建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他就怕侄子与妻的关系弄得一团糟,那样,他夹在中间也难受。如今看来,那些都不是事儿。
日子像护城河的河水缓缓流淌。因为有侄子在的缘故,从来不登门的大哥两口子,时不时会带些自己养的鸡鸭跑来家里。大哥生性木讷话少,坐在弟弟家干净整洁的沙发上,低着头不停地搓着手。反倒是嫂子不见外。她说话嗓门高话音急,混杂着浓郁的家乡方言,一开口就像打翻了的黄豆,噼里啪啦地往外滚。看着妻的嘴像漏风的布袋突突突地响,建远悄悄扯着她的衣角暗示她收敛一些,谁料那妻把眼一挑,“怕啥,这又不是在别人家。”徐建云坐在一旁将夫妻俩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唇角上扬。他倒是真的喜欢嫂子大辣辣的性格。这种不见生接地气的做法,真让人舒服。
许是老天也嫉妒他们兄弟刚刚建立的情意。
辛丑年是徐建云事业生活最不顺的一年。由他经手的一批建材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他不仅遭受上级的处分还被降了职。一直身居高位又好脸面的徐家老二气血攻心,与人吵吵时晕了过去。单位的同事急忙拨打了救护电话。很快,他就被戴上氧气罩抬上了车。单位的职工迅速联系了他的爱人。正在单位做报表的依云当场吓哭了。
徐建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自己光着脚丫赤裸着半个身子,追着哥哥在家乡的流沙河里不停奔跑,溅起的水花足有三尺高。像一条条串联一起的珠子在他们的身边乱溅。大哥背着鱼篓,手里拿着鱼叉一边跑一边喊。快乐的声音像清脆的车铃。
突然,大哥猛地停下脚,调转身子朝徐建云走来。他两手抓紧他的肩膀面上肌肉狰狞着:是你偷了我的前程偷了我的幸福,赶紧还回来……”
大哥,我疼,我疼……他一边挣扎一边喊。他觉得,自己被摁进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无法抽身。就在他要被海水呛死的时候,又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边喊边哭。那声音很熟悉,但他却记不清是谁。
青城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徐建云是被一阵刺耳的哭声给唤醒的。声音聒噪地让人难受。他用力挣扎,企图告诫哭的人滚远一点儿。可他拼劲力气也没喊出来。嗓子眼儿像簇着一团火,正慢慢向下朝着全身蔓延。
水,水。他张大嘴巴呼喊。
“妈,你别哭了。建云好像醒了。我好像听到他说话了。医生,医生……”他从漩涡里爬出来时,就听到妻在耳旁轻轻呼唤。而后,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声由远而来。那声音尖锐聒噪。
“建云,我是你妈啊!你还认得我吗?”一个头发凌乱眼眶通红的老女人挤到他的床前,声音拖着浓浓的哭腔。
记忆里的母亲是一个干净清爽的人。无论农活儿多忙,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头发像经牛舔过一般光滑。这样邋遢不堪的她,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看到徐健云朝自己笑,刁桂花的眼眶再一次湿润了。
“儿子,你真的醒了,可吓死妈了。如果你有三长两短,妈也 不活了。”她上前紧抓着他的手,说着说着,眼睛里又起了一排雾气。
“妈 !”他艰难地喊了一声。
“我以为你只喜欢大哥。”也许是病后的虚弱和感伤,徐建云声音沙哑,眼眶不知不觉蓄满泪水。
“傻瓜,你是我儿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爱自己的娃。”刁桂花擦干眼泪帮着儿子掖了掖被角。
此时,妻已带着医生来了病房。医生翻看着他的眼皮,又用听诊器戳了戳他胸膛,微笑着说。
“恭喜!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后续还要留院观察。”妻的眼眶倏地红了,上前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
三楼徐建云住的普通病房里,这天热闹得很。
-08-
他在医院住的小半个多月里,因为临近年关,作为出纳员的妻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账务结算,于是,照顾丈夫的任务就落在建远两口子身上。大嫂为人心细厨艺好,每天家里医院两头跑,换着花样儿又是炖鸡汤又是炖排骨,将美味的汤汤水水端来医院。就连她在农村老家养的几只雏鸽,也责令丈夫抓来煲了汤。
住院是无聊乏味的。住地久了,正常人也成了病号。每天打了点滴服了药,无事可做时,哥俩就聊起小时候的那些事儿。建远回忆带着弟弟偷着下河摸鱼的往事。那天他们偷了爹的渔网兜鱼,结果被石头豁了一道口子,因为怕挨揍他们不敢回家 。晚上,他就带着小建云跑去石头洞里睡觉。半夜,还是被爹娘打着手电找到了。为此,小哥俩回到家免不了挨了一顿板子。
接着,他又讲起去河堤放牛的事儿。
“建云,你记得没?那天咱俩光顾着玩,结果牛挣脱缰绳跑了,去吃了马老五的苞谷苗。天还没黑,马老五就找来了家里。咱爹一听因为咱俩又惹了祸,两眼一瞪叫骂着就去墙头找棍子。”
徐建远话还没说完,话头儿就被他接走了。
“哥,我记得当时还是你一把将我拦在身后,对爹娘说你带着我为了去水里打水仗,才将牛胡乱系在树上的。因为你把责任全揽在身上,被爹拿皮带狠狠抽了一顿。我虽然没挨打,站在一旁却吓尿裤子了……”
“哈哈,哈哈。”
他的话刚一落地,两兄弟就齐声大笑起来。
“哥,还有那次。我挨了狗蛋儿的揍又打不过他,就回家向你哭诉。你二话不说,气势汹汹地拽着我去找他算账。你找到他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再让你打我弟!就把他推倒在地,那小子摔了个嘴啃泥。晚上我们还没等到吃饭,他妈就带着他来了咱家,咱爹一听当场火了 。他又看到咱娘低三下四地给人赔不是,越发生气了。于是他跑过去踹了你两脚,还说你一天到晚净给他惹事儿!”
他说完这些,看着大哥的脸庞突然流泪了。
“哥,从小你就护着我不让我受欺负。等咱们长大后你结了婚我也离开了家,咱兄弟的情意从此疏远了。我知道,我能有今天全靠当初你的支持。为了证明我不是个笨蛋,我咬牙逼迫自己下基层去吃苦,我要用事实证明我徐建云能有今天,是我靠自己努力的结果。”
徐建远一声不吭地听完,默默地替弟弟擦去腮边的泪水说:“老二,哥其实一直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个。你的今天,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与哥没半毛钱关系。即便我当年不辍学回家,即便我念了大学,我也不会像你这样有这么好的前途。我性子懦弱受不了那份苦,更不适合尔虞我诈的官场。你哥没有大抱负,我只适合过没有压力无拘无束的农家生活。以后,不要再说对不起哥的话了。娘的思想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儿,你甭跟她一般见识 。
“哥其实一直以你为骄傲。哥心里有愧觉得很对不起你。这些年要不是你和依云帮衬着我们,哥的日子怎会过得这样顺?你是不知啊!村里有多少人羡慕我有个好兄弟!建云,哥也不瞒你说,以前看你进了城当了大官儿,我心里的确很不平衡。我当时就想,你拥有的一切应该是我的。所以你每次回家带吃带喝,哥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可自打小天去了你家,每次回乡说起你和弟妹不仅视他为己出,甚至对比自己的孩子还要上心,你哥这脸就臊得慌!我,我太小肚鸡肠了,我不配给你当哥。”说完这些,徐建远羞愧地将头埋在两腿之间,一副无法见人的样子。
“哥,你这说些啥子嘛!我是小天的二爸,是他最亲的人。我不管他谁管他?咱兄弟俩还要算地这么清楚吗?是不是太见外了!”
他躬身抓起大哥的手,感受着他指腹间传来的温度。那层厚厚的茧子,足以证明哥生活的不易。
小时候,正是这双手拉着他上学下学;也是这双手带着他下坡打猪草;更是这双手帮他教育欺负他的野孩子;也是这双手扛起家庭的重担,陪伴照顾母亲多年。年年的清明节,还担负起为爹的坟头填土压纸的任务。
这时,病房的门被人推开,进来一高一矮两个青年。
“你俩怎么来了?不是说过很多次,放了学要待在家里写作业复习吗?”徐建云有些不悦地说。
“是我带他们来的。怎么了,俩孩子有心来看你还有错了?”此时,刁桂花拎着一个保温桶也走了进来。她一边开桶盖子一边说。“都是一家人,不能那么疏远了。建云和建远小时候哥俩感情最好了,这小天和小炎,也要向你们学习。咱要让众乡亲们看看,我们老徐家的种个个重情重义。”
吃了饭,大嫂搀扶着娘的胳膊回家了,病房又安静了下来。金色的光顺着窗户的玻璃漫进房间,抚摸着昏昏睡着病态未散的脸颊,像涂上了一层金粉。徐建远右手的指尖轻轻划过弟弟的脸颊,终是没落下又缩了回来。
兄弟,我们是亲弟兄,是撑起家族荣辱兴衰的顶梁柱,我们身上流淌着共同的血液。手足情深不可忘,割心犹未比其伤。他看着病床上那张与他极为相似的脸,默默地在心里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