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诗人虞集有诗曰:剑吹白雪妖邪灭,袖拂春风槁朽苏。
大概古龙读到了这句诗的迷人之处,于是拟出了“西门吹雪”这个名字。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他剑上的血。”
西门吹雪的名字第一次出现,人还没有入镜,古龙就以一句旁白先声夺人。
盆里的水还是温的,还带些栀子花的香气。
西门吹雪刚洗过澡,洗过头,他已将全身上下每个部分都洗得彻底干净。
现在小红正在为他梳头束发,小翠和小玉正在为他修剪手脚上的指甲。
小云已为他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衣裳,从内衣到袜子都是白的,雪一样白。
她们都是这城里的名妓,都很美,很年轻,也很懂得伺候男人——用各种方法来伺候男人。
但西门吹雪却只选择了一种。他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们。
他也已斋戒了三天。
因为他正准备去做一件他自己认为世上最神圣的事。
他要去杀一个人!
从西门吹雪的出场来看,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沐浴戒斋去杀人,他认为是世上最神圣的事。在这件神圣的事情面前,再年轻美丽的女人,都无法成为诱惑。
这是一个充满仪式感的男人,他剑法超绝,人称“剑神”。居住在塞北的“万梅山庄”里,生性冷僻,不苟言笑。白衣胜雪,佩着一柄狭长古老的乌鞘长剑,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当你一剑刺入他们的咽喉,眼看着血花在你剑下绽开,你若能看得见那一瞬间的灿烂辉煌,就会知道那种美是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
这就是西门吹雪的美学,也是他的信仰。有一种令人颤栗的血色浪漫。
《陆小凤传奇》里的三大男主角,陆小凤,西门吹雪,花满楼分别代表着古龙追求的三种人格。西门吹雪和花满楼是两个极端,如果说花满楼是“春风化雨”,那西门吹雪则是“铁马冰河”。而陆小凤取其中段,是适应生活,拥抱理想的“剑胆琴心”。
相比西门吹雪,花满楼的美学就让人温暖多了: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西门吹雪之所以成为剑神,由花满楼道破天机:
“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怎么会练成那种剑法的了。因为他竟真的将杀人当作一件神圣而美丽的事,他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有杀人时,他才是真正活着,别的时候,他不过是在等而已。”
如果说花满楼看重的是生命的美好,那西门吹雪看重则是艺术的巅峰。对花满楼来说,可以为生活牺牲艺术,但对于西门吹雪来说,则是可以为艺术牺牲生活。剑,就是他的道,他的艺术。
西门吹雪虽然孤峭,却本性并不无情。他遇见了孙秀青后,心就渐渐融化,和她结为夫妇,并生下一个儿子。但他的剑却因此变慢了。这是所有艺术家的弱点,世俗的幸福让他们变得迟钝,从而消磨他们的艺术。
西门吹雪是个绝世的天才,他只有一个对手,那就是“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白云城主叶孤城。被称作“剑中之仙”的叶孤城亦是个绝世的天才。
所谓既生瑜,何生亮,既然“剑神”与“剑仙”都在人间,宿命必将让他们产生交集。仿佛天上的神仙都在等待着他们的终极一战。
你能不能说西门吹雪恨叶孤城?你能不能说叶孤城恨西门吹雪?他们之间没有怨恨,他们之间只有仇恨,只不过是一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的,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终于相约论剑。这将是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旷古之战,是两个绝世剑客的巅峰对决。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而西门吹雪处于弱势。
陆小凤手上忽然也沁出了汗,他忽然发现西门吹雪剑势的变化,看来虽灵活,其实却呆滞,至少比不上叶孤城的剑那么空灵流动。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西门吹雪的剑上,却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陆小凤也已看出来了,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这时候的西门吹雪,心中有顾忌,手中的剑已经不如叶孤城快了。但最后叶孤城在生死关头故意刺偏了自己的剑,甘心死在了他的剑下。
西门吹雪的心,突然冷了。对手的死去,让他感到的不是快乐,而是刺痛。
紫禁之巅决战后,西门吹雪内心有着剧烈的波动,他陷入了困惑,是继续幸福的生活,还是追逐艺术的道路?
成全生活,还是成全道,这是每个艺术家必将面临的抉择。如同《一代宗师》里的宫二,是选择世俗爱情,还是选择活在自己的岁月里?树林里分出两条路,你只能走其中一条。
而西门吹雪选择了他的道。他为了修习更高的剑术,选择离开了妻子和儿子,恢复了自己的孤独。这是一个愿意为艺术殉道的男人,他甘愿用整个人生为剑道献祭。
人有贪嗔痴,西门吹雪不贪,不嗔,却痴到了极致。
叶孤城死去后,西门吹雪的剑法终于达到了“无剑”之境界,人剑合一后,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他抵达了剑术中的颠峰,再无敌手,如果说有,那只能是他自己。
于是,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寂寞。
西门吹雪成名后,很多人都在模仿他的穿着,剑法。但永远没人能学得像他的神韵。这一点,陆小凤是懂他的:
陆小凤目光遥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
独孤美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不是他的剑,是他的寂寞。”
寂寞。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这似乎是古龙自身的投射,古龙成名后,很多人在模仿他的笔法和小说。但也永远没人能学得像。学不像的,不是他的文字,而是他的寂寞。
古龙曾说:我靠一支笔,得到了一切,连不该有的我都有了,那就是寂寞。
西门吹雪的剑,古龙的笔,似乎存在某种共性。古龙把内心的寂寞都投射到了这个叫西门吹雪的男人身上。
万梅山庄中,斯人独立西门,白衣如雪,风卷雪花,吹过他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美,但又那么冷。这个遗世独立的剑客,像是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凭着一把剑主宰着芸芸众生。
这当然看起来是很酷的。但这种酷能有几人能够消受?
我大学时候,学校有两个食堂。二食堂里有个卖瓦罐汤的小店,我常去那里喝冰糖雪梨汤。这冰糖雪梨汤尤其夏天的好喝,冰镇的汤拿出来还浮着一层薄薄的冰花,清甜微凉。
店主是个清瘦的男人,约摸三十多岁,整日穿一身白衣,几乎从不说话,更不笑。汤的价格用牌子写好,来的人说好要什么汤,他只是拿汤,收钱,找钱。
他的眼睛不太看人,仿佛任何顾客在他眼里都如影子,再好看的姑娘也惊不起他眼里的一丝波澜。他也始终没什么表情,仿佛没有喜怒哀乐似的。那时候我便称他为“西门吹雪”,和同学开玩笑,你看那卖汤的老板,莫不是西门吹雪转世?
几年后,我回母校重游,发现他的店已经不在了。
西门吹雪这样的男人,只适合生活在武侠小说里,放到现实社会中,那就必然要遭受磨难了。即便只是看起来像西门吹雪而已,想必也是很难生存得好的。人类是视觉动物,喜欢看得见的古道热肠,热情似火,对于生性冷淡的人,会自然产生一种距离。
所以,耍酷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一来要有足够的能力匹配,二来要耐得住寂寞。相比起来,做个勤劳,热闹的凡人,也并没有什么糟糕。
但像西门吹雪这种男人不能笑,因为他不笑则已,一旦笑起来,就像春风吹过大地,万物都将复苏。
剑吹白雪妖邪灭,袖拂春风槁朽苏。前一句说的是他冷酷的时候,后一句形容的则是他笑起来的时候。
《陆小凤传奇》系列中,西门吹雪让人感到最温情的时候,便是在《剑神一笑》的结尾:
小老头除去化妆,原来是陆小凤。小老太婆原来是老实和尚。陆小凤原来是司空摘星。所有的镖师都笑了。牛肉汤更是笑得嘻嘻乱响。
其中,笑得最宏亮的人,竟然是陆小凤。因为,他听到了一个人的笑声,这个人,是从来不笑的。这个人,当然是西门吹雪。
要知道,一个从来不笑的人,如果一旦笑起来,你就要小心了。
你得小心你的心,是不是正在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