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产彷徨2022

(一)陈鹏

晚上十一点,我和陈鹏站在公司楼下的路口道别。

“怕它来,又怕它不来”,陈鹏说。它指的是降薪。近期鑫隆地产内外都在传言要降薪。“裁员之后必有降薪,这是铁律,跑不了的。整个行业普遍降薪的情况下,咱们公司没理由这么仁慈。如果真降了,我也好心安理得地滚回Q城了”。陈鹏和我不一样,他定居在千里之外的Q城,地产行业动荡之下被公司统筹到了Y城。“本来就是不得已被卷到这边,降薪的话就不知道图啥了,还不如卷铺盖走人”。不知道陈鹏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有如唐僧被抓走后的猪八戒,时刻准备着分行李。

而我不是孙悟空,我充其量是沙僧。我对自己的能力以及前景毫无自信,浑浑噩噩兢兢业业地混成部门总监,面对裁员降薪毫无办法。如果不干房地产还能干啥,美团外卖和滴滴快车应该已经人满为患。在家吃晚饭的时候看到微信管理群里通知所有负责人今晚九点半到公司开会,我并没有炸毛。我当下第一反应是想在通知后面贴一个卷起来的表情包,可我没有。今天是周末,我能接受周末晚上开会,但我不理解为什么非得去公司会议室开会,毕竟疫情以来大家已经习惯使用腾讯会议。肖丽说你们领导怕是神经病吧,大周末的,大晚上的。我懂她的意思。

我打的滴滴还没到。陈鹏表示愿意陪我再聊一会,反正回去也没事。他租住在公司旁边的公寓,走路大概五分钟。“我是可以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听说公司最近在查考勤,别说996,就是朝七晚十都行。公司一旦不行就开始抓考勤,这也是铁律”,陈鹏说的时候一直在笑,“看我不卷死你们。熊总你可以考虑搬过来住”。“那我不如搞个行军床住到公司,省点钱,也能多工作会”,我多少也是有点幽默细胞在身上。

叮。孙威在管理群里转发公众号文章,互联网龙头企业大规模裁员。孙威是鑫隆地产Y城公司总经理,刚从其它城市公司调任接手Y城,可能因为刚接任的缘故他最近很焦虑。他也住公司附近。和我们分开不到十分钟,他已忍不住惦记我们这帮下属。言外之意很明显,大环境不好,大家要珍惜这份工作,要认真对待。孙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像你把工作干成这样,是要被干掉的”。他说这句话的口吻,有时是玩笑,有时是讥讽,有时是暴怒。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陈鹏说,“前阵子部门裁员的时候我就想先把自己裁掉,省得纠结到底干掉哪个。拿点赔偿金,我刚好回Q城”。陈鹏是设计总监。上轮裁员后设计部留了建筑、结构、机电专业设计师各一个,其中机电设计师原本也要裁掉,因家庭负累重陈鹏好歹把他保了下来。“好多公众号预告鑫隆将要暴雷。昨天朋友圈集团那些人一溜的晒公司信用评级,慌兮兮的。不晒还好,越描越黑。也不知道集团那帮人怎么想的。嘿嘿,越辟谣越保真,也是铁律”。

我回到家洗漱完已快十二点。即使我轻手轻脚爬上床,缩进被窝的时候还是被肖丽踢了一脚。“又被你吵醒”。从声音可以分辨出来她并没有睡着。窗外有微光透进来。旁边的小床睡着二宝,二宝睡得挺香。

(二)孙威

我想离人力总监梁华欣远远地,虽然她一如既往未语先笑,观之可亲。最近碰到她总没好事,要么是通知裁员,要么是严抓组织纪律。公司周会刚散,会议室弥漫着一股人味。我没来得及出去透透气,梁华欣叫住了我。“很多部门投诉你们,配合不好。熊总,要打破部门壁垒,主动跟进啊”。狗屁部门壁垒,这些旁观者恨不得你以一己之力全面担责,不管是不是你的责任。

似乎是为了验证梁华欣的话,下午孙威在我们部门汇报招标计划的时候发了一通大飙。样板房开放需求迫切,施工单位进场时间太迟。往上追溯,装修图纸还没出。陈鹏说,“营销要什么也没定,怎么出图!这样营销还敢说需求迫切”。孙威一听立马炸毛,“一个个都在推卸责任,下游部门不知道盯上游部门。再这样搞,全部干掉。计划重新排过,必须满足430样板房开放要求,死也要死出来”。说完,孙威摔门出去。会议室内我和陈鹏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陈鹏说,“今天孙总批评我们部门壁垒太严重”。

也批评我们,估计每个部门他都这么说。

“也没见他批评营销。当然,李文斌本来就是这次他带过来的,自家人。看看吧,日子不好过了。”

孙威到Y城才一个多月。来之后营销总监和人力总监换了人。陈鹏此前曾打听过这个即将到任的新领导,说是高要求但挺儒雅的一个人。“也真是奇了怪,一到Y城就变了性子。走了个暴君,又来个酷吏。看来咱这地方风水不大好”。

在孙威之前,鑫隆地产Y城总经理是唐剑锋。说起唐剑锋,公司里的人几乎无不咬牙切齿,以至他离职的时候公司全体为之欢欣鼓舞,就差点炮仗欢送。可也正因为唐剑锋走得很不体面,孙威接任后便天然地对我们这个集体有所戒备。事实上关于唐剑锋的离职,我们这个团队也确实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孙威和唐剑锋的工作交接只花了半天时间。现在没人知道两人当时聊了什么,只知道聊完以后孙威的心就对我们这些人竖起了高墙。他在其后的公司周会上宣言:“公司去年业绩差,不能简单归为唐总的责任,主要责任还是在在座的各位。唐总这次走,是替大家把锅背走了,大家心里要清楚这点。留下来的就要把工作干好”。

孙威来Y城后第二周的一天,我陪他出去办事。商务车里他问司机小杨Y城可以去哪里玩,这个周末他老婆小孩过来。小杨罗列了一堆景点后,大家得出一致结论Y城是个旅游荒地,在旅游方面乏善可陈。但从这次简短的交流来看,孙威是个性情中人。和唐剑锋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一样,孙威愿意在下属面前表露他生活化的一面,聊老婆聊孩子聊一个人在外地的状态。唐剑锋的总经理室大门永远是紧闭着的,而孙威的总经理室大门基本是敞开的,就凭这点,孙威就胜过唐剑锋许多。

犹记春节返工第一天,公司循例给所有员工派发开门红包。行政在公司群里通知大家,请大家去给总经理拜年,领取开门红包。陈鹏跑过来说,问过了这是老唐的意思,不是行政的意思,有意思不!有意思,通常都是总经理在公司门口派发红包,给大家拜年。唐剑锋就愿意搞这么一出。

(三)疫情

孙威宣布公司实行单休,在翻过三座大山之前。在实行单休后的一个星期,全国疫情突然冒起了个小高潮,各个城市的疫情通报此起彼伏,Y城疫情也随之严重起来。开始只是远郊的一个行政区出现了感染者,继而新增感染的人数越来越多。

Y城近乎封城。所有小区实行封闭管理,每个家庭凭出入证两天进出一次。楼下广播循环播放着,请下来做核酸,请下来做核酸……跟吆魂似的。熊梓木为此相当开心,他终于不用去幼儿园。不过他的开心并没有维持很长时间,没过多久他就在肖丽的管束下开启了鸡飞狗跳的模式,偶尔还殃及我。我把自己反锁在书房开腾讯会议时,熊梓木就在外面吧嗒吧嗒地敲门敲个不停。他会一直敲直到肖丽过来把他抱走。

小区给每户业主办理了一张出入证。凭证每户每两天可以派一个人出门采购物资,时间不能超过两小时。我感谢肖丽没有和我争抢采购这个幸福的任务。出门前罗列采购清单,也成了家里严阵以待的一件事情。

超市回家的路上,我手机响了两响。打开看是叶脉发来的微信,熊总不好意思……看到不好意思几个字我就估到他要提辞职了。果不其然。

年前他向我提了一次辞职,起因是他提交的工作成果质量太差被我训了一通。我让他考虑清楚。第二天上班后,他说想清楚了,不辞了。年终考核,我给叶脉打了个B-。

我回叶脉,考虑清楚,真要走就走吧。我能大概理解叶脉的心路历程。他属于高敏感型性格,鑫隆上一波裁员已经让他觉得岌岌可危。头上悬着的剑欲落不落最令人难受。裁员缩编后所有人工作量骤增,既要求大家出活效率高,还得保证成果质量好。成果质量差必然导致汇报反复,进而影响工作效率,显然不是大家可以接受的。叶脉说等疫情解封后他回公司办理工作交接。

腾讯会议无法遏制孙威的焦虑。他初来乍到,需要短期内让鑫隆的几个项目在Y城打开局面。他雄心壮志,本打算一扫沉疴。他刚刚宣示了矗立在公司面前的三座大山,并誓要带领大家翻过它们,却偏偏赶上了疫情爆发。孙威一口气堵在胸腔。

孙威要求部门负责人每天下班前报备部门工作完成情况。腾讯会议上则要求所有人都打开视频。鑫隆文澜府项目工程总监张宇汇报展示区工程进度的时候说,景观施工单位的苗场在外地,疫情解封前苗木无法送达项目。孙威听完气急,电脑屏幕里传来他尖锐的高分贝的喊声,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也要让苗木这周进到项目!

我对肖丽讲过地产业内一个著名的段子:某标杆房企老板到城市公司视察项目,集团给城市公司下达指令,老板车驾从机场到项目这段路程不能出现红灯。肖丽第一反应是真的假的,其后感慨了句权力让人膨胀。

(四)回家的路

陈鹏一个多月没回Q城。陈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在清明小长假回去一趟,他太想他的女儿。小姑娘在视频那头嗲嗲喊着爸爸,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陈鹏觉着自己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是,疫情仍然没有削减的苗头。他打电话咨询两地的防疫办。对方劝导他特殊时期不要往返,如果一定要走动则视情况可能接受隔离。

施工单位有人这两天从Q城返回Y城,没有隔离。这个消息让陈鹏坚定了回家的心。

凭核酸检测报告走进高铁站的时候,陈鹏吐了口气,好歹第一关闯过。之前一次他就被挡在高铁站外,近乎崩溃。安检人员非得见核酸报告才让进站,即使陈鹏亮出他的检测记录。案件人员告诉他,全民检测只会有记录,不出检测结果。要想进站,就必须有结果。

三个小时的高铁把手机电量几乎耗尽。列车抵达Q城的时候已经临近晚上十一点,陈鹏在朋友圈刷到一则消息,前几班Y城抵达Q城的先头部队已经有人被拉去集中隔离。

晴天霹雳!

陈鹏忐忐忑忑地随人流下了高铁,又随着人流检票出闸。检票口严阵以待的引导人员拿喇叭在喊,请主动打开行程码,行程码带星的请往这边等待。手机扫码登记完往返信息后,他被告知要做决定,是集中隔离七天留在Q城,或是选择原路返回。对陈鹏来说他没得选,只能原路返回。

身份证被工作人员收走保管,次日乘坐高铁前会还给他。工作人员又引导陈鹏到了车站内一处临时隔离点。隔离点摆了一些塑料凳子,又整了一些简易的不锈钢围栏做分隔。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这个晚上得在这里待到天亮。

陈鹏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一部韩国电影回家的路。电影情节他已经记不清楚。他记得电影女主角是全度妍,女主角在异国他乡遭遇各种倒霉事,历经千难万阻最终回到韩国和丈夫女儿相聚。电影不励志,很绝望。漫漫回家路,陈鹏在心里叹了一声。

四月初的Q城还是春寒料峭。陈鹏既饿又冷又困。这个熟悉的Q城不再美好,这次突发的防疫动作让他看到它慌乱的一面。他扯了块泡沫宣传板躺了一会,可还不敢睡,担心睡着后失温感冒。躺了一会还是冷,陈鹏索性站起来在那方寸之地踱步。越走越快,走到后面终于感觉身子暖和起来。

凌晨六点,正式工作人员还没上班,留下值守的是一帮年纪很大的保安。其中主事的头头显然眼神不好,分辨身份证上的名字和各自的列车班次已让他犯难。有些旅客的高铁出发时间临近,开始焦躁起来。在一片嘈杂嚷嚷声里陈鹏跟随队伍又进了站,在随行保安毫无情绪的注目下检票。

陈鹏后来对我说,运杰啊,就是那次疫情劝返,让我坚定信念辞职回家。死也要死回去!

(五)唐剑锋

陈鹏去年来Y城的第一天,恰逢鑫隆Y城公司的周例会。会

场上唐剑锋骂骂咧咧指点江山,其它人噤若寒蝉。陈鹏估计还在慢慢消化会上铺天盖地的信息,谁知唐剑锋突然啪一声拍起桌子:以后成本和设计条线向上汇报的东西必须经过我同意才行,不允许私下沟通。突然被提到,我机械地回复好的。瞄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陈鹏,他显然有点懵。熟稔以后,陈鹏对我说,老唐是不是有病,我上班第一天就甩脸给我看。

我不止听一人说起唐剑锋在Y城有一条街的商铺。身价过亿,却又低调朴素。行政的同事说起来不无嘲弄,唐总一顿午饭花三十块也要他们报销出来。唐总吃苹果,也是需要行政小姑娘削好皮他才吃的。

唐剑锋的口才无疑很好。下属在他面前往往被反驳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有次陈鹏没憋住,在唐剑锋滔滔不绝训斥他的时候他忍不住拍了桌子,“请唐总不要质疑我的专业”,然后从设计规范讲到受力传导。或许是震慑于陈鹏面色过于难看,唐剑锋那次罕见地没再反驳他,并在那次会后短暂地对陈鹏表现出了异于平常的尊重。

就在鑫隆地产Y城公司的同事们准备万人血书向集团控诉唐剑锋的时候,集团人力总老蒋大驾光临Y城。老蒋长得有点像财神爷,两撇小胡子,腆着大肚子,就那么笑眯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跟大家唠嗑。“兄弟们,集团也知道你们不容易。我这次过来就是要了解这边的情况”。兄弟们踊跃发言的热情超出老蒋预料。他原本以为总要酒过三巡铺垫一番后大家才会畅所欲言,没料到才起了个头就变成吐槽大会。

投资口:唐总不重视合作方关系维护,与合作方不沟通。

前期口:唐总不怎么跑政府,该他出面的关键时刻不搭手。

设计口:鑫隆的设计都是条线管理的,唐总一再干涉,和集团设计条线已经闹掰,工作开展不顺。

招采口:唐总深度干涉项目招采。怎么个干涉法?呃,蒋总,我举几个例子……

工程口:项目停工了。唐总说停工少付工程款,主动为集团减负。

行政口:开会一言堂,公司氛围很差了。

唐剑锋离开公司的那会,公司生产条线的几个部门正在运营小张的组织下在会议室开会。就在大家抨击设计部的出图时间过慢陈鹏张牙舞爪申辩的时候,文澜府项目工程总监张宇蹦出一句,“快看管理群,老唐临别赠言了”。会上一众人等闻言立马放下争执,打开手机看群消息。老唐在群里说到,行业巨变未来已来,因经营调整他将离开公司,大家再见。“怎么办?怎么回?”小张作为运营,第一反应就是对总经理的话语要做出反馈。

陈鹏笑瞅着小张,“你是唐总的贴心小棉袄,你回他最合适。”一分钟过去,管理群还是静悄悄的,没人在唐剑锋后面回话。“咋弄。大家都不回话就尴尬了。张总,你合适回消息的。毕竟平时老唐还算依仗你。”

“熊总,你怎么不回消息?你平时向他汇报工作不挺频繁吗。”

“处得不愉快。我回的话他可能还以为我在幸灾乐祸。等你们回了我跟风粘贴就好。”

小张手指在快速敲击手机,写了又删,明显在斟酌用词。陈鹏又逗小张,别写太长了,等你写完老唐都退群了。

唐总把管理群解散了!唐总没等大家回复消息,也没选择退群,而是直接把管理群解散了。“小张,你不用再编辑消息了。”小张抬头看大家,咱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六)动员大会

Y城疫情解封没过几天,孙威让梁华欣组织召开公司全员动员大会。通知要求所有部门负责人做工作汇报,模板上着重强调批评以及自我批评。孙威像我们高中时代的班主任,班主任动则说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孙威挂在嘴边的则是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帮员工,相互推诿毫无干劲。

动员大会召开的前两天,孙威把我叫去他办公室,问我怎么看待公司部门协作现状。我决意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确实有部门壁垒,要加强部门协同,主动担责多干活。但说出口的是,大家工作推进不顺有主观上的懈怠,也有客观上的原因,公司开发计划不明确,又受疫情影响。这话我自己听着就像废话。

走出孙威办公室我才反应过来,孙威找我谈话的目的是给我递话,让我在动员大会上替他发声。可能他事先已经找过梁华欣和李文斌。至于为什么找上我,我自己猜测是因为我没什么个性,比较好拿捏,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负责成本招采,代表大生产部门。

自我批评这部分还好写的。混迹职场这么多年,我已经擅长分辨明褒暗贬和明贬暗褒之间的区别。但是批评他人的尺度就很难把握。部门之间擦枪走火式的争论时有发生。即便私交之厚如我和陈鹏,也难免时有龃龉发生。争论不休时我曾高呼设计是万恶之源,陈鹏也曾抨击过成本卡扣费用过甚。但是同事间多少真真假假的言语攻击,很多时候还不是从一句轻飘飘的对事不对人开始。我还是怂,所以我在会前试探着和其它部门负责人交换了相互批评的内容。总是有所铺垫才好,日后终归还要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动员大会在孙威开场后,由人力总监梁华欣第一个发言。梁华欣表示她调岗过来时日不长,这段时间她发现人力行政部以往确实存在一些弊端,譬如对公司生产条线关注不多,公司团建活动偏少等等,以后一定要如何如何改正。又说其它部门多少有些本位主义,尤其是生产条线的几个部门壁垒比较严重,整体配合度差等等。谁听了这番话都要夸她一句厉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大体上还顺应了孙威的意思。

财务营销投资几个部门的发言算是不痛不痒没有惊喜。孙威听完后中断会议安排休息,再返场的时候就要求后面的部门必须直抒胸臆,暴露矛盾。“不怕吵红脸!”孙威说。运营小张接到圣旨后便开始发起第一波攻击:项目部有严重的等靠要意识;设计部出图经常滞后,图纸质量不高;成本部条线管控痕迹严重,和项目部配合不够紧密。再之后,陈鹏和我以及几个工程总都开始了诚恳的自我批评以及批评。尽管勉力维持,但被批评的人脸上还是难免流露出尴尬之色。就像张宇,在被好几个人指出对外对上的沟通不好时,他脸色就不大好看。

动员大会后一周,运营小张和文渊府朱总在公司管理群发生了争执。小张在群里催问项目土方开挖进度,不知怎地开始俩人就一句一句开始拌起嘴来,出现了一些格局、高度、站位之类的字眼。拌嘴直至孙威出来喝止才结束。过了一阵,文渊府项目群里俩人又开始争论起来,令人发指的是俩人近乎是把管理群里吵架的那段照搬了一遍。

孙威曾经说过他不会重蹈唐剑锋的覆辙。我想起码他做到了一点,就是下面再也不会联合起来捅他刀子了。

(七)降薪

收到降薪消息的时候,我刚和张宇从苗场看苗出来,在路边草皮

上蹭着鞋子上的污泥。春天雨水多,苗场道路满是泥泞。陈鹏微信上甩过来一张截图,集团设计中心同事说刚签了降薪协议。公司管理岗全员降薪20%,集团很多同事今天已经签署。我回复陈鹏,你终于可以踏实地走了。张宇听到消息没有吭声。我不由叹服,张总你可以啊,沉得住气啊!

下午梁华欣到我办公室把门带上说,熊总,找你谈件事。降薪啊?我装作漫不经意。梁华欣有点惊诧,是降薪,你怎么知道的。这不整个集团都传开了吗!梁华欣听完一脸严肃,熊总,公司不允许谈论这事,你们私下谈论是不对的。我心里想,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对不对的,都说人力是资本家的走狗果然没错。她接着说,既然你知道那也不多说了,困难时期公司希望员工可以共进退,这份自愿调薪协议你看下,如果没问题的话今天签掉。如果不愿意签呢?不愿意签的话就需要解除合同,公司给N+1补偿。

我瞄了眼协议。协议很简短。薪资由原来的多少调整到现在的多少,其中特别强调了是自愿签署。我和梁华欣说需要回家和家人商量下再签。其实接到消息后我便和肖丽通了电话。肖丽态度很明确,干嘛不签,你又没别的地方可以去。她这么说让我有点不爽,一种被贬低被轻视的不快。似乎我的个人感受并不重要,我只是个赚工资的工具人而已。

当晚回家我和肖丽关于降薪又聊了会。幼儿园给学生布置了制作手工机器人的家庭作业,肖丽正一边看网络视频一边教熊梓木裁剪纸板。裁员后人少了,工作要求更高任务更重,上层领导越发焦虑,现在又降薪,工作的性价比太低了。“那你打算怎么办?”肖丽没停下手里的活,她微转过头来以示没有敷衍我。“还能怎么办呢,骑驴找马,转行也没什么好转的”。那就这样吧。这晚我躺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想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怎么就为一份工作这样患得患失。

第二天到办公室见到陈鹏,他竟然已经签了降薪协议。人到中年终究还是隐忍行事,意料之中公司管理岗基本都签了。只有张宇没有签。孙威和他聊了近半个小时,交流了工作感受,后续的工作安排,项目团队情况,唯独没有挽留。张宇从孙威办公室出来后,我特地招呼他来我办公室坐坐。我忍不住给他竖大拇指点赞,够潇洒硬气。张宇面上仍旧淡定,看不出情绪波动。“活越来越难做。降薪后和下面那些工程师也没差几个钱了,留下来图啥”。我心里盘算了下自己部门里几个人的薪资情况,高低不一,工资高的确实和我现在也没差太多,顿时被他一番话引起巨大的失落。“熊总你说,咱们的工作强度,工作压力是部门员工可以比的吗”。孙总怎么没挽留你?“还有啥好挽留的,这个帐好算,大家都心知肚明。说不定他自己都要走的”。

“孙总工资其实不高,只有唐剑锋的六成。唐剑锋这么个烂人,要能力没能力要资源没资源,工资还挺高,可见人力入职谈薪也是随机的。这次降薪后孙总的工资估计就和有些公司的运营总差不多。他还能呆久不!”你牛啊,你怎么连他们的工资都知道。“有次不小心在人力案头看到的”。

两周后张宇走了。集团安排了新的工程总接管文澜府的工作。

(八)各显神通

大家对工作的共识就是工作越来越难做。项目拖欠工程款已是屡

见不鲜。几个工程总在元旦前还上蹿下跳地为工程款奔走,隔三岔四就来找成本财务要钱,等经历过春节前的讨薪季后大家便开始沉寂下来,对付款一事开始听之任之。春节后项目上迟迟不能复工,有意愿复工的单位也在等着甲方支付之前拖欠的款项。我们开始和施工单位谈工抵房。如果对方愿意拿房子,甲方可以按一定配比支付现金。有些施工单位咬得很牢不肯抵房,但有些单位为了拿到部分现钱选择了妥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项目上为了获得更高的支付比例,开始在进度款和抵房上做一些小动作,譬如虚报产值,先抵房再撤销等等。集团为了应对这些动作又出了一系列通告,由监审部门负责稽查进度款超付,专人跟盯抵房进展等。

李文斌和孙威的蜜月期也已过去。李文斌是春节后孙威带过来的,听说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集团人力。刚来不久,李文斌被树立成敢拼敢干敢担责的正面典型,在一次又一次的会议上成了反衬原有腐朽团队的“别人家孩子”。但随着文澜府售楼处验收完毕移交给营销后,李文斌被孙威喝骂的次数越来越多。样板房交付标识标示不清晰,一房一价签批进展缓慢等等,无一不触到孙威的雷点并使他暴躁不已。“工作难做啊。孙总以前不是这样的性格,这是怎么了,动不动就骂人?”李文斌现在也时常一脸茫然。不止孙威,集团和区域的那些领导一个个似乎都比以往更缺少耐心,越来越焦躁。

李文斌在文澜府开盘后提了离职。文澜府首开卖了近一百五十套,这个成绩在今年Y城市场整体下行的形势下已经算不错,更何况还有疫情影响。但李文斌说他卷不动不想再卷了,他要回家继承家业去了。他老家是国内有名的药都,家里好些亲戚以及他自己家都在做一些药材生意。“反正都是销售。卖房子是卖,卖药也是卖。”Y城的餐馆还没有恢复堂食,孙威让梁华欣叫了外卖啤酒到公司会议室,算是替李文斌饯行。陈鹏对财务老吴说,这个时候就羡慕你们干财务的了,不论哪个行业都少不了财务。老吴说,你可以去设计院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设计院现在不也在裁员吗。

之后小张也提了辞职。小张是90后,我从他口中知道了好些当下年轻人的用语,如提桶跑路,考公上岸。这次小张自己就算是上岸了。他父母为他铺的路,通过关系找了当地一家事业单位,某新城建设管理办。孙威出面挽留了小张但没有成功,小张去意已决。小张的PPT做得好,有内容讲逻辑而且美观,再加上平时工作干劲十足,深得前后两任总经理的信任喜欢。这次小张离去,短期内孙威的PPT没有着落了。

陈鹏走的时候已过了立夏,整个Y城突然变得又闷又热。他在Q城找了份本土小公司设计总的工作。在这闷热的天气里他说起清明回家在火车站里被冻成狗的悲惨遭遇。用他的话说,这么一份小公司的工作已经是他等了一年且挤破脑袋才抢过来的。工资低点无所谓,项目少点也无所谓。“只要离家近,不会动则被隔离就行。”陈鹏叹息道:“以前还做职场三年规划五年规划,现在看半年就可以了。”

陈鹏的离开让我倍感失落,即使很快就有新人接替上岗,但还是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去年有次公司月会会议开到半途,唐剑锋回办公室接一个紧急电话,把我们一会议室的人留在原地。当时陈鹏一时兴起把前台叫进来给大家拍了张照,开玩笑说留作纪念,看两年后那些人还在。我当时保存了那张照片。这才大半年时间,当时相片上的人就已经走了小一半。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走——准确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掉,就只能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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