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较
我们经常劝人劝己的一句话就是:算了,费事和某某计较,不值得;然后大家息事宁人;太过计较,会出大事,特别是跟小的老的计较,社会舆论法院审判对己方真的极端不利,一句丧心病狂就定了调子;
同样是在援助案件中,遇到一个这样计较的青年人;
案子很简单,下简称这个青年人为计较吧;计较是个20出头的农村青年,因为打工不顺,前途不明,所以那天下午喝了点酒,然后他郁闷地走在乡村的小路上;邻居家的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见到计较,估计那小女孩颇有些调皮,然后跟计较开玩笑,给计较安了些不甚好听的绰号;计较于是很生气,去制止那个8、9岁小女孩的行为,结果那个勇猛的小女孩又骂又闹又踢,然后计较怒火攻心,两爪直接掐住小女孩的脖子,直至小女孩机械性窒息死亡;在计较被吓退了所有的酒意后,将尸体塞入附近一废弃房屋的灶洞内,然后伪装平静地回家,邻居像疯了般寻找小女孩,估计计较在这段时间内露出了破绽,后被捕,在计较的带领下,找到尸体时,小小女孩像个破碎的布偶,下半身高度腐烂,全是蛆虫;家属悲愤欲绝,当地民愤之大,所以一审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斩立决;那些尸检照片让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这是我对该案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然后我去会见计较,他有一张白皙消瘦阴郁的面孔,有些漠然地看着他,然后做笔录然后按步就班地询问其对一审判决的异议;然后他很激动不停地反复:如果那天小女孩不骂他不踢他,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真的是一时失手;律师一定要帮他,他罪不致死;他到底在激动什么呢?认为一切源于那个小女孩的挑衅,那他有没有一点点后悔自己太过计较太过残忍?这完全是不对等的两个个体,怎能以牙还牙,如此计较;好了,现在公平了,以命抵命;在昏暗中他青白的面孔有些扭曲,给人很阴冷的感觉;
计较好像是家中的独子;
走出那间会见室后,夏日阳光炙热,烫得我很舒服,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老实
佛经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按施救者是两人来算,我和那个老法官每人造了三层半浮屠;做了这么多年的案子,命案原因基本是:财杀、情杀、仇杀,当然还有一些反社会人格的变态杀人狂;
这个案子具体是C市周边那个地方的,的确记不清了,好像是援助案件中唯一的情杀;简称该人为老实吧;老实的确很老实,是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土坷垃,所以老实在40出头才找到老婆,一个极其彪悍的离异妇人;几十年没有挨过女人的老实如获珍宝,恨不能把那女人捧上天去,于是,那女人指东他绝不往西,让他打狗绝不赶鸡,老实在外勤勤恳恳地做体力活,所得收入全部上交,幸福的生活过了一两年;有一次老实准备给妇人一个惊喜,未告知就坐车回家;有多事的邻人告诉老实,说是那妇人和本地的一个混混勾搭上了,在老实家吃喝拉撒,那妇人却是把混混捧上了天,那叫一个心疼那叫一个温暖,啧啧;老实的心拔凉拔凉的,于是准备雄起一次,回去收拾那个妇人;刚好回去撞了个现行,没想到那彪悍妇人撒泼打滚,拎把刀把老实追得满院子跑,完全是那吃翔的把拉翔的收拾了那种;最后的结果就是那妇人和老实离婚了,但离婚不离家,那妇人继续住在那里,两人分屋而居;本来事情到这地步也就了结了,老实反正在外打工,不回来就行了;可是啊,人生中太多可是,偶然的事件中包含着必然的因素;在妇人的淫威和甜言蜜语下,老实依然把打工所得上交,还得回家帮着种地干农活,的确让人匪夷所思;当然老实在回家时也再没有撞见过那个混混,于是他认为幸福重新回到身边;
夏天,老实头日接到妇人电话让他回去收谷,然后次日老实坐了长途车疲惫不堪的回来了,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赶紧回家拿农具,一进屋,看见那个混混四仰八叉地躺在妇人平日睡的大床上,满室酒臭,地下是混混丢的乱七八糟的西瓜皮,还有一大杯凉好的茶水;于是,老实悲愤交加,金甲大神附体,随手拎起屋内的斧头,两下就把混混的脑袋砍得像那破了嚢的西瓜,红白满床;再拎着斧头飞跑到田里把那妇人砍成轻伤;老实终于汉子了一回,付出的代价是故意杀人,一审斩立决;
看了材料后我去见老实,一说来意,40多岁的老实突然嚎啕大哭,就是被人遗弃的小孩子遭受了天大的委屈后掏心掏肺的哭,看着他那张焦黄消瘦皱纹丛生的老脸,我的心都被他哭绞了,实在看不下去那张鼻涕眼泪糊花的老脸,递了张纸巾给他,哪料到又引起老实新的一轮悲伤;终于,哭完了,老实抽抽哽哽地说,反正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姊妹,孤人一个,死活无所谓;唯一想不通,为什么他把心都给那个妇人了,那个妇人要这样对待他,哪怕是妇人对他像对混混那样一天的好,他也瞑目了;我很无语;
回来后,我又去仔仔细细地阅卷,卷内还有一审时当地村民出具的请求法院对老实从轻处罚的联名信,几十个鲜红的指模印啊,终于证明了公道自在人心这句话;然后,我开始向那个老法官表述自己的观点,从两个受害人前期的过错到离婚不离家的特殊性再到民众的呼声,再加上对老实个人的同情;除此之外,自己也的确找不到任何法定从轻的理由;最后老法官终于采纳了我的观点,后改判死缓;当然,我再也没有见过老实,我想老实拿到二审裁定,肯定又会大哭一场,觉得老天开眼了;这是我在众多死刑援助案件中唯一改判死缓的案子,这让我无比激动,更减去了办理死刑援助案件以来累积的沉重;不久后,就再也没有做过援助案件了,不用再看着那一张张神态各异的面孔,想着这些面孔以及这些身躯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全部变成灰烬;这让我感到无比轻松,不用再去愤怒、惋惜、感叹或者心酸;这种心态一直延续至今,坚决不接二审死刑上诉案件,再不愿意去看着那些已经被死亡预约的面容;到这里,我想到了一个词:殊途同归,很适合这些故事,于是有了这个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