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川

插图是作者画的。

01

我已多年没路过芒川了。

上一次经过这里,是离开家乡的时候。

“我的家乡,蜂店镇,在一个偏僻的角落。”

阿善认真地盯着我。我们坐在车站等车。

“我的家乡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我说,“那里仿佛桃源,拥有一切你能想象到的宁静与美好。然而它几乎与世隔绝,与外界的唯一联通只一条铁路,通向最近的镇子——芒川。”

我闭上眼睛。

家乡很小。小到什么程度呢?一间小学,一间初中,一间高中,聚在一起,共享一个院落。每年毕业升学的孩子从不过十个。镇的最东边和最西边各一个杂货店,相距不过三公里半。镇里只有一个小医院,几乎治不了发烧以上的病。然而好在不知什么原因,一直也几乎没什么人生病。印象中那里没有理发店,我小时候的理发都由隔壁的隔壁家的主人L代劳——他那把神奇的剪子也服务了大半个镇的人。学生时代偶尔出门散步,迎面接连遇上半个学校的同学和教师。

家乡很可爱。没有超过三层的房子,建筑刷红或白漆,娇小可人。有多少座房子就有多少片花园,春天夏天姹紫嫣红,冬天也还生有青松。这些松的青绿仿佛镇上人脸上的笑容一样不衰。人与人之间全都相互熟识,见面打的都是最热情的招呼。我是从没见过有哪两个人闹到大吵大闹的地步。门锁在这里永远卖不出去,栅栏再好看也没哪家修。

“没记错的话,陆哥,咱这回就是先到芒川吧?”

“对,对……”

一说话,我腹中就泛起一阵恶心。头也开始眩起来。

我最近病了。

“芒川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这家伙,还非得让我说话。

“芒川啊……我上次没留下什么印象。不过家里的长辈从我小时候就经常跟我说,芒川是个很混乱、恶劣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患有一种不明的怪病……家乡的其他大人也都这样讲。”

肚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吐。可是我与我的胃都深知,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没能吃进一点东西,于是要吐也只能把可怜的胃吐出来。

“什么病?”

我哪知道是什么病?

“不知道……只是一直听到这样的传说,估摸着也就是真的了吧。”

脑袋快要不受控制了。它仿佛被狠狠拔了起来,悬在脖颈正上方的某一可恶的高度。视线内的一切物体都开始一分为二,为四,又随意与其他物体的残缺部分擅自合成为一……活像发了疯的万花筒。

“不是传染病吧?”

“这……说不准。不过我现在得的是传染病无疑。”

“喔,那我可得离你远些啦。”阿善嘻嘻笑着后退几步,见我脸上还是那副苦相,便收起笑容,重新靠近。

“欸,不开玩笑了。”她关切地凑过来,“你怎样?……带了药片吧?”

凑这么近还不如离得远远的。我抬头,瞧见她的无数个重影。真恨不得憋出个喷嚏,好让她吓得重新与我保持距离。

——我一点不讨厌她,只是怕自己突然把胃连着旁的内脏一同吐出来。

我恍惚地将手挤进塞得满满当当的包里,伸向仿佛放着药片的位置。摸不到。手东抓西挠,抠到的物体哪个都不像装药片的盒子。

“我给你找吧。”阿善一把抢过包。

我如释重负一般,瘫在一旁。

头更加昏了。我于病中望着车站及车站的柱子,心中深知它们也病得严重。——估计病得跟芒川似的。然而,我是有药可吃的,虽不知能不能缓解,但终是有药可吃的。它们可就惨了,这几个世纪恐怕都没得治,不得不一直病歪歪地杵在那。

天旋地转——

火车终于来了。



02

“嗨,醒醒,到站了。”

我朦胧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火车正减着速,站牌也愈发清晰——

“芒川”。

没做什么美梦,但至少睡眠时感不到为病痛折磨之苦。而现在一醒来,头便又开始疼了。

看到这车站我就想起几年前离开时它的样子——也是一样的老旧、残破,仿佛一阵小风都能将其吹塌。这么多年了,它也真是没一点长进。

然而病重如我,却能看出它并没有病。真奇怪。可能芒川人的病并不传染,或者不传染给柱子吧。

我在芒川没有熟人,于是便没有人来接应。我们只能自己去到这镇上的另一头的车站——那里才有车通向蜂店。

不用说,一下车就碰上好几个骑摩的拉客的。好笑的是还有骑自行车的。看样子这里并没有人开汽车,或许是太穷的缘故。

蜂店也没有开汽车的。那个小地方,车刚一启动就得到目的地了,完全没有必要。大家出行都是骑单车的。而单车也并非家家都有,路边有许多单车出租,付一块钱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往镇里的任何地方了。所以蜂店少有空气污染问题……不像我现在居住的大城市,整天乌烟瘴气,出门没口罩就呼吸困难。

“不坐,不坐。”阿善不耐烦地挥挥手,“都给我让开。”

于是拉客的大都散开,不过仍有几个嬉皮笑脸地赖着,拦住去路。

“滚。”

“欸,别啊,给您打个……88折?”

“滚!听不懂人话?”

阿善拿双肩包往前一抡。

有一个伸手想趁机抢包。阿善一把将包扯回来,背回肩上,破口大骂。

芒川人都得的什么病?我好奇。不过目前看来,他们确实有病没错了。头又撕裂地疼起来了。

在车站耗了一会儿,我们开始往镇里走。

“呸,一群不要脸的。”阿善抱怨道。

镇口巨大的垃圾堆像迎宾员那样,鞠躬欢迎我们。如果仔细辨认可以隐约窥见它里面似乎还藏着辆垃圾车,然而路过时的一阵焚烧气息吓得我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他们这里不会真有焚尸炉吧?幼时长辈总喜欢在我不听话时吓唬我,说这芒川修有一座焚尸炉,专把死于他们特有的奇异病症的人送进去烧,用来发电。据说曾经还有好几回人还没死透就给急忙忙地扔进去了……我不敢再往下想,头里又跟进了蜜蜂一样了。

“哦对了,陆哥,咱中午饭还没吃吧?”

我眯起眼睛,忍住痛,勉强应了一声。

午饭……焚尸炉旁边跟我提午饭的事做什么?本来只是没有胃口,现在成了反胃恶心了。况且这地方的食物,真敢吃进嘴吗?

“到前边热闹点儿的地方咱先坐下歇歇吧。”阿善放慢脚步,靠近我身边,“我知道你生病没胃口……可总得吃点东西,喝两口粥也好。”

胃里涨潮了。一阵酸水涌上来,卡在喉咙处。噫。我估摸着粥也好不过这个味道,只比这稠得多,还黏糊。

“喏,就这一带吧。”

天啊。我们什么时候走到镇里边来了?不知是路窄还是人真多,一堆脑袋攒动着,每一个都还连着两条穿着破旧裤子的腿。

这里该不会是隔离区吧?防传染病不都是这样……等等,这要真是传染病的隔离区那不就糟了……

这些人脸上都写着苍老,眉头下垂,眼睑皱成缝。他们的眼珠不像活人的,倒像是展览室标本眼眶里的玻璃球。不知是因为病症还是为什么,这些人都站得不很直,眼皮既不抬上来,也不眨下去。

是什么病呢?真可怜啊。眼前此景看到仿佛吃了苍蝇一般难受,而光是提到“苍蝇”这个词就足够让我更加头疼了——这些镇民分明都是苍蝇变的啊,那般地缩着头。

我想起在现在生活的城市里,人们不顾恶劣的空气与拥堵的交通,整天张着血盆大口,看见什么都想吃进去。而芒川人正相反,何等的美味佳肴都分泌不出一点唾液,自然也难以下咽。这样看来果然是城里人胃口更足些,但吃那么多总归不好……但我想无论是贪吃的还是厌食的人,从一开始一定都不是那个样子。准是看到了身边的人们,总是张着口或总是闭着嘴,心里寻思不和他们一样便会被厌弃,才有样学样的。

而蜂店人这两种都不是,他们的眼睛永远祥和宁静。这一定是它可爱的根源了。

阿善已经拉我在一家饭馆的门口座位落脚了。这饭馆里弥散着一股多年未洗的油污气味,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里边已经没座了,我们只得坐在这里,与路和沙土为邻。

“帮倒两杯水。”

磨磨蹭蹭好久,水才终于端来。

“菜单呢?”

“您想吃什么就直接说吧,我给您记。”服务员将手在肮脏的围裙上抹抹。

“那……先炒个土豆丝?”

“咱这没土豆……”

脑袋里那只蜜蜂还没出来,这时候估计已经进化成兔子了。我舔舔嘴唇,才发现他们已干裂得发疼。

我用力举起右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伸向水杯,再慢慢,慢慢把它递到嘴边。

水杯滑腻腻的,油没洗干净。里面明显养过金鱼,腥得我手发抖。

这时一个赤裸上身的矮小男人从门口踱过,拎着一只脸盆大的龟。

“呀。”阿善瞪大眼睛,盯着那龟。

食客和路人仍都低着头。

路边乞讨者的破胡琴也仍咿咿呀呀地拉着,在无数条拥挤的腿之间为这一幕配上美妙的音乐。这乞讨者自然也是没人瞥一眼的。要说他这讨饭的姿势放在芒川镇的这条路上也是太雅了些,这人竟清高至此,丝毫不肯学学那群火车站的摩的司机,直接蹭到人大腿上了事。

“怎么样?买不?”那男人抬头笑道。

然而我仔细往他眼里一瞧,那里仍是空空如也,正和他垂下的眼角一个样。

龟……龟也是腥的吧,还会长青苔呢。

我吓得没端住杯子,把水全倒在了腿上。

阿善忙掏出纸巾,又转头叫道:

“欸,服务员再倒杯水来……”

“别,别……”

我说出这句话仿佛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03

从饭馆出来的路阿善叫了辆摩的代步,我才总算能熬到和蜂店通车的车站。

摩的东钻西蹿,掀起一路尘土。我咳嗽起来,每一下都带起头颅内兔子的一次剧烈冲撞。又不敢离驾摩的的人太近——他身周弥漫着馊味,搞不好也是怪病的一种表现。

然而这怪病究竟是什么呢?现在我已大抵发现它的许多症状了——头脑简单、目光空洞、毫无食欲、身散异味……但它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先不论它姓甚名谁,就只说这病何以镇上人人都得呢?它和我这头晕胃痛的病有什么明显分别?若这吃不下饭是病得症状,那城市里人见什么都想吃何以不是另一种病的症状?……

我一定是病得糊涂了,否则怎会胡思乱想这些事情?……

再说我这头痛的病。它是有希望的。喝点水,吃两片药,稍养一养,总归能够治好。

那这芒川之病呢?既然与我的小病大有分别,就一定该是没有希望的吧。如果它真就那样,一代传一代,连外来人也免不了染上的话,又哪有希望可言呢?它怕不是一片长久笼罩在这镇头顶上的一片乌云,没有一星半点散去的可能。那我居住的城市里岂不也流行这这种毫无希望的病?要不他们怎么人人都对头上的屏障视而不见,仍天天张着口呢?……

要是就这样把它们说成两种可怕的病,之于我,应该是无所谓的。可有一个问题却很致命了:如何证明我自己没有染上这两种病中的任何一种?

没救的大病之上总覆着些有法治的小病……

头疼。

要是我真得了这毁灭一切希望的绝症,得的是哪种?还是两种都没能躲避呢?

……

我不敢往下想了,这颗脑袋早已超负荷。

总之赶紧回家乡吧,那里是真正的,绝对的唯一净土啊。



04

哗——

暴雨像猛兽饥饿的胃液一样喷涌而出。

我一个人,抱着一颗苦不堪言,后悔自己长在脖子上面的脑袋,缩在车站能勉强避雨的破棚子下。

大约一个小时前,就在我们刚到车站的时候,阿善想起我们把包落在饭店了。她匆忙离去,给我留下车票钱,告诉我要是车来了我就不要等她了。

当时天还挺晴,她没有留下雨伞。

这雨一下,彩虹一出,是不是镇顶上的乌云就能散去了呢?还是它们总会一如往常地重新聚回来?……

算了,管我什么事啊。

等等,真的不关我事吗?……

轰——

响雷了。

是不是因为雨下的太凶了?车站半个人影都见不着。但是连票亭都没人吗?

而且,真是的,车怎么还不来啊。

咔。咔。

避雨的棚上的本就不小的洞越破越大。

咔。

我蹭着挪了一点。

空气里可怖的湿气已经蔓延到脑袋里了。它在里面裹上原本就徘徊不去的疼痛,与它沆瀣一气。紧接着,这团新的杰作和着暴雨的节奏,激烈地膨胀、收缩起来。

这倒也有个微不足道的好处,那就是它将胃里的不适吸掉了大半,然后代为消化掉了。

咔。

我掏出手机,想拨通阿善的电话。

没有信号。

咔。咔。

我抱着那颗头。

咔。

我挪不动了。

呜——

火车终于进站了。



05

车窗透亮,映出窗外的一片黑压压。风夹着仿佛永远停不下来的雨,胡乱拍在车窗上。

火车并没有人检票,正如它似乎也并没有人驾驶一样。它关上车门,咣咣地飞驰着,不知奔向哪里。

它是去蜂店的,去可爱的蜂店的。上车不久时,我这样告诉自己。但现在这种可能看是越来越微茫了。

车上除了我的影子再不见一个人。我闭上双眼,试图平息下晕眩。

蜂店……到蜂店以后,堂姐一定回来接我的,电话里都说好了。一到家,桌上准会摆满酒菜,一家人围在一起,跟往常没一点不同。

我已有多少年没看过家乡可亲的面容了呢?自从离开以后,我一年简直是当做半个世纪过呀。城市里的墙都跟镜子似的,像随时待命的千军万马,而家乡的红砖却是多么亲切。

又记起那些满足的笑脸了。看到那些笑容,我会不会也久违地笑起来呢?

……

滴。

手机收到短信了。我从关于蜂店的美梦中惊醒。

是阿善:

“雨好大,我终于赶到车站了。没看见你,你已经上车了吗?”

收信时间显示的是一小时前。

我苦笑一下,将手机扔到一边。

头又开始疼了。

火车疾驰着,不知奔向哪里。



06

“嗨,醒醒,到站了。”

我朦胧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火车正减着速,站牌也愈发清晰——

“芒川”。

阿善拉着我下车。

老旧失修的站台上挤满了人,摩肩接踵。在一群拉客的摩的司机后面站着一个穿带补丁裤子的女人,看见我们便笑着走来。

“欢迎回家。”

回家?

“发什么愣?连你堂姐都不认得啦?”那女人笑道。

“姐,陆哥他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车上还一直头疼呢……”

“病了?有没有吃药?”

……

“……姐,小善,这里不是芒川吗?”

“是芒川啊,连自己家也不认识了?病得这么重?”

“我要去的是蜂店啊?那才是我家……”

她们俩都停住脚步,莫名其妙地盯着我。

半晌,女人开口道;

“蜂店……这是几十年前芒川的名字,早改了……你从哪听到的啊?”

“怎……那,那你说,这镇另一头的火车站是通往哪里的?”

“那个车站不是早就废弃了吗?当年好像是通到一个规划出的新区的……可是那新区没多久就不行了,车站自然也就停用了。”

女人和阿善看看我,又交换了一下眼神,领着我走进小镇。


2017.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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