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很安静。月光在银灰色的云间载浮载沉,云影散落到空荡无人的街道上,变换着淡淡的形状。路灯没有亮起,也没有夜行的车辆往来,风在梧桐树叶间掠过的声音清晰得像是城市微弱起伏的呼吸。海岸出奇的静谧,一切游鱼和不可名状的巨兽在海底的废墟中沉默不语。
她醒来时,发觉自己哭过,脸上有潮湿的痕迹,却想不起自己是在睡着之前还是在梦里哭泣。梦境与现实间隔着钢琴琴弦一样细且坚韧的边界,无论从哪一侧跨过,都会激起不和谐的音符。她摸摸自己湿湿的脸,感觉自己侧躺在海滩之上,头枕着圆滑厚重的石块,裸露的小腿上缠绕着冰凉且带着腥味的海藻,空气却空洞而干燥。这座城市因为她从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跨过而悚然惊醒,潮水声从前方黝黑的海洋中升起,由近及远,渐次响亮,海底的巨兽发出雷鸣般的呢喃,月光从弥漫的云雾间落下,跌入海中仿佛冰块落入熔炉,发出呲呲声响,倏忽不见。那海潮的声音愈来愈响,盖过一切,她身下的海滩随之剧烈颤动,上下颠簸。
睁开眼时,飞机正在新城的上空下降。由于剧烈颠簸,机舱内灯光熄灭,她裹着身体带有流苏的灰色薄毯滑落到地上,旁边座位上的中年男子手指握着扶手,嘴唇紧闭,神情紧张。她转过头去从抬起了遮光板的小窗向下望,倾斜的机翼之下,被灯光勾勒出的城市形体向远处延展,街道纵横袒露着金银交织的骨骼和血液,街道间辉煌明亮的光点如同天空之下星辉的倒映。她向更远处望去,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流淌的光线瀑布般跌落截断,消失于突兀的黑暗之中。
“第一次来新城吗?”
她把视线从窗口移开,身边的中年男子看着她。
她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感觉你很累的样子,从飞机起飞就一直睡着到现在。”中年男子说到,手指仍捏着扶手不放。“我真羡慕你能睡着。我害怕坐飞机,尤其是夜间飞行,总害怕飞机失事,尸骨无存,“他抬起头,看着已经收起的飞机屏幕,”所以在飞机上,我什么都干不了,只能一直盯着屏幕导航,看还要多久才能降落。”
她盯着他紧绷的手指看了一会,说:“其实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吧,据说坐飞机失事的概率比起雷雨天一个人连续被雷击中六次的概率还小。”
“比起坐飞机,我倒宁愿被雷劈中六次,至少双脚着地。”他苦着脸说道。
她抿嘴笑起来,说:“那你知道坐飞机在哪个阶段最不安全吗?”
“哪个阶段?”
“你去往机场的路上是最不安全的。”
他大笑。
“其实,我也害怕坐飞机,所以我有一段时间疯狂的查找飞机失事相关的报道、统计数据,试图用数据说服自己。但并没有什么用,在自己很恐惧的事情上,人有时是没有理性可谈的。”她转过头,望向前方座椅的靠背,手指绞着毯子垂下的流苏。“我平时都睡眠不好,登机前也紧张得不行,可不知为什么,一坐上座位,就睡着了。”
还做了一个梦。她想。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过来,还是我仍然在梦的某个片段里,对着一个幻影交谈?
飞机俯冲向下,她能感觉起落架降下,机身调整方向,对准跑道,她再度闭上眼,准备迎接最后剧烈的颠簸。
“你当然不是第一次来。”她忽然听见男子在她耳边说,声音低沉,却盖过了颤动机舱的鸣响。“你是旧别归来,寻找一个人的,对吗?”
她愕然睁开眼,与此同时,飞机落下,起落架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如同梦里隆隆升起的海潮。
她走出航站楼,呼吸第一口新城五月深夜的空气。她相信,如果周围人群再安静一些,她就能听到自己身体里每一个有记忆的细胞发出的满足的叹息。出口附近,有人已迫不及待的点燃香烟,纾解飞行旅途无烟的痛苦,一个拖着行李箱穿白色高跟鞋的女孩子一边接电话一边急步走向等待出租车的队伍,神情困倦的一家三口默不作声的从她面前走过,漾起的气息都让人昏昏欲睡。
这真像是一个毫无特别之处的城市,一个平凡至极的午夜机场。人们来到这里,或是为了偶遇,或是为了重逢,无论哪样,在这样一个困顿的时刻,都让人心生厌倦。它曾像卡尔维诺书里那些由几句描述或一段记忆构筑起来的城池和街道,在一个人的思想中诞生,在其他人的脑海中被丰富和细节化。但只有一点不同:新城真实存在,它在地图上有属于自己的色块描述,在经纬度上有自己的精确坐标,知道它名字的人虽然并不比知道采拉城的人多,但它真实存在。尽管如此,它虽然诞生于虚无,有着穷尽所有文字也无法完整记录的过去,那过去也同几百个疲惫的行人一样,现在只渴望着在一张床上不受打扰的安然睡去。
她站在航站楼前好一会,打开手机拨通了电话。电话铃响了很短的几声就被接起,话筒那边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清醒,不是被吵醒的感觉。
“你好,是哪位?”
男子的声音在头顶飞机掠过的背景中,像在安静的冬夜,用铅笔划过白纸。她忽然说不出话。“我……是我。”
她仿佛能听到话筒那边记忆撞击现实的钝响,空气都为之一震。对方沉默了一瞬,难以置信的问:“夏茗?”
“是我。”她说。是我,她想,我回来了。“顾北,我回来了。“
闹钟吵醒了她,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胡乱的滑动让它停止吵闹。明亮的阳光从被风吹起的窗帘缝隙中间倾泻而下,在印有蓝色花纹的床单上流动,溅落在摆放着百合花束的茶几上,空气里浓郁的香气和海洋的湿气像奥利奥麦旋风一样搅动在一起,让人心生愉悦。她坐起身,有那么一会,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夜晚的机场,没办法和身处的房间建立起空间和逻辑上的连续性关联。然后模糊的记忆像退潮的沙滩,逐渐显露出遗留在上面的海藻和贝壳。她回忆起出租车司机起初热情的寒暄,回忆起车子在机场高速公路上沉默的飞驰时,她在车窗上看到自己的剪影,回忆起车子经过灯火辉煌的海滨广场,在黑暗的滨海路上盘旋,回忆起她站在刻有半只色彩斑斓的翅膀的院门前,招牌上写着“蝴蝶旅馆”。她回忆起顾北和安安并肩站在门口,而记忆就此中断。
她跳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整幅的山和海猝不及防的迎面而来,直逼到她的鼻尖。窗子的左上被青藤遮住了一角,却在藤上生出几只粉色的花儿,惹人喜爱。正面远眺,是日光粼粼的海水,在视线可及的远处有两艘弓起白色小帆的渔船,半幅海景被满袖绿意的山石拦住,仿佛在海无常的身躯里生出恒久的脊梁。三楼向下望去,能看见白色的石墙,墙影落在小小的院中,有穿绿色衣裳的漂亮女子站在院落中央,手扶着额头向楼上的藤曼张望。
顾北还是许多年前的样子,倒不是说他青春永驻,他从年轻的时候就长得老成,等到年纪真的大了,反而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还年轻一些。时隔这么多年再见他,他还是穿着黄颜色的T恤,戴着黑色圆框眼镜,短短的毛寸,眉毛斜飞而去,下颏胡须浓密却又一丝不乱,身材高而消瘦,他脸上那股无畏的孩子气就像画家在画作下面用绿色笔触签的名字,又被装裱进画框里面,成为明知其存在又无法触及的气质。她回忆不起昨晚顾北看见她时的表情,大概是欢喜?或是惋惜?正想着,身后传来一声轻咳,转头一看,安安已经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