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八厘米
时光退回我接过李权递给我同学录那天,那张同学录的背后有一句话:
“十年后,让我们相会于人生之巅。”
那句话就像离别时年少的约定,现在时间已到。可我们都久迷人生,游戏命运,与最初的自己渐行渐远。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都很贫穷,却都很善良。
那年,我们都没想过,留在眼前的东西是十年后的我们,最希望彼此丢弃的垃圾。
1
初三那年,因为跟龙哥参与两次斗殴事件,爹娘动用了一点关系,把我转到离另一个城市的新初中,希望我重新做人。
虽然我不愿意,但我无能为力。
到了新的学校,班主任让我在讲台前做个自我介绍后,安排我坐到后排的一个空位上。
旁边的是个趴着睡觉的男生,即使班主任使劲敲了几次黑板,他也没有抬头。
我挨着他身边刚刚坐下,突然他伸出两根手指,手指间夹着一页同学录:“姓名,性别,爱好,偶像,血型,最喜欢吃的水果,和最欣赏的一句名言警句”等列在一大行表格里。
为表示礼貌,我赶紧接过来,分别填上我的基本资料后,将同学录插回他的手指缝里。
他忽然抬起头,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淡淡的说,“我是让你擦擦桌子,你那半一直没人坐,都是灰。”
我灿烂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抬起袖子凑到眼前一看,连打三个喷嚏。
他幸灾乐祸的冷笑一声,“咣当”一声趴在桌上。
班主任的英语课,他睡觉,下课铃响,他从桌上爬起来,满脸印着铅字的英语单词。
第二节地理课,他睡觉,下课铃响,他从桌上爬起来,铅字地图印在他脸上,覆盖了英语单词。
第三节语文课,他睡觉,下课铃响,他从桌上爬起来,铅字的课文印在他脸上,覆盖了之前的地图。
我忽然对他充满鄙夷——我即将重新开始的人生就要和这个瞌睡虫绑在一起那还有什么意义。
第四节化学课,他睡觉,化学老师公布上一堂课的测验结果。
化学老师缓缓的说:“测验考试只有一个同学满分,李权,过来取你的卷子。”
我满教室的环视此人为何方神圣。
然后我身旁的他,不情愿的站起来,面无表情的走到讲台前,拿到自己的试卷,在班级同学们雷鸣般的掌声中缓慢的回到座位。
我咋舌,浓烈的迷弟情绪油然而生。
少年时代,最佩服不努力就能轻松拿第一的人才,那不代表努力,那代表头脑,智商。
于是,我正式认识了我的同桌,李权。
公布完分数,后半节课化学老师开始讲新课,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教材,发现老师没讲的地方他也记得密密麻麻。
他看出我的困惑,漫不经心的说:“我是留级生,这些东西我都学过一遍了,他妈的,就差3分上重点高中,就要继续在这跟你们这群小屁孩混一年。”
说完恨恨的合上书,对着指甲吹了几下,样子痞痞的。
在我特别放浪不羁的那几年,上课从不专心听讲,思想长期游离在外,经常幻想自己的未来是开着高级跑车回到母校指点江山,在同学们的花团锦簇中发表成功学的演讲,并告诉他们我曾经多么的浪荡人间,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天赋才到达今天的这个地位。
直到我遇到李权之后,我幻想,也许几年以后他才是那个会开着跑车回到母校指点江山,并说自己是个有天赋的那个人。
他一直睡觉,但是他能随口答上各科老师的课堂提问。
有时候他刚刚睡醒,但是提笔就能流利的写出答卷而且成绩傲人。
他不困的时候,就一边挠头,一边抠指甲,一边看《名侦探柯南》的漫画,还一边吃零食。
有时候在他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我讲讲故事。
他说,他和他上一届的那些朋友曾经在学校多么风光,就像一排F4。
他说,他们一个班级因为踢足球和整个年级对打,是上一届的丰功伟绩。
他说,他们那个班级的女孩子多么好看多么高挑。
他说,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们的关系多么铁瓷,他重读之后,上了高中的朋友们还经常回来看他。
有时候他会心情不好,他就看着窗外变幻莫测的天气发呆。
因为自己的经历,我对李权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但是我觉得他很不屑和我们说话。
因为兴高采烈讲完故事以后,他会说一句,哎!没劲,你也不懂。
2
上学的时候,政教处突击检查是常有的事。
多数情况下,都是由几名膀大腰圆的体育老师,门卫以及政教处主任组成一支精悍的队伍,他们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挨个班级探寻“凶器”以及“不法分子”。
而李权的书桌里什么都有,双节棍,漫画书,电子词典,CD机,香烟盒。
而且被他坐的像一张薄煎饼的屁股垫里还夹杂着几本色情杂志。
所以,当“走路带风”的队伍经过班级后门的一瞬间,李权忽然拉一下我的衣服,接着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
我一想到粉丝终于可以为偶像做事了,瞬间我和李权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响叮当之势交换了座位,在他们推开门的时候,我们俩已经分别坐定在彼此的位子上了,惊魂未定。
两名体育老师站在门口,如同门神,接着,政教主任开始巡逻,眨巴着小眼睛像是两盏探照灯在每个同学的身上疯狂扫射。
不一会儿,讲桌前面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临近我俩的时候,我感觉到李权的身上开始微微颤抖。
主任先让他伸出手,凑在鼻尖闻了闻,确定没有烟味之后,推开他,把头伸进他,哦不,是我的书桌里开始检查,里面空空如也。
主任有些怀疑的望了李权一眼,但还是起身。
接着,他抬头望了我一眼,笑容可掬的说,“怎么样?还适应吧?”
我受宠若惊,点头如捣蒜的连说适应。
政教主任笑着点点头说,“适应就好,回去跟你爸说,让他别担心了。”
我麻木的点头,直到搜索小分队离开。
李权相安无事。
但是我们俩的关系却因为这件事亲近了许多。
后来,他倚在高高的升旗台的栅栏边,披着画满了《海贼王》《七龙珠》的漫画人物的脏兮兮的校服。
他说:“谢谢你帮我,那些东西都是之前的好朋友们留下来的,我不想被没收,没收了就觉得我和他们彻底不在一起了,你能理解这个感觉吗?”
我点点头。
他继续说:“唉,其实我们当时成绩都差不多,中考的时候他们都没考上。”
“那他们都留级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说,“没考上高中的话交赞助费,就可以了。”
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其实我也想跟他们一样,交赞助费去读高中,我就差三分啊,可我家里没钱。”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他又说,“我今年复读一年,一年一定能把这三分补回来。”
我赶紧给他鼓励,并承诺,我们俩一定一起努力,去考重点高中。
3
后来,李权就带着我绕着学校后面的小吃广场溜达,带我去租书的地方淘漫画,带我去小卖铺喝奶茶。
他不怎么睡觉了,偶尔给我讲讲题,大多数还是给我讲故事。
后来放寒假,李权经常找我去滑冰,过年的时候,我在十二点收到李权的短信,他要带我去小广场看烟花。
我们对着升腾而且璀璨绽放的烟花大喊着:“新年快乐!中考加油”,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李权说:“以后每年过年都来这看烟花,真的太美了。”
我点头。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长大,我只经历过一次失恋,李权只经历过一次留级。我们都不知道,其实未来的人生路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会发生,只是我们无法预知,其实很多事都是我们的自以为是。
初中剩下的一年,我们经常鬼混在一起,我们去火车道偷着抽烟,带着我的MP3去公园的湖中间划船听《等一分钟》,看到哪个女学生好看就怂恿对方去说一句话,一起去网吧刷夜,他租恐怖片带我去录像厅练胆,我家比他家近一点每次他都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回家再骑车离开,我们讲都市传说然后吓得不得不使劲吼叫给自己壮胆。
我们经常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走着,走到天黑,聊年少的心事,看人来人往的街道和车市的繁华。
4
我们终于迎来了中考,成绩出来以后,我和李权站在学校门口的红榜前查找自己的名字。
我竟然考上了重点,可是李权差了8分,依然没有考上。
我看到李权充满希望的脸上瞬间黯淡无光,我感到很难过,也很惋惜。
初中最后的那个暑假,我请他喝酒。
我们躲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的小酒馆里,学着大人的模样点了好多啤酒。
我们干杯,一饮而尽。
时隔许久,他依然感谢我的义气。
他说他因为我的义气,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他跟我道歉,他说,我当时求你跟我换座位,是因为你能直接空降在我们学校和我们班级,我猜你的背景一定不像我这么贫民,就算被老师抓住了他们也不能开除你。
他说,他觉得能在留级的时候认识我这么一个好朋友,这辈子都有意义。
他回忆我们俩交流到后来天天一起鬼混的点点滴滴。
他闭着眼睛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我之前学习也挺好的,起码考上重点没问题,而且考试的时候,我答的也很顺,我以为我上重点高中一定没问题,谁知道后来的结果,这可能也是天意吧!中考就像一群鹰崽子们的放行,我所有的好朋友都飞走了,只有我扑棱着翅膀,留在原地,现在你也走了,我还是困在原地。”
我接不上话。
他笑着说,“我永远都记得我妈在校长办公室求校长免我的学费让我旁听一年的样子,我守在门外,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但是我知道,我谁都怨不得。”
他说:“没想到,今年又是这个结果,比去年差的还多,这是我的宿命。”
我心里难过,让他别再说了,举起酒杯自己喝掉半瓶。
我问他,“有什么打算。”
他说,“继续读,我交不起赞助费,所以我只能靠自己考上。”
我点点头说:“那你一定好好加油。”
他说,“你的MP3在我这儿,一会儿咱俩回趟学校,我拿给你。”
我说,“留在你这吧,里面的音乐都是咱俩一起下载的,以后不愿意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就听听音乐。”
他叹了口气说,“书桌里又多了一样东西,不过,以后再遇到突击检查,就没人跟我换座位了。
我觉得话题有点伤感,于是示意他喝掉剩下的酒。
那晚他喝的有点多,嘴里一直重复着,就差三分,就差三分。
我把他送回家,那种惆怅的感觉让我一直记忆犹新。
就是一种,我特别希望他能和我一起继续走下去,不这么快的散落天涯,我怀念那种曾经搭着肩膀站在人群里看烟火的手,也怀念在黑黢黢的小道上讲年少心事的脸庞。
可是现在是我离开了,他却还留在原地。
4
后来,我升了高中,没和李权联系过。
和他再次见面是两年后。
我正上高二,在去补习数学课的路上给当时的女朋友打电话。
我俩几句不和吵起来,于是她挂断。
我再打,她接起来。
继续吵,再挂断。
我继续打,她继续接起来,然后继续吵,继续挂断。
我继续打,忽然打不过去了,系统通知我的电话停机了。
我气鼓鼓的去营业厅交手机费。
然后,我看到李权,他懒洋洋的坐在柜台里,穿着深蓝色的制服,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柜台外的人播报出来的数字。
我惊喜的叫他名字,他激动地站起来,隔着柜台的大理石握住我的手。
当晚,我下课来找他,去附近的大排档喝酒。
我们桌前对坐,时光仿佛回到两年前,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对话。
他说,他又读了一年依然没考上。
他说他书实在读不下去,初四读了三年,都考不上重点,觉得自己特别不要脸。
他说,越考差的分数越多,已经到了一听考试就开始脊背冒冷汗。
他说,“考不上就不考了,这是我的宿命。”
我问,那你现在算是工作了?
他说,也不是正式员工,就是我一个远房表舅跟这个营业厅的老板认识,就给我安排一个业务员先干着。
我点点头。
他说,我也不能一直干这个,我也不喜欢,以后再说吧。
结账的时候,他拦着我掏钱,嘴里念叨着,”哪能让你花钱,哪能让你花钱?你还是学生呢?”
听得我心里阵阵难过。
5
后来我上了大学,忽然有天深夜接到他的电话。
他说,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说,多少?
他说,有多少?
我算了算,说,两千多吧。
他说,一会儿我给你发个卡号。
我说,好。
他说,我有就还你。
我说,不急。
他是个对朋友那么用心的人,肯定没问题,我知道。
这一借,就是一年。
再后来,他来我的大学找我。
我问,一年没联系,去哪了?
他说,我一直在西四街卖二手手机。
我很吃惊,西四街离我的大学并不远,他知道我上学但是从来没来找过我。
他看出我的困惑,说,我偷偷把老板的客户都拦截下来,卖自己低价回收的二手手机,被发现了,扣了我的身份证,罚了我两万块钱。妈的,我一个月工资才600。
我沉默,没再追问细节,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说,把欠你的钱还清之后,攒钱开个手机店。
我点点头,有那么一刻,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他一直是这样,从我见到他第一面开始,他颓废的听课,颓废的接受复读的事实,颓废的接受自己做业务员,颓废的卖手机。
也许他挣扎过,也许他努力过,也许这样都是他失望的结果,所以他越来越改变成如今的可怜模样。
那顿酒,我们俩个喝的都有点闷闷不乐,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醉倒,不省人事。
我把他扶进我宿舍里,睡在大哥的空床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床头上有他留的八百块钱。
我打电话给他,他关机了。
又过了一年,他打电话来,说:“我在山东开了个二手手机店,生意还挺好的,你卡号换了没?我把钱打给你。”
我说,你怎么样?
他说,挺好的,找了个女朋友,现在在我店里帮忙。
我说,那你要坚持的久一点。
他说,放心吧,你知道吗?那些放在我书桌里的破烂,到现在我还留着呢。
我握着电话,在这头微笑,我想起当年的MP3里,第一首歌好像是《等一分钟》,前奏很好听。
6
又过了三年,过年回老家,跟我爸闲聊的时候,他提到家乡教育局里的一些人事变动。
他说,有位教育局的领导贪污学校扩建公款被抓,审讯期间还扯出几年前一次改分事件,他利用私权,将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的孩子的不及格数学试卷,与同考场的一个分数很高的学生的试卷做了抽调,于是大人物的孩子风风光光上了重点,大摆筵席,普天同庆。而那个学生因为试卷被调换,差了几分没考上重点高中。
我急忙问,那个学生叫什么?
我爸说,记不清了。
我逼他打电话问,我爸说那么久了谁会记得?
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李权的样子,突然心里阵阵难过。
于是飞快的给李权打电话。
他接起来,说喂。
我忽然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你那些藏在书桌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丢吗?”
他一愣,说:“没丢啊!”
我说:“有时间扔了吧,过去的东西,留着干嘛?”
他笑着说:“过去的东西,有的能丢,有的一辈子也丢不了。”
对,回忆无法抹去,记忆慢慢堆积,真相慢慢清晰。
7
十年前,你叫李权,是班级优秀的高材生。
身体健康,心地善良,丰厚理想。
但命运的轮盘却在你中考那天转到了你无法企及的一边。
你的试卷被命运的大手抽中,从此,你的命运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重新逆转。
西方的哪个思想家说过,命运的神奇在于未知,也永远没有终结,却足以改变人的一生。
从此,你这个栋梁之才以三分之差与重点高中失之交臂。
然而从此,你竟然真的再也无法凭借实力考入你梦想的殿堂。
我想,如果当时你没被抽中,你的命运会在哪里?
是飞黄腾达?还是也如现在这般晃荡没有目的,一事无成?
烈日炎炎,回忆回溯。
时光退回我刚刚接过李权递给我的同学录那天,我接过来的时候,看到那张同学录的背后有一句话:十年后,让我们共同相会于人生之巅。
那是每个人再离别的时候写下的年少约定,现在时间已到。
我们都久迷人生,游戏命运,与最初的自己渐行渐远。
那年我们都很年轻,都很贫穷,却都很善良。
那年,我们都没想过,留在眼前的东西是十年后的我们,最希望彼此丢弃的垃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