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大王叫我去巡山的时候我不知道命运将会在那一天发生改变，又或许那本来就在命运之中。
我叫小钻风，那一天我奉大王之命巡视小花山。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是因为我是只妖，也因为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的我的大王，也是只妖。
我修成人形开启灵智的那一天，我的大王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她跟我说看我丑得这么清新脱俗性子还慢吞吞的，就叫我小钻风吧。
在那以后我经历了许多也学习了许多，但直到今天我都没想明白大王神奇的逻辑。不过这不重要，这是大王给我起的名字，我爱它。
是的，因为我爱我的大王。
我爱我的大王，不仅仅是因为她非常漂亮，也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天上人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那种漂亮，还有某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原因。
后来我想通了，爱一个人或者是妖或者是神仙鬼怪的原因是永远说不清楚的，如果能说清楚那就不叫爱了。就像传说里三十三重天上那位老神仙说过的那样，道可道，非常道。
想通了这一点的我非常骄傲，因为在这座妖怪文化程度普遍较低的小花山，能想出这么精辟的道理表明我是个聪明的妖怪。
我很聪明，但我不明白当我告诉大王我看见了一个戴着金箍拿着棍子吊儿郎当的猴子的时候，她为什么瞬间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我是小钻风，大王叫我来巡山。
【 二 】
春天里的小花山到处都是盛开的小花。穿行在各种生灵都在搞对象的林间，漫步在有着淡淡土腥味的草地，我心中满是生命大和谐的感动。
别的妖怪们嫌太累都不愿意出来，只有我喜欢巡山。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大王叫我来，也因为山里的景色就跟大王一样漂亮。
我甩着一根树枝，踢着露水唱着歌，走在漂亮的小花山山腰，不经意间瞥见了一只猴子、一个帅和尚、一头猪和一个丑和尚，还有一个满身金光脚踩莲台头发一坨一坨的神经病。
作为小花山的巡山使，我的任务是防止山下的猎人们胡乱狩猎、樵夫们胡乱砍伐。除了这些我还给吵架的豺狼虎豹两口子们调解调解，或是把迷路的小家伙们送回家，但大王从来没告诉过我遇见这样奇怪的人要怎么办。
所以我决定凑近点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很不巧，我靠近的时候踢到了一颗石子。满身金光的神经病立马对这边大吼一声：“谁！”那声音震得我耳朵疼，我吓得赶紧趴下，从灌木的缝隙里偷偷瞄着。
猴子斜斜瞥了一眼，说道：“是风。”
神经病说不可能。
猴子掏了掏耳朵，咧着嘴吐出一句：“我说是风就肯定是风。怎么，你不相信？”
然后那个神经病就不说话了，脸色比蚂蚁咬了屁股还难看。
我赶紧弓着腰溜了。
回到洞府，我向大王报告了看见的和听见的，大王愣了愣，然后哭了出来，哭着哭着又笑了，喃喃道：“他终于来了……”
他是谁？竟敢惹我家大王哭！
我正想着，护山妖军头领普索魄走了进来，大声嚷道：“从东土大唐来的那个和尚就在山下，我马上带兵去把他抓来！”
普索魄是头狼妖，生性凶残，战力强悍。他几个月前才从西边地界来到小花山并且半哄半逼地成为了护山妖军的头领。虽然他来的时间不长，但我怕他胜过怕山里所有凶恶的老妖怪。
普索魄最喜欢吃人。他常常不顾大王的禁令，偷偷跑下山去，抓来貌美的女子和稚嫩的婴儿，躲在密林里，用尖利的牙齿咬碎他们的喉咙，吸食因恐惧而奔腾的血液。然后再把他们撕开，啃食纤细白嫩的手臂或是大腿。
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有一次我在巡山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正在大快朵颐的普索魄和满地的残肢断臂。我吓了一大跳，他听见声响扑上前来，锋利的爪子抵着我的咽喉，告诉我要是我敢说出去他就把小花山所有妖怪都吃了，包括我的大王。
后来我才后悔，我应该告诉大王的。不是让她惩处普索魄，而是带着她赶快逃命。
大王看着杀气腾腾的普索魄，止住了哭泣，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亲自去。”
我不明白大王怎么这么反常。她从不吃人也从不害人，可为什么她要去找那伙和尚的麻烦？难道她也相信那个关于长生不老的谣言？
不。不会的。
【 三 】
我再见到大王的时候她受了伤，以本体形态趴在洞府后面的大石头上，尾巴只剩下八股。
是的，我的大王是一只九尾狐，而且是一只无比漂亮的九尾狐。
我唤了一声，她化成人形，抱着膝坐在石头上，一言不发。
许久，她才轻轻说了一句：“他不记得我了……”
“大……大王，这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也可能是他一时没认出来，再说了，就算不记得就不记得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诶，他是谁？谁是他？”
面对大王，我总是手足无措辞不达意。
“孙悟空啊……”
“无所谓啦……”
等等，孙悟空！
那个吊儿郎当的猴子是孙悟空？！那竟然是我的偶像孙悟空？！传言竟然是真的！他果然归顺了佛门！
我脑中如有惊雷炸响，说不出一句话。
大王告诉我她满心欢喜地找到了他们，可孙悟空不记得她，还要杀她。她堪堪施展出保命之术躲过一击千钧的金箍棒，却还是受了伤，失了一根尾巴。
大王的声音平静，可我觉得她现在只是一具躯壳，身体里没有灵魂，只有无限悲伤。
她一连跟我说了这么多，我有些不习惯。
我想安慰她，却说不出话来。
原来大王是认识孙悟空的。原来孙悟空已经不是传说里的孙悟空了。
我脑子很乱。
原来她眼里只有孙悟空。
我向后退了两步，第一次觉得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
这时妖兵前来报告说普索魄头领已经把取经人抓回来了。
【 四 】
我跟着大王来到大厅，看见那个被捆成粽子丢在地上的和尚。后来我听到的故事里都说取经人胆小懦弱愚善昏庸，但我眼前的和尚绝不是那样。他靠着石壁坐在角落，一会嚷嚷着要喝茶，一会又嚷嚷着要撒尿，完全没有身陷妖窟待人宰割的自觉。
普索魄得意洋洋，望向和尚的眼睛里闪着凶光。大王一言不发，只看了一眼就走开了，说了句你们随便。
看来大王心里也很乱。
和尚被抓了，孙悟空怎么可能不打上门来？我赶紧往洞门走，让小兵们加强警戒。大王魂不守舍，普索魄又没人压得住，小花山可不能先乱起来。
可是事情怎么会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呢？那可是孙悟空啊，我还没走到洞口他就已经到了。
【 五 】
很多年后的故事里，那只猴子变了个样貌说自己是总钻风，还骗走了我的腰牌。那不是真的，尽管我也时常梦想着有一天能和我的偶像并肩而立。
是的，孙悟空是我的偶像，同时也是全天下妖怪的偶像。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对偶像表达我的敬仰之情，偶像就准备杀了我。
他举起金箍棒向我挥来，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瞬我会连渣都不剩。
可是意外发生了，那个帅虽帅但同样吊儿郎当的和尚出声制止了他。
金箍棒悬在我的头顶，我的冷汗甚至还没来得及钻出毛孔。
孙悟空咧咧嘴：“妖孽，你运气挺好。”
我的偶像跟我说话了，可我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小花山上的我们都是妖孽，而从取经人踏上征途的那一刻起，妖孽遇上孙悟空，都得死。
可是，孙悟空不也是妖孽吗？我差点忘了。
坐在角落的和尚对孙悟空说的是先去帮他解开绳子让他撒泡尿然后再打妖怪。
我不敢说话，洞里的小妖们都不敢说话，普索魄也没说话，孙悟空脸上挂着微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然后大王出现了，成功地打破了这种尴尬。她把手放在和尚的咽喉，于是和尚就成了人质。
虽然有人质，但我不认为我们有跟孙悟空谈判的筹码。
我心乱如麻，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让大王逃出去。我脑中一幅幅画面闪过，都是我舍身为大王挡住孙悟空的一击，然后大王得以逃脱，回头一望，满眼都是那种你怎么这么傻的泪水。
我想着想着竟然有些开心……终于可以让大王知道我的心意了。可是我还没想完，大王的声音就打破了我所有的意淫。
大王看着孙悟空，面无表情：“你放他们走，我不伤你师父，然后你再杀了我，杀了所有当年剩下的妖，就像你一路走来做的那样！功德圆满，立地成佛，可喜可贺……”
可是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一直站在一边的普索魄突然暴起，一爪击飞了大王。大王撞上石壁又滚落在地，肩头慢慢被洇红，纯白纱衣上鲜红的血，就像早春时候落下的桃花。
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更令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普索魄的身体泛起阵阵金光，石洞仿佛消失了，头顶就是明媚的天空，真的有花瓣从天而落。
花瓣落得像下雨一样的时候，普索魄竟然变成了我之前见到的头发一坨一坨的神经病！
【 六 】
取经人身上的绳子自动脱落，他舒展了一下筋骨，下巴向着脚踩莲台浮在半空的神经病扬了扬：“谢了菩萨。”依旧吊儿郎当。
菩萨？佛门的菩萨？佛门救苦救难的菩萨？
神经病，哦不，菩萨笑了笑，对孙悟空说道：“还请大圣速速除掉此妖，好护送取经人上路。”
孙悟空却没理会他，向着倒在地上的大王走去。
我不能让他杀了大王！哪怕他是我的偶像，我也绝不能让他杀了大王！
我向大王冲去，孙悟空轻描淡写地一挥手。我的身体飞了起来，又重重落地，瞬间动弹不得。
“你刚刚说什么？”出乎我的意料，他没对大王动手，而是咬着牙问道。
金光阵阵颤动，菩萨提高了声音：“奉佛祖法旨，请大圣速速除了这个妖王！”
“闭嘴！”孙悟空回头对菩萨大吼，面容狰狞，“从五百年前到现在，天地间就只有我一个妖王！现在我要问她话，不想死就闭嘴！”
那菩萨瞬间面如死灰。
“你刚刚说什么当年剩下的妖？什么功德圆满？给我说清楚。”孙悟空蹲下身来，双眼通红，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大圣，对不起……”大王却是哭了，“我不该怪你的……”
孙悟空面容扭曲，浑身颤抖：“到底是什么，说啊……我想不起来……你快说啊！”
另一边，半空中的菩萨握紧了法杖凝神戒备，浑身金光收缩。
取经人看着大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摆了摆手。
大王望向孙悟空头上的金刚圈，流着泪点了点头。
孙悟空忽然站起身来，走向取经人，跪了下去：“我想不起来，头好痛……头好痛……”
取经人把手放在孙悟空的头上，念起了古怪的咒语。
那菩萨也放松下来，金光恢复原来的样子。
“呦，这都打完了！老沙，我说的没错吧，跟着大师兄混，咱们只用打打杂……”粗野的声音响起，之前见过的猪和丑和尚走了进来。
“师父，大师兄怎么了这是？又头疼了？”猪嘴里说着，眼光却是瞟向了别处。“呦，菩萨也在啊！一时没留神没看到您，莫怪莫怪啊……吃了吗您？”
丑和尚站在一边，提着宝杖，一言不发。
猪满脸笑容，对菩萨说：“您找个地方歇着就成，这些小妖就交给咱哥俩收拾。是吧老沙？。”
菩萨冷着脸，金光大盛：“妖王必须由大圣手刃，这些小喽啰就由我代劳。”说着一挥手，一道金光向我飞来。
那金光看着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我却感到莫大的恐怖。
“哎，别啊……”猪的话还没说完，一道白影挡在了我身前。是大王！
金光落在大王身上，没发出一点声响。大王却像挡了一座山，身体又撞向我，把我也撞飞。
大王帮我挡了菩萨一击？我脑中一片空白。
那菩萨还要再出手，一旁却传来孙悟空的声音：“停手。我来。”
孙悟空站了起来，似乎已经平静。他提着金箍棒慢慢走向这边，眼里没有一丝波动。
菩萨收了手，合十道：“如此甚好。”
那位满身金光的菩萨站在半空之中，脚踩莲台，手擎法杖，面容平静。我看着从天空上不停掉落的各色花朵，脑中却全都是狼妖普索魄吃人的画面。
不知是不是快要死了，天花乱坠的神迹和鲜血淋漓的惨象在我眼前交替闪现，我渐渐地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到底是吃人的恶魔原本是菩萨，还是菩萨原本是吃人的恶魔？
我又想起大王在每年元夕放完灯之后压抑痛哭的样子，想起她禁止我们提起的五百年前齐天大圣的传说。
恍惚之间脑中浮现出我之前从未见过而之后从未忘记的景象：满身鲜血的猴子孤零零站在一座山峰之上，铁棒拄地，喘息不止。他脚下是不见边际的尸山血海，头顶是面无表情的诸天神佛，天穹有流火坠下，大地上寸寸焦土。猴子双眼通红，开始低低地笑。他越笑越大越笑越大，那笑声震得我双耳刺痛。天穹开始崩塌，大地开始龟裂。猴子举起手中的铁棒，像一颗流星冲向天空，然后炸开。我醒了过来。
我眼前的孙悟空没有把金箍棒砸向神佛，而是砸向了我的大王。
时间仿佛静止，大王的身体慢慢破碎，然后化作漫天的光点。她竟然在笑，不是在对孙悟空笑，而是在对我笑。
然后她的笑容也破碎了。
我趴在地上，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我发现自己笑不出也哭不出。
猪在一旁连连摇头：“多好的小女孩，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心中是谁……可惜了可惜了……”
原来大王心中是我么？
猪嘿嘿笑着，朝我挤挤眼睛，我却看见他眼里有泪光。
高高在上的菩萨说话了：“剩下的妖孽就由我来斩草除根。”
孙悟空收起金箍棒，面无表情地说：“放了他们。”
“什么？！不可！”那菩萨面色一变。
“我说放了他们。”孙悟空转身朝洞外走去，取经人、猪和丑和尚也跟了上去。
那菩萨看了看四周，也飞出了洞外。
【 七 】
我漫步在暮春的小花山，看着纷飞的花，想着那个叫我去巡山的我的大王。
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还是流不出眼泪。
我不恨孙悟空，只是我没法再把他当做我的偶像。我只是恨自己，恨自己没能力保护我的大王。
“小钻风，你又偷懒！罚你今天晚上没饭吃！”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连忙起身，回头看见那个笑颜如花的姑娘。我的大王还是那么好看。
可是我的大王不是已经死了吗？
“笨啊！”她敲了下我脑门，“我之前不是去找他吗，然后断了一根尾巴，然后他就藏下了我那条命……”
我懂了！不愧是孙悟空，他还是我的偶像！
我的大王也不愧是当年花果山的妖，不愧是我的大王！
她走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地采野花抓蝴蝶。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故作冷傲的一山之主，而是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的那只天真烂漫的小狐狸。
大王突然回过头来，有些严肃地说：“小钻风，由于你巡山懈怠，现在撤去你巡山使的职务，俸禄停发！”
“别啊大王，我好不容易才混到这个职位的，别，别，求你了，别……”我手足无措，连话都说不利索。
大王噗嗤笑了出来，接着说：“不过呢，念在你忠心为主，一片赤诚，现封你为……封个什么好呢？我想想……”
“啊我知道了，封你为……王后！”大王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又跑开了。
王后？我们小花山没有这样的职位啊，以后还要不要巡山？
等等，王后？
王后！！！
就不能让我当回大王吗……
不过无所谓啦，我爱我的大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