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每一个有过乘坐火车长途旅行经历的人都不会否认其中的索然无味,现在我就正坐在一辆向前奔驰的车厢里,火车在隧道里穿过,在原野上疾驰,一棵棵大树从窗前退却。车窗外的景色再美,对于我这种已过不惑之年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千篇一律中的任意一瞥。
因为坐在我对面的旅伴长时间的沉默不语,我想他一定也觉得这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情,不过他比我沉静,不像我总是不停的站起来打开箱子翻一翻,又坐下来看看报纸,觉得报纸上的报道很无聊又把报纸扔在座位上,望着窗外无边的原野觉得更加无聊。这是一辆没有餐车的火车,旅客需要自带午饭,我和他几乎同时拿出在车站买的干巴巴的小面包开始大嚼起来,不一会儿我吃完了我的午餐,探身向桌子下面的垃圾桶扔包装纸,他也正好做了同样的事情,我们的头几乎碰到一起,结果我们不约而同的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他那银白色的头发提醒我这位旅伴有一把年纪了,方正的脸上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睛,眼睛下面是挺拔的鼻梁。旅途刚刚过了一半,我们就找到了一大堆的话题聊了起来,关于政治、战争、教育、外交、最新的科技发明,而且我们还聊到了最近发生的几件恐怖事件。我发现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温文尔雅,他认真的倾听我说的话,然后阐述他的观点,但并不激动,也不会竭力反对我的看法,这场交谈持续了很久。
“为什么人们要互相杀戮呢?”,我指着报纸上的照片告诉我的旅伴,上面一大群惊慌失措的人们在马路上狂奔,“动物为了生存而厮杀,这是上帝安排的食物链,而人们犯下滔天罪行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们的视野有限”,他说。火车又钻进了一条隧道,车厢进入黑暗,车外的路灯使他冷峻的脸忽明忽暗,他的双眼看着窗外的函洞,并不能看得到多远,我们被封闭在一座大山的身体里。他慢慢的说:“我想跟你讲讲我爷爷告诉我的一个故事,就算是作为这趟旅途的伴奏吧,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希望我讲完的时候我们顺利的到达目的地。”
我的爷爷是上海人,我提到上海是想说明接下来的一些事情,当时的世界一片狼藉,大都数的国家都在忙着打仗,上海成为一座战争的“孤岛”,日本人在上海开设了办事处,军车就停在马路边上,但是并不怎么为所欲为,各国的租界上挂着五彩缤纷的国旗以示划地为界,这里还居住着很多从欧战逃难过来的犹太人,我爷爷当时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家的附近就有一个犹太老头儿开的蛋糕店。那个犹太老头儿,怎么说呢?我爷爷告诉过我,那就是长了一张“邪恶的脸”:一只眼睛受到重创而瞎了,留下难看的疤痕,另一只眼向外斜着,他的头顶很可能没有头发,因为他常年带着黑色的小软毡帽而看不到头顶,毡帽的周围倒是有一圈乱糟糟的短发,他的个头很高,但是太瘦了,你见过衣服架子在街上乱跑吗?他简直就是这样的。从来没有本地人进他的蛋糕店买东西,他被当作一个古怪的人遭到了封杀,“他的蛋糕是用蜈蚣虫汁做的”,大人们都这样教育自家的孩子。
蛋糕店的斜对面有一座天主教堂,主持人是从德国小山村来的胖乎乎的卡门青神父,他因为面目和善,中文也说得很好,所以能跟那条街上的孩子们打交道,他告诉孩子们,他们村里有一半的人都叫卡门青。“都是亲戚吗?”孩子们问。
“大概是吧”,卡门青神父也不能肯定。
“跟我们村里的人一样”,阿黑自作聪明的说,他是孩子头大特的小跟班,前几年才从苏北的农村进城来的。
但是我爷爷他们还是搞不清楚为什么神父要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一个叫黑塞林的小山村来到中国的上海。
“他大概是来做生意的”,当他们这帮小孩聚在一起的时候,小跟班阿黑自以为是的说,“我叔叔就到南洋做生意去了,很多年都没回来过。”
“你叔叔不会回来了,他已经死了”,那群孩子的头头大特不怀好意的笑着说。
我爷爷他们都跟着大特笑了,连阿黑也陪着一起笑。
我爷爷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犹太老头儿的蛋糕店,但是他从来不敢进去,只要瞄一眼店主人,我爷爷都要打哆嗦。但是卡门青神父不怕犹太老头儿,他常常从蛋糕店门口路过,老头儿每次都从玻璃橱窗的后面恶狠狠的盯着神父。卡门青神父有时候会跟老头儿打个招呼,仅限于挥挥手,老头儿偶尔也点点头,等神父走远了,老头儿会骂一句:“骗子”,我爷爷也亲耳听到神父悄悄骂老头儿“恶棍”。有一次,绰号卷毛的小鬼跟卡门青神父坐在教堂门口聊天的时候问他:“老头儿骂你是骗子吗?”
“他骂我们的基督是骗子”,神父恼怒的回答,“这群叛徒。”
本来我爷爷还以为他们都是德国人一定会交个朋友什么的,没想到他们互相痛恨,这使我爷爷的小脑袋有点犯糊涂,“要是我们在外地遇到同乡人,那一定要好得不得了”,我爷爷实在搞不懂这两个老头儿为什么互相生气。
我爷爷告诉过我,那个犹太老头儿是邪恶的,不仅仅是因为长得丑陋,还因为他一直算计着毒害小孩子,不是身体,而是思想,我爷爷就是这样说的:他处心积虑的策划了一场叛乱,从腐蚀我开始,一个精巧可怕的计划就是这样慢慢进行的。
我爷爷每天都从烤蛋糕的香味中穿过,但是从来没有品尝过老头儿的蛋糕,光是产生这样的念头都让我爷爷有罪恶感,直到有一天,老头儿故意站在蛋糕店门口,殷勤的跟我爷爷打招呼:“小少爷,您放学了?”
我爷爷学着卡门青神父的样子矜持的点点头。
“小少爷,您那么尊贵,可怜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儿,帮我一个忙吧。”
我爷爷有点紧张的看着老头儿,在心里盘算着:“要是他提出过分的要求,应该怎样拒绝他?”,他小心的问:“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刚刚烤了一种新配方的饼干,你能替我尝尝合不合当地人的口味吗?”,老头儿带着一种诡异的低声下气的腔调,鬼使神差的变出个金属盘子,双手捧着举到我爷爷的面前,里面放满了新出炉的饼干,你也不难猜到,这盘饼干有多香,我爷爷忍不住了,美食的引诱战胜了恐惧,“我只是替他尝一尝,这不算吃了他的东西,卡门青神父提到过'万仆之仆',我就帮他一个忙吧”,我爷爷安慰了自己一遍,伸手拿起了一块饼干放进嘴里,香喷喷的黄油和鸡蛋的味道弥漫到整个口腔,没嚼几下饼干就融化了,顺着口水流进了喉咙。
“再来一块?”老头儿怂恿我爷爷。
我爷爷当时虽然年纪小,但他是一个有自制力的人,于是断然回绝了老头儿的引诱。老头儿追问他味道怎么样,他冷淡的说:“还行。”然后就继续往前走了。
没过多久,老头儿又一次在路上拦住了我爷爷,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另一款饼干,可想而知,我爷爷又一次投降了。
这样过了好几次以后,我爷爷渐渐放松了警惕,老头儿开始跟我爷爷聊上了天:“吃了这个,然后告诉我,这跟你们家的,或者对面教堂里的饼干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爷爷被自己轻率的回答吓了一跳。
老头儿狡黠的眨眨眼,这使他的脸更加丑陋了:“如果你把这些饼干排列整齐了,一个一个的放到显微镜下观察,你会看到什么区别吗?”
我爷爷是上过新式学堂的孩子,当然知道显微镜是什么东西,他也清楚把这些饼干放在显微镜下看起来应该是一摸一样的,除了边沿有些差别,有些要圆一点,有些要扁一点,但是味道嘛,我爷爷不得不承认,老头儿的饼干还要好吃一点,但是他决定保持沉默,不想告诉他。
“这样,我送你一袋饼干,你拿回去吃,送给你喜欢的人尝尝”,老头儿递过来一个花花绿绿的布口袋,里面塞满了小饼干,我爷爷来不及回绝,口袋就已经在手里捏着了。
“为什么要给我?”我爷爷不解的问。
“请你十万个放心,没什么别的意图,我只是想让你们大家伙都尝尝我烤的饼干”,老头儿向我爷爷保证,“让别人看看它们有没有区别。”
我爷爷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只好揣着这袋饼干回家了。
我爷爷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是一位常年吃斋念佛的人,她在自家的庭院里辟了一间佛堂,每天早上进去诵读佛经,到晚上才出来,中午饭是家里的珍姨送进去的素食。我爷爷回家的时候正好遇见了珍姨捧着一盘点心往佛堂走,珍姨看见我爷爷连忙唤他:“少爷放学了。”
“嗯了,今天做这么多吃的东西吗?”我爷爷看见了珍姨手里的盘子,里面五花八门摆满了干果和点心。
“可不是,今天是佛祖过生日呢,当然要多送点了”,珍姨喜盈盈的说。
“让我帮你端吧”,我爷爷伸手想接过盘子。
“可不敢当,少爷去前厅歇着,待会儿要吃饭了。”
我爷爷突然想起书包里的饼干——即使时光荏苒、即使隔着千山万水,现在的我也能猜出他那恶作剧的心态,毕竟是孩子——他拿出来交给珍姨:“我给母亲买的饼干,你一块儿送进去吧。”
“还是少爷想得周到,太太真是有福气的人”,珍姨不住口的夸奖我爷爷,乐呵呵的接过饼干,端着盘子走开了。
我爷爷吃过午饭回到书房以后才开始感觉到了罪恶,他发觉自己用一个犹太老头儿做的饼干亵渎了自己的神灵,他深信这是老头儿策划已久的计谋,为了破坏收留他的这些好人的神圣信仰。
他站起身向佛堂奔去,我的曾祖母正在抄写《金刚经》,“这是佛经里最要紧的一部,我们的六祖就是无意中听了《金刚经》才悟道的”,曾祖母以前告诉过我爷爷,“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时她看见儿子进来自然很高兴,并没有多想他的意图。我爷爷向我的曾祖母问好:“母亲,你已经吃过午饭了吗?”
“吃过了,珍姨还带进来你买的饼干,可让我们高兴了一阵子。向佛祖进献了祭品以后,我尝了几块,味道还真不错,我的儿子懂事了”,曾祖母欣慰的说。
我爷爷不敢再多嘴,陪母亲坐了一会儿就借口读书退了出来,但是他没有回到书房,而是走到了街上,他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怒气,却不知道该怎样发泄,“可恶的老头儿!”他只能这样骂他,“恶棍!”,这是从卡门青神父那儿学来的。我爷爷认识到了“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引诱”,同时他又痛恨自己没有经受得住考验,对自己的恨并不少于对犹太老头儿的恨。
我爷爷走到街头,跟他们那条街的孩子群汇合了,大特站在一群孩子中间显得鹤立群鸡,他正在向手下们训话:“我已经侦查过了……”
我爷爷后悔自己来晚了,没搞清楚他们要做什么,他有点紧张,怕自己会掉队的,赶紧问身边的阿黑:“出什么事了?”
“大特找了个借口钻到犹太老头儿的店里去了一趟”,阿黑一脸仰慕的望着大特。
原来如此。
大特还在继续发言:“我们今天晚上要干一件大事:把老头儿的房子拆了!”
这群孩子都惊呆了,他们一直向往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大人们都在干惊天动地的事情,他们开着飞机狂轰乱炸、架着机枪对着人群扫射、让炮弹在屋顶上开花,孩子们觉得自己也不能落后,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大人们都挺忙,没人会搭理他们,孩子们从大人的聊天中、从广播里听到,外面的世界正在翻天覆地呢,但是在这座“孤岛”上却憋屈得无聊。我爷爷更加兴奋,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报仇了,只是他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而报仇,仇恨从何而来。
大特开始布置今天的任务:“老头儿每个月的一号都会到城外进货,为了不耽误开店,他会在凌晨出门,天没亮就会回来赶着打开店门,我们就趁这会儿时间去。整个房子的结构我已经摸清楚了,只要拉动一面墙,这个房子就塌了。”
“我们怎么能拉动一面墙呢?”绰号蓬蓬尾的一个小孩很务实的问。
“我们用结实的绳子分别系在屋檐和墙角,另一头系在军车上,你们注意到日本人停在街口的军车了吗,他们每天早上开回去换一班人和器械再来,我们可以利用他们替我们出力。”大特头脑里的智慧这时候发挥的淋漓尽致,蓬蓬尾也连连称赞。事情就这样商量好了。
我爷爷被安排往墙角打木桩,他向大特汇报没有铁锤,大特说他可以搞定,“去偷一把”,我爷爷肯定大特会这样解决问题。不管怎么说,我爷爷觉得这一切结束以后,自己的罪孽会得到救赎。
等大伙儿逐渐散去以后,我爷爷问大特:“你恨他吗?”
“我不恨他”,大特肯定的说。
“那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爷爷感到很困惑。
“要是因为恨他才这样做那就太无聊了”,大特悠闲的笑起来,这是一张对一切都无所谓的笑脸,我爷爷觉得有一股冷气从心底升起来一直往大脑窜上去,他想逃跑,但是无形中的一股力量推动他必须把事情完成,他得跟自己的伙伴在一起。
凌晨时分,我爷爷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匆匆跑到老头儿的蛋糕店门口,刚到的时候看见外面冷冷清清的,还以为其他人都没有去呢,也许这只是大特的一个玩笑,自己却当真了,我爷爷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墙边偷偷的唤自己,原来是阿黑,他跑过去一看,原来大家都集中在另外一堵墙边敲敲打打,正卖力的干活呢。大特递给我爷爷一把铁锤,没有再多话,因为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我爷爷接过铁锤走到墙边,开始打木桩,很快整堵墙的四周都牵上了绳子,绳子的另一头被系在前面不远处的军车上,司机正在驾驶室里打瞌睡。
一切都准备就绪以后,我爷爷他们就躲在旁边的巷子里,他们不会马上逃跑,还要留下来看一场好戏呢。天蒙蒙亮了,司机醒过来,看看表,骂骂咧咧的踩一脚油门,身子都懒得坐直,歪歪斜斜靠在座位上。
“老头儿回来了,我在街头看见他了”,蓬蓬尾气踹嘘嘘的跑回来汇报,大特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情,眼睛里放出异常醒目的光芒,大家都趴在墙壁上,看着军车发动,向前驶去,它背后的绳子渐渐绷直,司机感觉到了阻力,探出头来向后看,他看到一堵墙轰然倒塌,接着墙支撑的屋顶顺势滑下来,又压倒了剩余的墙,整个屋子就这样分崩离析了,恰好在老头儿的面前,老头儿发出骇人的惊叫,双手抱着头,剩下的那只眼睛木然无神的盯着面前的废墟。司机走下车,看着倒塌的房子和腾起的灰尘,愣了一会接着开始大笑,他笑的捂住肚子,直不起腰来。
我爷爷远远的看见老头儿坐在那堆废墟前,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哭了!一个丑陋而邪恶的老头儿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他的肩膀抽动着,黑毡帽在朦胧中一颤一颤的,“我虽然没有看到他的眼泪,但是我觉得眼泪就像一条河在我身边流淌”,我爷爷后来告诉我。
卡门青神父听到巨大的声响也跑出来了,看到眼前的情景,他走到犹太老头儿的身边和他一起坐在地上,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就这样一直陪着他。我爷爷看见两个老头儿的身影在天色蒙蒙中紧紧靠在一起。
“后来怎么样了?”我忍不住打断朋友的话。
“后来战争终于爆发了,我们全家都搬到乡下去避难,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卡门青神父的教堂也被炸平了,这就是战争,一切都会毁灭”,我的朋友平静的说,没有太多的抱怨。
“但是,你这个故事想要说明什么呢?”我不解的问他。
“火车到站了,我们该下车了吧”,他站起来向窗外张望,开始收拾行李,他的行李也就是一只小皮箱,提在手里就可以走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叫住他:“你爷爷一定后悔做了那些事情吧?”
“是的,”他说,“你瞧,这个故事要是有什么意义,那就是我们自己造就的围墙约束了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