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几日前，偶遇故人，在熟悉而又繁杂的老街路口，他略显老成，一把抓紧我的手。四周出奇沉寂，街头小贩和路人静物一般美好恬静，只有他明媚的眼神，与一腔如火深情。
醒来发现只是一场大梦，可他的脸庞如此清晰，手心的温度仍有残留，可我骚动的心和久久不肯停息的贪恋，那么真实。不禁让人轻易落入回忆，几日默默暗想，难道，在我内心深处，始终不能忘记他？使终对他残留真情？
01.
今年入秋，雨多缠绵。趁着天气睛好，将屋内杂物取出暴晒，免以潮湿虫蛀。在一堆旧书中，突然看到一本儿时的笔记，首页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遇见你，是我顷刻的沦陷，爱上你，是我一生的梦魇。
笔记是初三那年留下的，15岁的懵懂少女，除了做不完习题，就是对小说中情爱的沉迷与幻想。
如今，十几年过去，沧海依旧，四季不改，可是你我，早已不是过去的你我。
珍妮是我儿时的玩伴。我们有着相似的童年，都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身后，都有弟弟妹妹紧跟，是父母最无暇顾及的那一个，小时候就被送到各自的外婆家里生活。
八岁那年，到了入学年龄，父母不得不将珍妮接回。而我则是十岁那年，才转回了老家小学，读二年级。
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记得这段经历给我带来的不适与伤痛。在外婆家时，那些调皮的小孩从来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没人要的小孩。在学校时，我的书包经常被人扔到角落里，在他们眼中，我是入侵者，我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他们中的一份子。
转学并未给我带来一丝曙光，自卑懦弱的性格时时伴随着我，使我不敢摇头，不敢拒绝。只能忍着同桌男孩对我的欺负，任由他摧毁我的文具与作业。
直到后来被同学告发，男孩首当其冲哭着告诉老师，我上课做小动作，不愿意再跟我同桌。在全班同学看笑话的眼神中，我低着头，不敢为自己辩解，等待命运的裁决。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女孩举起手，说：老师，我愿意和她同桌。女孩叫珍妮，与我同村，比我大一岁，是我十岁时，就印在脑子里的名字。
珍妮的家庭拮据，在十几岁已知羞耻的年纪，她仍然只能穿着妈妈不知在哪弄来的旧衣服。衣服常不合身，处处有妈妈裁剪缝制留下的拙劣手工㾗迹，惹得同学嘲笑不已。
珍妮性格直爽干脆，口齿伶俐，争论骂人打小就很有一套，有人欺负她，她就结结实实地还回去。虽然每次回家，都会被人告状，受得爸爸一阵责打。
村里人常在背后叫她“小辣椒”，调皮的人故意招惹她，也有人被父母警告躲着她，而那时的她，在我眼中却是一个英雄，一个能为自己战斗的女孩。
随后的几年，直到五年级小学毕业，我们都是同桌。只有我看过放学后，她躲在教室里哭红眼圈的委屈，看到她在河边，跳进水里解救被水草缠腿小羊的勇敢。
我们会交换日记，她在日记里写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地方。
02.
升初中时，父母为了让我得到更好的教育，让我转到市里的中学就读。那年暑假，珍妮每天来我家待到日落西山，我看得出，她不想与我分别，她也想去更好的中学。
我们躲在屋里一块想主意，我鼓励她与爸妈摊牌，努力争取，她趴在桌子上，满脸愁苦。蚊子在闷热的空间里盘旋，不时落在她的身上，吃饱喝足后拉起响亮的气笛，骄傲地起飞。
之后的几天，我没有见到珍妮，我知道她已有了办法。
后来，我们终于能一起去十几公里以外的市中学就读。自行车飞弛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上，我们汗流浃背，心里则像放飞的小鸟，嘻哈的笑声，惹得路边的老农心生羡慕。
只是那时，我不知道，看起来阳光快乐的珍妮，心里面积压着多少伤㾗累累。
我和珍妮没有分到一个班级，好在我们离得不远，在陌生的人群中，多爬一层楼就能触到对方温热的手心。
学校没有食堂，校门口有一条长长的小吃街，专供学生的一日三餐。每到饭点小贩的叫卖声，与食物的飘香扑面而来，惹得我们的肠胃饥渴难耐。开始，我常常叫珍妮一起出去吃饭，她吃得少，不像我，一放学就活像一头饿狼。
后来，学习忙了，我们各自交了新的朋友，就很少一起去吃饭了。偶尔我去找她，会碰到她在座位上吃馒头，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她总说，她喜欢吃，有家的味道。
我大概能感觉到她在经济上的困难，可我们每周的生活费都不宽裕，从农村来的学生，谁又过得不捉襟见肘。
03.
初一时，她的成绩便不再像以前一样，是班里的佼佼者。初二时，她和一个男生走得很近，我隐隐约约听到一些蜚语流言。
每个星期，我们依然各自骑着那辆自行车，一前一后踏入学校。一路上，她的话少了，但看得出，她心情很好。快乐与痛苦，那个年龄的我们，都无法深藏。
初二下学期，她早恋的事情传遍大街小巷，爸爸从学校回来时，脸色铁青，将家里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愤怒地扔入粪坑。
爸爸把她关在屋子里，她成绩不好，家中弟弟妹妹雨后春笋般飞快追赶，她实在没有继续上学的理由。
我再次见到她，已是一周以后，她来找我借笔记，我知道，这场战争，她又胜了。我为她高兴，每次都会在笔记里夹个纸条，说句鼓励的话。她每次都会回复我。
初三时，学习进入到疯狂的复习阶段，对周边的一切都麻木不仁。我好久没有见到珍妮，竟也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直到周末回家，才听妈妈说，珍妮不上了，这回是真退学了。我茫然，不知为何。路程艰难，可她都已走完大半，再努把劲就结束了，可她却在紧要关头退缩了。
第二天，才从邻居口中听说，珍妮怀孕了。日渐单薄的衣服已遮不住她高高隆起肚子，一家人一时成为村头巷尾茶余饭后的笑柄。
我去珍妮家找她时，她的家中大门紧闭，一位老大娘告诉我：珍妮被父母拉去卫生院堕胎了，那孩子死活不去，被她爸揪着头发拖走了。都五个月了，哎，作孽啊。
04.
我没能见到珍妮，郁郁寡欢去了学校。我来回翻着笔记里，她曾留下的话，我知道珍妮的个性，她认准了那个男孩，便会对他满腔热血，即使飞蛾扑火，也无怨无悔。
我曾刻意去寻过男孩，想知道他的未来里有没有珍妮，可使终没有勇气叫他出来。之后，我再也寻不到他，听说他也退学了。
后来，我在学校门口见过珍妮一次，我知道她是来找他的，我也知道，她的念想落空了。
那年的暑假，燥热且漫长。知了没日没夜地挂在树梢尖叫，在一个星空漫天的夜里，珍妮踏入了永远的清凉。
尸体是第二天打捞上来的，消瘦憔悴的珍妮皮肤泛白，脸庞圆润，比任何时候都美丽动人。
我在滔天的哭泣与众人的惋惜中，匆匆结束暑假，去亲戚家找表姐补课。那时候的我，认为未来有无数种希望，是广阔自由的天地，从不知，在那个美丽的夏夜，珍妮眼中看到的又是什么？
05.
十多年，弹指一挥间。我也曾爱过一个笑容干净的男孩，我们彼此深爱，却又相互折磨，纠缠几载，疲惫至极。
我们分分合合，笑了又哭，以为自己是彼此的命中注定，即便痛苦，也无法分离。却不知，走到最后，我们灯油耗尽，连句分手都懒得说。
曾经以为，离开谁就活不下去，最后还是对街边美食流涎，还是被世间美景惊叹，还是会被一个有缘人把心捂热。是啊，这世界何其大，又哪有什么死胡同，只要转个身，就又是一番新天地。
去年和先生回老家，带他认认乡间小路，远远便看见一个坟头上青草依依，四周是无尽的麦田，和忙碌的蚊虫。
我常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鼓励珍妮去市初中，如果珍妮没有为此绝食三天，如果那个男孩不曾对她温柔，如果那个孩子依然还在，如果那个夜晚再美一点......
妈妈说：人的命，天注定。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所有的希望，都是自己给的。
人的一生，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爱的自由、情的桎梏，是自我的成全，还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知道，但我懂得，人生本该舍弃错过的，释怀遗憾的，淡忘铭心的，放弃不得的。
过好眼前的生活，珍惜身边的良人，完整且平静地走完自己的一生，才是对自己生命的负责。
至于梦，也不过只是个梦而已。我们不能活在梦中，就像我们活着，不止只有唯一一次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