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的红马甲少女

短篇小说

被拐的红马甲少女

金原

1.

长长的汽笛声之后,一列绿皮火车从平城车站缓缓驶出,窗外林立的大楼开始越来越快地向后闪去。

青树的目光开始浏览最新的的一本杂志,心里想着去龙城怎么完成一个采访任务。十多分钟过去了,身旁和对面的座位一直空着。这是中秋节刚过完的第二天,也许是乡下的人们正在忙着秋收,火车有节奏地震动着。青树低着头,眼神模糊起来,下意识的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他心里不断警告自己,千万不能睡觉,身上内衣口袋里装着几千现金呢。家里乡亲们经常说,平城到龙城一线经常发生盗抢旅客的事情,因为平城太穷了,除了出产煤碳,只有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山地丘陵。

一个红色的身影突然闪过来,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气扑面而来。

青树马上抬头,一个眼神惊恐的女孩面孔凑过来,上身套着一件很显眼的红色小马甲,紫色的衣袖长长的卷着,两手空空的却攥的很紧。

“大哥,你对面有人坐吗”小女孩尽力的压低声音,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腔普通话,传音眼神不时转向后面,。

“哦,没,没有!你快坐下吧”青树脸红了,女孩的脸靠的太近了。

女孩转身坐下来,紧接着警惕地向后望去。过道里不断有人来回走动,一个嘴里叼着根烟卷的男人前后张望,紧了紧黑皮夹克腰身,很快就向青树的方向来了。

女孩赶紧向窗户靠过来,顺手抓起了青树的杂志,一下子挡住了自己的面孔,两缕黑黑的凌乱的的发丝贴在手背上。

青树不由得转过头,盯着那个黑夹克的面孔。那人走得很快,几乎是掠着一股风过去的,好像在追什么人似的,眨眼的功夫消失在前面一节车厢的入口处。车厢摇晃着,周围的人群有打扑克的,听音乐的,谁也没人注意这个惊恐的女孩怎么了。

“嗳,你怎么了?”青树也往窗边靠了靠,悄悄地压低声音。

“大哥,有人追我……”女孩露出半边脸,声音低得像快要哭出来。

“没事了,周围没谁找你呀!我看没事。”青树笑了笑,“还给我杂志,那是我的资料”。

“真的呀?”女孩子转过身子来,爬到座位边上,慢慢地露出眼睛左瞧瞧右瞧瞧,赶紧坐正了。

女孩子个子矮矮的,青树猜测她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带着祈求的不安朝青树看过来,长长的眼睫毛清楚地忽闪着,圆圆的小脸很灰暗,眼圈周围染满了黑晕,样子疲倦极了。

“大哥,你帮帮我,我看你是个好人!我是从人贩(子)那儿逃出来的吆……”女孩微笑起来,露出一排细密雪白的牙齿。

“啊!?……”青树不敢相信眼前会碰上了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女孩。

“我怎么帮你呀?你,你怎么敢相信我!?……万一我是坏人呢?”青树惊讶得回不过神来。眼前这事发生得像是在做梦。

“我一上车就跟在你后头,看你带着眼镜儿很斯文的样(子),一副憨憨的模样……我觉得不怕啦!”女孩伸出胳膊来,使劲挽起胳膊上秋衣袖子,“你看,这是被买我的人打得……”。沿着手腕上去青一块紫一块的疤痕,还有一道道像是绳子累出来的痕迹。

青树进入报社半年多,女孩子被人贩子虐待的新闻经常进入他的眼帘,但他没有真正看见过像今天这样触目惊心的情景。

青树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一会儿不行就报警吧!”

女孩子的情绪开始松懈下来,低声细语地向青树断断续续的诉说这段时间的遭遇,说到伤心处,捂着嘴小声哭出来,脸上不断地淌下泪水,她不断地用瘦瘦的手掌抹掉……

2.

那一年的春天,杨柳开始泛青,红妹天天盼着表姐阿紫从成都来接她。

看着村里三五成群的她那么大的姑娘一伙一伙地坐上大巴车远去,红妹越发着急,她想像出去像表姐春节前从广州回来那神气的模样:一身蓝色牛仔衣,戴着墨镜,嘴唇抹得红红的,脑后一条马尾辫,辫上扎着丝绸花手绢……表姐年前回来看她,还炫耀她会唱粤语的《真心英雄》。“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啥子样呢……”红妹向窗外望去,院里低矮的栅栏门敞开着,她感觉阿紫姐姐随时会笑着闪进来。

这一天上午过得特别慢,红妹干完了所有的家务活,歇了一会儿就开始胡思乱想。这时候爸妈正在地里插稻秧,弟弟在学校里乖乖的上他的学。红妹想着自己既然初中毕业这么久了,也不能在家里闲着了,她要出去挣大钱,帮助家里翻盖三间新房子,起码是那种青砖蓝瓦的那种,而现在的房子墙还是泥巴和土基垒起来的,顶子树枝铺成的。

天气太好了,太阳光暖乎乎的。院里的两棵柳树的枝条像无数的花辫垂下来,每一条软得像发丝一样闪着青黄。不知哪家人家的屋顶上传来一阵阵的喳喳声,喜鹊叫呢。红妹的心里荡漾着说不出来的喜悦,她想,用不了多久满身牛仔衣的阿紫姐姐会来接她。

红妹抬头看看天,意识到该做饭了。

“阿妹呀,阿妹——,你看谁来了?”红妹听到了妈妈在门外的叫声,知道是爸妈下工了。她转过身,看到窗外笑盈盈的妈妈拉着阿紫进院了,后面紧跟着爸爸。

“啊呀,阿紫姐姐,我快盼不得了,我疯呀,你再不来!”红妹赶紧迎出来,拉住表姐的两只手晃起来。

一时家里热闹起来了,两个姑娘唧唧喳喳的赶得上外面的小鸟了。红妹妈妈亲自做起饭来,爸爸乐呵呵的抽起旱烟来,听着她们互相的戏耍声。

“这次我带你走呀,”阿紫表姐的脸附在红妹的耳朵上,压低声音,“将来干啥子,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爸妈,怕他们担心”。红妹看着烧火的妈妈们的背影,父亲又在点烟,一股股的烟圈喷出来,慢慢散去。

“好吧,可以告诉他们去的城市吧”红妹急急地问。

“行的。吃饭的时候我给你讲这事。”阿紫表姐摸了摸红妹发亮的头发。

妈妈知道红妹要跟阿紫下南方去,想着那里离海肯定近,哪儿的人们说话都听不懂,那个地方像上次去的成都的大街,人多车多,不放心的流起了眼泪。

“阿紫,你可照顾好你妹妹,长这么大,没见过城市里啥样,我也才去过没几次呢,外边乱着呢”,红妹妈妈望着阿紫,眉头皱起来了。

“没事,没事,阿紫闯了那么多年,靠得住,靠得住……”红妹爸爸烟雾缭绕的吧嗒嘴。

红妹的爸爸妈妈喜出望外,闺女终于要出去闯世界了,高兴归高兴,还是劝阿紫住了一夜,为红妹挑了一些穿得出去的衣服,其中一个短袖的红马甲非常的亮眼。

“天气很快就热得不得了,到了广州那边了天天洗澡,还是少带吧!”阿紫劝红妹妈妈,“去了就可以挣钱,想买啥就买啥,哪一件穿着都时髦,带着去了也得扔掉!”

红妹最后还是穿上了那件红色的小马甲,上身里面套着一件紫色秋衣,红妹想“反正天气还有点凉”。

第二天一早阿紫表姐紧紧拽着红妹的一只手出了门,红妹的妈妈爸爸跟着走了一段路,阿紫好像很郑重的握握他们的手,不让他们往前走了。红妹心里热热的,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劲儿,目光湿润润的,望着挥手的爸妈越来越远,她脑海里出现了那两棵大柳树和树下那低矮的泥房子……

3.

从中巴车上下来,阿紫一直紧紧的拉着红妹的一只手,快速的走向成都火车站。红妹有点不习惯快走,平时在家里慢腾腾惯了。她还是紧紧地跟上表姐阿紫的步伐,两个眼睛左顾右盼的,人来人往的,一辆辆从没见过的小汽车从身旁闪过,汽车喇叭声不断响起。

刚走到进站口,花花绿绿的人群中钻出三个女孩子。最前边的一个大声喊起来:“阿紫——我们在这儿!阿紫——”阿紫看到那三个女孩子了,前面是苏媛媛,后面的的两个不认识,大概是新出来的吧,憨憨的笑,每人背着个大书包。

“昨天我们就等你了!约好在这里见的。嗬,你也带来个俊妹子!”这个苏媛媛一边拍着阿紫的肩膀,一边打量红妹,上下看了个遍。红妹有点紧张,往后退了退,靠得阿紫紧紧的。

“哈,媛媛,你更厉害,带了两个妹子出来吆!这下咱们有的盼头了,哈哈……”阿紫嘻嘻哈哈的和媛媛挤眉弄眼,红妹看见这个叫媛媛的女孩年龄看起来比她大,个子也高,外套一身黄色风衣,披着过肩的长发,眼睛里透着一丝说不出来的冰冷。

“我给你说说,这个女孩叫红霞,那个女孩叫小娇,都十七八岁,急着要我带出来挣大钱,你这个是——是谁?”苏媛媛转过身来,把两个女孩子拉到前面,她们都不好意思的点点,也没说话,就算是认识了。

“这是我舅娘家的孩子,去年就说好了要带她,这下可好了,她们有伴了!”阿紫高兴地摸摸红妹的肩膀。

“走了,走了,买完票,我们候车室”阿紫看着苏媛媛笑。

“好好好,哎,忘了,把你们三个的身份证拿出来吧!”苏媛媛看看红妹又看看另两个女孩子。

三个女孩开始翻书包找身份证。苏媛媛把阿紫拉到一边,开始说悄悄话。

“你可要想好了吆,那是你亲妹子,我那两个是村里别人家的……”

“没得问题,你只要看住她俩,我这没得问题的……我都说了,来回路费、外边的吃住单位都要管的,我哪儿亲戚没见过啥世面,也没多问哪!”

“姐姐,姐姐,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三个女孩子都把身份证递给苏媛媛,她们单纯热切的眼神让阿紫心里闪过一阵慌乱。一转念,阿紫马上冷静下来,看着苏媛媛挨着顺序收走了她们的身份证。

“到了地方,我会把身份证还给你们的,要登记的,先放我这里了,啊…”苏媛媛微笑着,用哄小孩子的那种口气和三个女孩说话。

“我买车票去!”苏媛媛说完转身走向售票大厅,阿紫和三个女孩子开始有说有笑的熟悉了。

红妹感觉走路轻飘飘的,听着车站喇叭不断传出女播音员好听的普通话。

“爸妈,弟弟,你们等着吧,我一定要像阿紫姐姐一样挣大钱回来!”红妹盯着前面阿紫姐姐的背。另外两个女孩紧紧跟着前面那个苏媛媛在人群里穿梭。

她们终于挤进了一列车厢,在中间找到了她们所在的车厢座位。阿紫和媛媛帮着三个女孩对上了座位号。苏媛媛不知何时准备了5瓶汽水,一种黄色的,一种绿色的。三瓶黄色的给了三个女孩,她和阿紫每人一瓶绿色的。

阿紫和苏媛媛互相对视着,忽然一笑。

阿紫开口了:“你们喝吧,刚刚媛媛姐买的,你们带的钱不多,一路上的吃喝不用操心吆!”,“对呀,对呀,不要客气的…”苏媛媛笑着劝她们喝水。三个女孩子互相观望着,然后低头看着瓶子发呆。

“来来,我给你们起开盖儿……”苏媛媛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好看的带钩子的小刀,一瓶一瓶的啪啪声过后,每个瓶子都溢出了苹果味的香气和泡沫。

“走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想喝水吧,快喝!快喝!”阿紫开始催促大家,并带头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然后呼出一口苹果味儿。

红妹看了看对面两个女孩子,她们也在看着红妹笑。红妹举起瓶子,少少的抿了一口,“真甜!”红妹小声叫出来,对面两个女孩子也试探性的喝了一口,互相笑笑,又看看阿紫和苏媛媛,然后低头咕嘟咕嘟喝起来。

忽然列车咯噔一声,一阵颤动过后,汽笛声开始长鸣,窗外的天桥和大楼慢慢后退起来。

阿紫和苏媛媛看着三个女孩正出神地盯着窗外不断逝去的风景。

这列火车很快像蛇一样窜出这个城市繁忙的空间。

在火车有节奏的颤动中,三个女孩先后靠着座背慢慢进入了远方的梦乡。

阿紫和苏媛媛开始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她们对视了一下,然后各自站起来巡视周围。周围和整个车厢除了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外,有一个穿制服的女服务员吆喝着“谁要水”,也没有一个乘警出现。她们又先后坐下来,试探性的推了推几个女孩子的胳膊。

“可能太累了,她们睡得可真香!”阿紫白了苏媛媛一眼,笑了。

苏媛媛凑过来,在阿紫的耳朵边悄悄地说:“咱们该开始给她们找婆家了!”

列车在三个小时后开始进入了一个黑色的隧道,车外轰隆隆的声音也没能震醒三个女孩的美梦。

4.

“旅客同志们,龙城车站就要到了!请带好您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列车播音员重复播报客车将要到站的消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红妹一直迷迷糊糊的,使劲睁开眼,窗外亮起来,空旷的原野,枯黄的草丛,远处有山,山上有白雪,前边有村庄逐渐近了,看不到家乡的那种初春的绿色。

红妹扭头看到两个姐姐都迷糊着,那两个女孩相互靠着,嘴半张着,似乎睡得很香。她自己睡意朦胧,心里却在想:“这是到哪了?”,不一会儿又开始进入沉沉的梦乡,列车仍旧震颤着向前冲去。

过了几分钟,阿紫突然醒来,推了推苏媛媛,“嗳,不能睡啦,快到了!”

苏媛媛一下子跳起来:“啥子?到啦?”,看着周围的人们不断站起来取行李架上的大包小包,“快叫醒她们吧,收拾收拾下车吧!”

刚睡了一会儿的红妹又被推醒了,睁开眼一看,两个姐姐正看她笑,另外两个女孩子正站起来整理东西。

“阿紫姐,咱们这是到哪了?”红妹还是迷迷糊糊的,揉揉眼睛。

“龙城,咱们的得去找个熟人,还得倒车,去找那个山西老板给咱们安排工作。”苏媛媛说完,看了看阿紫,两个人相互对视一笑。另外两个女孩眯着眼,有一个不断打呵欠。

红妹隐隐感觉:“这是怎么了,老瞌睡?”,一路上依稀记得她和那两个女孩还被两个姐姐扶着去了好几趟厕所,一会儿又觉得不是。

终于到站了,红妹和另外两个女孩迷迷糊糊的跟着阿紫和苏媛媛,在人流的涌动中来到了站前广场。在嘈杂的声音中,阿紫和苏媛媛又拉着她们转身往右边远处一个小巷子走去。广场上到处都是站着或者坐着的人群,清晨的阳光凉嗖嗖的,红妹似乎有点清醒了。

小巷越来越窄,阿紫走在最前边,苏媛媛跟在三个女孩子的后边,不时地往后瞅瞅,像是怕有人跟着似的。在进入一条到处都是平房的胡同后,看见前面一个小院的大门边墙上不规整地写着四个黑色大字:“大众旅馆”。阿紫指了指虚掩着的大门,“就这儿了,咱们先住下歇歇脚。你们苏姐一会儿联系老板来看你们!”

红妹和两个女孩子住在了一起。她们一放下书包,迷迷糊糊的赶快扯开被子,倒头就睡。红妹感觉安静极了,就像睡梦中的那种安静,一下子醒不过来。

阿紫和苏媛媛就住在她们隔壁。阿紫打着哈欠,看苏媛媛蒙着头要睡。

“喂喂,媛媛,不能睡。赶快找那个人谈谈钱的事!”阿紫过去使劲儿拍苏媛媛的肩膀,凑近她的耳朵。

苏媛媛拿掉被子,“是啊,咱们不能耽误时间,还得给她们找婆家呢,呵呵”。

两个小时后,苏媛媛把一个穿着草绿色军大衣的男人领到了阿紫的面前。

“这就是老朋友介绍新认识的二毛老板,专做人口生意的,咱们听他的安排,到了地方拿钱走人!”苏媛媛一只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显得很亲密的样子,低声说话。阿紫看了看那人脸上的一道疤。那人的眼睛小得快成黑豆了,留的寸发黑亮黑亮的,两只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只是冷冷的盯着阿紫,装作傲慢的神态,阿紫有点想笑。

“你们得听我的,事情成了,你们要一个人算我三成。不行的话,你们找下家!”一道疤终于说话了。

“说啥呢,就你了!媛媛,你跟他好好谈。我相信你们守规矩的!”阿紫趁一道疤不注意,递给苏媛媛一个眼色。

“走吧,为了咱们的合作,去搓一顿!”一道疤终于笑出来,露出了满嘴大黄牙。

“那三个小丫头睡不醒,不要担心!等咱们回来给她们带吃的!”阿紫说完跟着他们出去了。

“也该好好享受一顿了,放松一下……三个女孩子肯定能找得到好婆家,不用再受苦了!嘿嘿……北方女人都是坐炕头的命,舅妈他们会感激我的……”阿紫胡思乱想起来,跟着苏媛媛和那个一道疤老板走出了那个隐秘的小巷子。

5.

阿紫和苏媛媛在半夜的时候回到了旅馆。

三个女孩被她们喊醒了,迷迷糊糊的吃了带回来的盒饭。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坐车去平城,有人接我们。”阿紫和苏媛媛围着三个女孩子,身上的酒气一阵一阵飘过来,红妹皱了皱眉头,看到那两个女孩子捂鼻子。“好了,我俩也睡呀,等天亮喊你们!”说完苏媛媛拉着阿紫晃晃悠悠的出去了。

红妹关了灯,三个女孩子开始沉默不语,外面不时传来火车的鸣笛声。过了好一阵子,屋里黑漆漆的,红妹有些清醒了,那两个女孩子发出轻微的打鼾声。

红妹心里盼着天亮,快快赶到阿紫姐说的那个地方。睡意悄悄地来了,红妹又沉沉地睡去了。

一阵阵嘈杂声传进来,外面好像有人进进出出,有喊着“到点呀,快去车站”的声音。阿紫一下子睁开眼睛,天亮了。阿紫推了推身边的女孩,“醒醒吧,醒醒吧,别误了车呀!”两个女孩子眯着眼,“真困啊,怎么比在家下地干活还累啊”,一个女孩对红妹笑笑,不好意思的样子。

这时,阿紫和苏媛媛推门进来了,带进来一股冷气,红妹身上一阵颤栗。

“收拾东西!赶快出发!一会儿出去吃早点,快!”苏媛媛冷冷地说。阿紫抄着手,看着她们笑,“睡好了吧!”。

五个人急急忙忙的走出胡同口,右拐进入一条街。满街都是饭馆,不断有男的女的在喊,“刀——削面,炸油条!”“豆腐脑!”“下方便面——”。

阿紫走在她们的前面,苏媛媛后面跟着,不时的回头看看。

“就这家吧,二毛在里面候着咱们呢!”阿紫直接进入家刀削面快餐店,里面热气腾腾,红妹看见昨天的那个一道疤坐着喝水,还夹着一支烟,旁边多了一个陌生的向门口张望的大胡子男人。

刚刚坐稳,阿紫招呼服务员每人上一大碗刀削面。对面的大胡子扭头就问:“毛老板,你的生意不错呀,川妹子就是水灵,好好……”一道疤一个劲儿使眼色,瞪了大胡子一眼。大胡子低下头喝水。

“喝水,喝水,暖暖身子,这里不比成都,北方的天气还凉着呢,要穿好衣服,啊!那个是不是穿少点了”一道疤微笑着,指了指红妹。红妹感觉还真冷呢,那个大胡子胡乱地打量着她们……

吃过饭,阿紫和苏媛媛带着她们三个去车站候车厅。一道疤和大胡子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对着她们指指点点,还到处张望。红妹也不时回过头来,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们。那两大男人一直跟在她们后面,却又不靠近,直到上了车才挨着她们的邻座坐下来。车上人来人往,都在寻找自己的座位,喊叫声偶尔可以听到几句普通话,浓重的山西地方口音,听起来像是吵架,还粗俗,却又看见他们在笑。红妹感觉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阿紫姐说的广州也这样吗?听起来又不像阿紫姐唱的粤语南方话,都说南方很热,可以看到大海,可是这里路上看到的全是土山!

“来,咱们打扑克儿,对了,一路五六个小时呢,这里有瓜子,汽水,火腿肠,你们想吃啥就吃啥,哈哈来来!”一道疤和大胡子围过来,把一袋子吃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桌子上。阿紫和苏媛媛,相视一笑,“不客气啊,这两位大哥跟着我们去找人,他们介绍生意给咱们,不见外不见外啊!”苏媛媛站起来给每个人拿吃的。

大胡子转身走了,一会儿回来时多了两个铁丝架子似的小凳子。小桌子一下子成了这六七个人的中心。打开的两副扑克儿整齐地摆上了桌子中间。阿紫和苏媛媛开始洗牌,然后放好。每个人一边嗑瓜子,一边开始搬牌,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三个女孩字唧唧喳喳的争抢着出牌,阿紫和苏媛媛不断地对着那两个大男人露出得意的笑容。

列车离开站约莫一个多小时了。红妹感觉又开始困,不想玩了。看看那两个女孩子,她们也慢下来,话也少了,手里扔了牌,眼睛却朦胧的望着车窗。

“不玩了,不玩了,你们都困了!眯一会儿吧,醒来再玩!这几个真是没出过门,经不住折腾……”苏媛媛站起来,挥挥手。两个大男人和两个姐姐分别离开了座位,他们都消失在前边个车厢的接口处。

红妹又一次陷入睡意的朦胧中,看见那两个女孩互相依着背打起盹来。她吃力地转过身来,迷糊中看见车厢站着的人群中一道疤和大胡子鬼鬼祟祟地往这边张望,两位姐姐正互相咬着耳朵说话。眼皮太沉了,红妹感觉自己在掉入了黑色的深渊,一直在掉……她又感觉自己了进入了远方的梦乡。

6.

红妹隐约记得她们三个女孩子是在迷迷糊糊中下了火车,下车的地方大约就是平城车站。两位姐姐扶着晕晕乎乎的她们出了站,后面跟着两个模糊的人影。在一个偏僻的路口,一个人影挥了挥手,叫来一辆搭棚子的三轮车,红梅和她们一起先后爬进了三轮车车棚,车棚后面的帘子被人拉了下来,车棚里马上黑暗下来。两个男人先后喊着,“出发!嘿,出发了!大山洼,价钱照旧!”,“快!快!不能耽误事,抄小路!”。“好嘞,看好了,别掉下来!我赔不起的,看好了!”司机一边在启动车,一边向后面车厢喊叫。

“姐——阿紫姐!这是去哪呀?!”红妹感到害怕了。旁边的女孩也叫起来:“媛姐,媛姐,这是去哪?去哪?!”

“谁也别喊!去了你们就知道啦!安静点儿啊,谁出声那两位大哥要打人的,啊——!”苏媛媛冷冷的吓唬她们。

红妹又要叫阿紫姐的时候,感觉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一股香气跑进了鼻子,一瞬间她晕了过去,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

……

等醒来的时候,红妹发现自己已经仰着躺在一个叫窑洞的大炕上。眼前坑边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大棉袄的男人,约莫五十多岁,头发乱蓬蓬的,大眼睛瞪着红妹发呆,咧着嘴傻乎乎地笑,“媳妇,媳妇……”那人轻轻叫着。

红妹一转眼,彻底清醒过来了,往四周一看,这里除了这个老男人,她们都不见人影了!“啊!?她们哪去了?!阿紫姐——阿紫姐——”红妹一下子挣扎要起来,又发现双手已经被反着绑起来了,两只脚也动弹不得。红妹一下子感觉到不好了,“姐——救我——姐!救我——”红妹惊恐的眼睛里流出来泪水,开始哭喊。

“不许哭!不许哭!媳妇,你是俺媳妇!!”老男人转身拿来一条毛巾,摁住红妹的脑袋,硬是堵在了红妹的嘴里,红妹挣扎着摇头,喊不出声来。

“你是俺花钱买来的媳妇儿,你要听,听话,俺,俺就给你松开!”老男人两手抄在袖筒里,袖筒黑亮黑亮的,脏兮兮的。

红妹开始翻身,挺起头,往炕边上滚了一下。老男人跳下地,一下伸出双手挡住,“摔着呀,摔着呀,摔着就坏了!俺攒了七八年的钱才买到你,你可别糟践自己呀……可别,可别!”老男人一只扶住红妹的脖子,一只手推着红妹的腰,一股酸臭味弥漫在周围。红妹一下子闻着了,几乎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通红,泪水不断地淌,嗓子的声音嗡嗡的叫不出来。

“阿紫姐,你怎么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阿紫眼睛大睁着,盯着半圆形房顶一直嘟囔,一直喊,声音终究传不出去。那个老男人开始来回走动,还一拐一拐的,背着两只黑红的大手,不时回头看红妹一眼,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红妹叫得有气无力的时候,一双黑红的大手扑上来,捂住了红妹通红的脸,老男人瞪着大眼珠子的面孔凑了过来。红妹一着急,身子一转,腿曲起来,绑在一起的双脚飞快的揣到了那张脸。

只听“噗”一声,“啊——妈呀,俺的牙——俺的牙!”红红的鲜血拉着丝从老男人嘴角滴下来。

老男人扭曲着面孔,痛苦地吐着血水,猛然抬起头,瞪了瞪红妹惊恐的眼睛,猛然转身,四下里找东西。

“俺打死你个孬货!打死你!”老男人跑过去,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一把铁锹,挥了挥,直直地向红妹的双腿盖下来……红妹转过头,赶紧闭上了眼睛。

7.

就在那把铁锹盖向红妹双腿的瞬间,咚的一声,门好像被谁揣了一脚,震得窗户上面哗啦啦响,灰尘与小土块纷纷掉下来。

“不——要啊!大——叔叔——要出人命的呀!”外边出来一个小伙子急促的大叫声。

铁锹背还是重重的砸在红妹的双腿上。

“啊——啊——呜”红妹扭曲着身子,滚来滚去,堵上的嘴含混不清地大哭起来,眼睛还是紧紧闭着。

老男人一下子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愣愣地站着。

“咚——”又一声响,门开了,啪一声撞在墙上,一个小伙子冲进来,马上夺下了老男人的铁锹。

“根子叔,你想要人命呀,她这么小,和俺一样可以叫你叔叔的……俺早听说了,你买回来个小媳妇,就是她呀,你看看!你看看,她禁得住你打吗!俺在外面瞅了你们有一阵了!”小伙子一边劝一边把他的根子叔推到土墙边。

“三娃子,你敢管老子的事情!?”根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三娃子回头看见红妹闭着眼睛,“啊呜——啊呜——”哭声越来越大,泪水整个糊满了通红的脸。三娃子转身冲过去,揪出堵在红妹嘴里的毛巾。

“啊——”红妹终于哭出声来,睁开了眼睛,目光里浸透着逼人的一股冷气。哭声惊得老男人根子心里发颤,估计小小的大山洼村的人们都听见了!

三娃子心里发热,两道浓眉快竖起来了,“你是谁?你哪个瘩的(哪里来的)?哦!快看看,腿砸坏没有??别哭了呀。”三娃子说着开始解红妹腿上的绳子。

“一边去!敢管老子的事情!?俺媳妇要是跑了,俺打死你个龟孙子!”老男人根子跑上前揪住三娃子的手。

“你敢!你敢!俺过会儿叫一帮小弟兄来揍你个半死,老没用的,你这是干甚缺德事!小山洼那村公安都去了好几回了!”三娃子狠狠地瞪着老男人根子。

红妹开始嚎哭起来了,哭声钻进了三娃子的心里。三娃子皱着眉头,看着红妹乞求与绝望的眼睛。

老男人根子愣愣的退后了,突然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纸,卷起了旱烟,开始在地上慌乱地转圈,像是在寻找啥东西。

这时门边上突然挤满了大人和小孩的脑袋。

“哎呀,多俊的妹子!”

“听说是四川来的,昨天那伙人半夜就跑了!”

“这闺女遭罪呀!”

“这个姐姐好美!看她那红衣服…”

外面的人唧唧喳喳的,听到了红妹的哭喊声赶快来看热闹了。

“去去!别看--看了!”三娃子跑过去把门挂住了。

外边乱哄哄的议论着。

三娃子瞪了老男人根子一眼,然后直接走过去抽开了绑在红妹腿上的绳子,再把红妹身子直接翻过去,解开了绑在手腕上的绳子,红妹大哭着抱住了自己的小腿,“我的腿!哇,啊呀——啊呀——”。

“俺看看……”三娃子去拉红妹的小腿,想帮她卷起裤腿。红妹一甩手,挡开了三娃子。

“哎呀,哎呀,疼死了,我的腿是不是断了呀……阿紫姐!姐——”红妹哭得撕心裂肺。

三娃子也愣住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忽然,三娃子抓住红妹的一只手,“你拿开手,看看断了没有,断了赶紧找接骨匠……你放心,俺不会害你的!”红妹没拦住三娃子,一只裤腿向上一卷,腿背上露出一片红印子。

“你摸摸,快摸摸,有事没?快!”三娃子拉红妹的手。

红妹止住了哭声,掉着泪水,摸了摸自己的腿,“哎呀——”叫起来。

“你下地走走,走走!”红梅听了这个三娃子的话,慢慢地挪动双腿。

“唉——唉——这女的难弄啊!老子的牙都歪了!”老男人根子抹了抹嘴上的血丝,吸着烟,看着红妹下地。

“阿紫姐,你在哪里?这是怎么了!救我呀,救救我啊!”红妹心里喊着,咬着牙,试探地让脚着地。刚刚一用劲儿,一阵钻心的痛传遍了全身,“啊——啊——”红妹急出一身汗来,额头的汗水流了下来,和着眼泪流进了嘴里,流进了嗓子眼。身子一软要坐下来,三娃子赶紧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拖到炕上。

红妹一下子躺在了炕上,啊啊地喊叫。

“根子叔!你看着,俺去找人来看看!不许欺负她,不然俺的小兄弟饶不了你!”三娃子知道根子叔的胆量,上回因为根子叔骂瞎眼老奶奶的事被他领着村里的小兄弟揍过一回,弄得满鼻子都是血沫子。从那以后,根子叔就躲着他走路。

老男人听着三娃子去叫人,脸色大变。三娃子一看。“你也别怕,俺去叫人给这女娃子看腿断了没有!”说完,三娃子就跑着出去了。

红妹的叫声越来越让人心疼。老男人赶紧关上门,转身靠在门上,盯着哭叫的红妹,心里乱乱的。

8.

约莫过了半小时,三娃子终于把邻村的接骨匠叫过来了。这里说的接骨匠就是村里专门用土办法治疗跌打损伤的人。红妹后来才知道这个村叫大山洼,二里外的邻村叫小山洼。

接骨匠示意红妹不要再哭了,也不说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向三娃子问清了红妹挨打的部位。红妹继续哭,不停地喊疼。只见接骨匠猛然伸出双手,向红妹的腿面上压去。红妹“啊”地大叫一声,加大了哭声。接骨匠对红妹笑着点点头,“没事了,闺女!估计歇上半个月就好了!”,然后转过来对着老男人根子,“傻根子,这地方本来就缺女人,好不容易买来了,就好好养着呀!还下狠手,真是……”

接骨匠水也不喝一口,拍拍身上的土尘就走了。外面围观的人们也觉着没趣,一个一个散了去。红妹的哭声开始小了,也不觉着那么疼了。她试图站起来,但就是不行,一用劲儿就开始钻心的疼。

三娃子也不敢多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红妹。老男人根子还在唉声叹气。

“呜呜,求求你们告诉我,咋就来到了你们家,我那几个姐妹呢,里面有一个是我亲表姐呢……呜——”红妹不觉泪水又流下来,开始了呜咽。

“根子叔,你告诉人家!这是咋回事?你伤天害理呀,唉唉——”三娃子瞪着老男人根子。

“唉,说了也晚了,她又回不去。俺都不知她哪疙瘩的。那几个外地人根本就不会说实诚话,只说这闺女是南方人,要一万块钱,俺打价,给了她们八千……”老男人蹲在地上,低着头继续卷他的旱烟。

“是不是,有个穿蓝牛仔裤的高个子女的,头上扎花手绢?那是我表姐!?”红妹抹了抹鼻子,继续哭。

“嗯,是有一个,另外跟着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男人,跟个社会人保镖似的!”老男人低着头吐烟圈。

“你说,你说!有没有另外两个女娃子跟着?……”红妹好像不想再哭下去。擦了擦脸,咬着牙问。

“没见呀,没见呀……”老男人抬起头来,“你也别哭了,俺也苦着呢……没办法,没办法的!这里好多人家的媳妇都是买来的,花了大价钱呢!”

红妹一下子明白了,表姐就是人贩子,她的亲表姐亲自把她卖了,天呀!她真狠哪!那两个女孩子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既然来了,你就先住着吧!……”三娃子瞪了瞪老男人根子,根子又低下头抽烟,然后对着红妹使眼色,眨眨眼。

“俺叔他心也不坏,就是粗暴。你不愿意,咱看看想啥办法…反正你也走不了,估计是伤到骨头啦!”三娃子继续安慰红妹。

红妹感觉不是那么紧张了,只是继续抽泣,不住地抹鼻子。

“根子叔,人家也许还饿着肚子呢,赶快杀只笨鸡款待人家呀!”三娃子过去揪了揪老男人根子的肩膀。

老男人根子见气氛缓和下来了,笑出来,“好好!俺去,俺去,很快的!”老男人马上扔掉烟头,一拐一拐地走出去了。

“嘘——别哭了!俺帮你想办法逃出去,不要再哭啦,你的好好养伤……”三娃子看着红妹红扑扑的脸,不好意思起来了。

“告诉你吧,你也别挣扎,跑不出去的,几十里都没车,俺出去也靠走着,爬山越岭的,公安知道了也不管,本地人向着本地人,这地方穷得没人来,只能买媳妇来呢……”三娃子悄悄地说,扫视了一下四周,确实没人别人偷听。

“哥哥,那你救我吧!我会报答你的……”红妹说完,泪水又止不住了。

三娃子看着红妹泪汪汪的眼睛,“唉,俺想帮你,得等等看。”

“我怕,我怕,他会欺负我……我还是想走,呜呜——”红妹想起老男人挥起铁锹的情景。

“没事,俺会找俺奶奶想办法帮你…俺奶奶看不见,可她心肠好着呢!”三娃子想好了,晚上让红妹住在奶奶家,决不能让根子欺负人家闺女。

正说话间,老男人根子提着一把菜刀进来了,刀上滴着鲜红的血。

“快把她藏起来,公安来村里了!”根子狠狠地瞪着三娃子,目露凶光。

三娃子知道是有人报信来了,那只老母鸡肯定是被根子叔杀死了,根子叔顾不上收拾了,跑进来把他吓了一跳。红妹看见了刀在滴血,开始发抖。

三娃子啥也不顾了,赶紧背起红妹,拉开帘子,飞快地钻进了窑洞的套间。

红妹听见了“公安来了”,心里一急,开始挣扎,攥着拳头砸三娃子的后背,一边大喊大叫……

9.

“根子,根子!在家吗?……”三娃子他爹柱子推门进来了,拄着一根棍子,头发花白。看见根子拿着一把滴血的菜刀,抬头盯了盯根子,“你干嘛?!里头谁哭哩?”三娃子爹接着往里走。

“先别进去,就是买来的那个小媳妇,别,别进去,大哥!”根子把刀转到背后,向前一步,冷冷的挡住了大哥柱子。

“听说公安局的人来了,大哥,你,你见着没?”根子慌乱起来。

“哼!来了,管你嘛事?吓得你,人家来查别的案子,警车刚走。谁都知道买媳妇这档子事。着地方穷的叮当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嘛。”三娃子爹转身坐到炕边上,也卷起烟卷。

“可把俺吓坏了,那个坏小子喊了一声公安来了,就跑了。俺当真了呀!”根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别走了,晌午炖鸡吃!俺去忙了。”说完根子赶紧继续杀他的鸡了。

“谁还在里头?出来!”三娃子他爹感觉到除了哭着的女娃子还有别人。

“是俺呀,爹——俺三娃子呀。俺出来呀!”三娃子大声回应。

三娃子继续悄声劝红妹,“你别哭,俺会告诉你怎么回事……”,三娃子拍拍胸脯,“你放心,俺会帮你!公安真来了也不管,最多问问就走了,俺怕他们找俺叔的麻烦…俺叔就那么点钱,十多年攒下的,有麻烦就花不起啦…啊——?”

“嗯嗯……哥哥,你救救俺吧,救救吧!”红妹看着三娃子说话一本正经,不哭了,双手捂了脸,坐着给三娃子磕头。

“你要想离开这里,就得听俺的。不能闹腾,顺着他们的心,当然,俺不会让俺叔欺负你!”三娃子诚恳地望着捂着脸的红妹。

说完三娃子赶紧出去见了爹。

“你个坏小子,管他干啥!又不是你媳妇。帮你叔做饭去,今儿就在你叔家吃,不管咋,这也算喜事嘛,嗨嗨”三娃子爹笑得眉毛都翘起来了。

“你陪我看看这闺女子长得咋样?”说完,三娃子爹走在前面,进了里屋。

“好俊的闺女儿,家是哪圪垯(哪里)的?别哭了,有啥事情说说,俺知道那些人就是牲口……俺慢慢给你说说这里的事嘛”坐下来,三娃子爹一边卷烟卷,一边对着红妹说话。

“嗯——四川的……”红妹低低的声音回答,放下捂着脸的手,看到一个花白头发方脸老爷爷,微笑着。

“俺给你说,他叔都给俺说了,前半个月就有外地人联系往这儿领女娃子的。没想到这么快,昨儿个天快黑的时候人就来了,一个说话和你一样口音的,一个脸上一道疤的男人,看样子都不是啥好人!你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吧?要是骗子,俺们农村人就惨了吆1”三娃子爹边说边看红妹的反应。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也被骗了!她们把我卖了呀……还有两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娃子,现在……唉——”红妹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下来。

“一会儿咱们吃饭,山药蛋子炖鸡块,再让俺娃子给削个山西面,估计你也饿了……听说你是被麻袋装着来的,没磕碰着吧?那是一伙牲口人!呸呸!”三娃子爹愤愤地骂。

“我的腿,我的腿可能坏了!刚才那孩子叔叔大打的……”红妹低下头,摸摸腿,还是疼得厉害,心里想:“不会是打坏了吧!?”

“估计没事的,我来的时候那接骨匠说了没事的,那也是半个医生嘛!”三娃子爹安慰红妹。

“俺这地儿太穷了,有本事的都出去了,光棍太多,你看行吧,可怜可怜俺这个大兄弟,五十好几了,就是问不上个媳妇……你也别急,好好掂量掂量,走是走不成,就是走,那么多钱你一个女娃子能拿出来吗?当然你爹娘也不知道。这事呀,闺女,你也好好想想,俺们也好好想想,甭闹腾,闹坏了身子命都没了……”三娃子爹还是想劝红妹安心接受这样的现实,让她认命。

红妹抽泣着:“天哪,阿紫姐姐怎么就学坏了,做起人贩子了,敢卖她亲妹妹!”红妹真不敢想象那两个女娃子的情况。

“俺大兄弟,性子急,人也笨,不会哄人儿,跟了她,生个一男半女,哪怕你再走,恐怕到那时候你也不愿走了。地儿穷,但吃穿不愁,这儿的女人都是坐炕头,从不下地干活,听说你们那里,女人挑大梁……像你这样被买来的媳妇大部分有了孩子就都留下了,也有跑了的被打断腿的,也有失踪的……被公安送回家的就少啦,唉,他们也可怜光棍汉们呀……”三娃子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卷,好像是吐出了心里的无奈。

“往后想想吧,要你愿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俺们会对你好的!俺去看看饭好了没有?”三娃子爹说完,转身拍拍屁股就出去了。

三娃子一直外面偷听他爹的絮叨。在他爹走出窑洞门的时候,三娃子跑进里屋,对坐着默默流泪的红妹悄悄说:“恩,往后想想吧,会有机会的……你知道!”三娃子说完还“嘘“一声,然后转身在门外那屋开始和面了。

“我一定要跑出去,一定!”在三娃子转身出去的那一刹那,红妹似乎知道该怎么办了。

10.

三娃子在外屋开始和面,心里想:“给这个女娃子尝尝他做的刀削面,加上根子叔炖的鸡块,一定可以让这个受了惊吓的女孩子安静下来。女娃子比他大不了几岁,可是如果跟了根子叔简直是鲜花插在……还是想办法把她送走吧,可是根子叔那么多的钱怎么办呢……”。

红妹渐渐不再抽泣,靠在炕上那摞起来的被子睡着了。可能是太累了,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紧张的情绪再也拗不过困意了。

三娃子好像听到了里屋女孩子轻轻的鼻鼾声。三娃子把和好的面块垫了一块白布扛在肩膀上,出门走向屋檐下那只冒着热气的大锅,多半锅的沸水在翻滚冒泡。

“三娃子行了啊。等你有媳妇了,她可享福了,啊。”根子叔眯着眼笑,“晌午多吃几碗,还有肉有汤……你小子真有口福了,昂!”

“看你喜的,还不知是好事坏事呢?!你可不能乱来,女娃子还没说愿意呢,你强来,说不定要出人命呢,一个大活人,那可不是猫呀狗呀捉来就能养着!”三娃子白了根子叔一眼,继续飞快地用一块弯铁皮削面,随着刀子接连不断的划出去,雪白的像是飞鱼又像是线束的面条不断成群地飞向沸腾的开水里。

“又不是咱一家这样的,不怕!来都来了,咋?!给咱老王家添个娃就行,以后爱咋咋的!她要敢跑敢闹,俺就揍她个半死!哼……”根子书瞪了瞪三娃子,捋起两只袖子,开始往灶火里加柴。

“你呀你,根子叔,俺好心去劝你呢,你得慢慢来,闹腾起来,啥也不成。这几天先让她和俺娘住在一起,有俺看着,等说和说和……要不闹腾起来,黑天半夜的可没人管你,你一个人咋办?是不是,你说?”三娃子想先哄住根子叔,不能让那个女娃受欺负。

“……那,那不行,你们看不住,跑了咋办?俺就守着她,她还能往哪跑?这百十里地,都是土山,就她那两条腿呀……哪也甭去,哼!”

三娃子看一时劝不下,就不再劝了,准备另想办法。

“醒醒,快醒醒!饭好了,吃完了你再睡!”三娃子推了推红妹的胳膊。

“啊——”红妹一下子醒了,惊叫一声,神情恐惧极了。一看是三娃子秀气的面孔,马上安静下来。

红妹看看周围没人,“好哥哥,求求你,一定救我!你叔的钱我会还的,我爸妈知道了一定给你们钱。救救我吧……”红妹爬着给三娃子磕头,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别出声,俺答应你了。这几天俺想办法,你最好先听他的话,哄着俺叔高兴了,不欺负你就行。他有时太暴躁,你会挨打的。俺晚上又不能在这里住。你要想办法稳住俺叔叔啊。”三娃子让她坐好,然后出去招呼根子叔和爹爹了。

在炕上安顿好饭菜,根子叔和三娃子爹开始高兴地喝酒吃肉,红妹在旁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碗筷。

三娃子往红妹碗里夹肉,“他们喝他们的酒,咱们吃咱们的……哦,你的衣服,你的衣服太单薄了,让俺叔去平城给你买衣服!”三娃子忽然看到红妹穿的衣服实在太单了。

“……有了!女娃子有救了!”三娃子盯着红妹的红马甲心里想到了一个办法。

“根子叔,你看看她,穿的多单薄呀,你给人家买新衣服吧,要去平城大商场买!哈哈,女娃子就爱漂亮衣服穿,那样她就高兴了吧!”三娃子给红妹使眼色。

红妹一下子抬起头,极力地望着三娃子兴奋的表情。她隐隐约约想到了三娃子的意思:去平城买衣服也许是个逃跑的好机会!

红妹慢慢地拿起筷子,端起了飘着香气的一碗刀削面。

“好!吃了,吃了!能吃饭就好!新媳妇嘛,哪能没有新衣服,再穷俺也给她置办新衣服!不能丢人嘛,就去平城大厦买!”根子叔忽然笑着咕咚一口酒下肚。

三娃子看到红妹还在一边抹眼泪一边慢慢吃饭。

红妹忽然转过头看到三娃子在笑,也会意地苦笑了一下,低了头。

根子叔和三娃子爹连吃带喝闹腾了半个下午才收场。

三娃子一边收拾锅碗,一边寻思这个女娃子晚上去哪里住。

红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几次努力站起来都不行,动一动就钻心地疼。“这个样子咋逃出去呢?!”她想,“这个叫三娃子的也不知是不是真心帮她?他们是一家亲,他怎么会帮我?不会是骗我,哄我留下来给他叔当媳妇吧……”

三娃子爹跳下炕,向根子叔摆摆手,示意不要惊动那个睡着的女娃子,然后摇摇晃晃出去了。根子紧跟着下了地,出去送三娃子爹。

三娃子正好回来收拾剩下的碗筷,等他们出了院,突然从怀里拽出一把菜刀,用一块毛巾包着。

他赶快推醒了红妹。红妹看着那把刀,哆嗦一下,“干啥?干——”红妹差点喊出来。

“你先把刀藏起来。你今天得住在俺叔家啦!估计俺也带不走你,俺叔喝了酒,会跟我打架的。为了安全,俺给你把刀,到时候你吓唬他就行,俺叔面上粗暴,到时不管咋,你吓唬他,他肯定不敢动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走不了路,你先歇上一段时间,往远想想。你要信俺,帮你是有原因的,俺看不下去,以后告诉你为啥?好不……”三娃子说完把刀藏在红妹背后的被子下面。

红妹疑惑地看着三娃子温和的眼神,似乎那许诺是真的。“看来这些日子得靠自己啦!……”红妹似乎很无助地低下头。

根子叔一进门,“嗨,三娃子,收拾完没?这里没你的事啦,该回家啦!俺要睡一会儿觉了。哈哈--”

“好啦,俺也该回去歇歇了。根子叔,要好对待人家,毕竟人家才那么大,你要动粗,到时候出了人命,那时候公安就不会放过你啦……她的腿估计伤的不轻,可得养上一段时间呢。”三娃子往外走,扭头看了看红妹,她低着头,膀子颤动起来。

11.

在去龙城的铁路线上,车窗外闪过一个个村庄,每隔一段时间汽笛就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红妹从回忆中醒过来,望着对面憨厚微笑着的青树,不好意思的抹了一下鼻子,紧接着快速地扫视了一遍周围的车厢。人来人往,脚下有规律的颤动着。

“没事,我随时可以帮你报警。对,后来你没事吧,怎么逃出来的?!……你要不想说,我就不问啦。”青树被女孩子的遭遇震惊了,他想知道更多的细节,又怕问到女孩子不愿说出来的更坏的遭遇。

“就在那个叫三娃子走了的当天晚上,我吓坏了,以为那个老男人肯定不会放过我。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哪!大概喝的太多了,三娃子走了,我听见他嘿嘿笑,没敢睁眼。他竟然睡着了,一夜没事。”红妹叹了一口气就沉默了,低着头看自己的一个手腕。手腕上有一道一寸多长的疤痕,凸起来,红红的。

“手腕咋的?伤着了啦?”青树顺着红妹抚摸的手指缝看到了那疤痕。

“我上车看到你的一刹那,就感觉你是个好人。大哥,我也不瞒你。为了不被欺负,有一夜我拿出了三娃子给的刀。那个老男人趁我睡着,差点扒开我的衣服。我没睡踏实,每天夜里攥着刀睡觉。看到刀,那个老男人趁我没注意,打了我一耳光……我一刀拉了自己手腕一下。那老男人吓坏了,赶紧退后大喊大叫救命……用的劲儿太大,流了不少血,我反倒不害怕了……死就死吧……老男人说不敢了,用毛巾给我缠住手腕,跑出去叫来那个村医给我包了包,过了十多天就结疤了。老东西再也没敢动我,开始好吃好喝的待我。等腿能走路了,我偷跑好几次,都给人认出来了。大概是我那红马甲太亮的原因。三娃子是个好人,帮了我好几次,没成功,差点被他根子叔拿铁锹劈了。唉,日子过得死去活来的,还好,跑出来了,还是要感谢三娃子!”

“好险哪!”听着红妹讲这些事,青树手心里捏出一把汗。

“三娃子咋就不向着他叔叔呢?还有那么一大笔血汗钱没了。后来他又帮你了?!”青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矛盾的事情。

红妹又看看四周,捂住自己的手腕。

“最后一次逃跑,还是三娃子的主意。他好几次劝我要说好话,不要惹他叔叔生气。我都听了,这才熬过五六个月,就像过了几十年的感觉。他告诉我村里好多事情。就在我被卖到村里的前一年春天,有三个女孩子也被黑社会人员卖到那里。有两个从了,有一个还生了个男娃;另外一个最惨,被男人失手打断腿,治了好久,不知咋的得了坏血病死了。出殡那天也没举行啥仪式,悄悄地把人埋了,那男人心痛的那万把块钱,最后竟然疯了!三娃子说他去凑热闹,拨开人群亲眼看到死了的女娃子一只胳膊从蒙着头的被子里长长伸出来,紧攥着的拳头伸出一个食指,好像指着三娃子的眼睛。三娃子说他常常做恶梦,梦见那指头戳向他的眼睛……好可怕!”

红妹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青树感觉太可怕了,想不到朗朗乾坤大世界还有这么悲惨的事情发生。

红妹擦掉眼泪继续说,“三娃子说,他实在忍受不了那个女孩子的死状,怕我也会被折磨成那个样子……唯一就是感觉对不住根子叔的那些血汗钱,犹豫了好长时间。后来终于说动了根子叔,让根子叔带我去平城大厦买新衣服,哄她叔准备结婚;唉,三娃子偷偷塞给我二百块钱,说只能帮我这些了,能不能补回他叔的损失,就看我以后的良心了,唉……我给三娃子跪下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跟着那个老男人根子高高兴兴的去了平城。老男人根子看我第一次高兴的那么厉害,像是天晴了!他高兴的是她要娶媳妇了,我高兴的是我就要逃出魔窟般的村庄了……但是根子还是特别的戒备,怕我跑了,一分钱也没给我。我也没要。大概真是放心了!”

“商场是个逃跑的好地方,人来人往跟赶集过庙会似的,稍不注意我就能跑了!……就在买好衣服他交钱的时候,我转身跑出去了,没敢走电梯,从拐角过道楼梯拼命地跑到大街上,一辆写着出租车字样的小车正好一下子停在我身旁……我极力平静自己的神态,说着生硬的普通话,说去平城火车站……”

“我紧张极了,买了去龙城的火车票,找一个拐角处等了一个小时,挤在人群里,那时就开始注意你了……”说到这里,红妹开始脸红了,看着青树一副全神贯注又惊讶的样子,好像还没听够。

“哦,没了?!”青树忽然看到红妹直直地盯着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这样吧,以防万一,我领你去找乘警说明情况,让他们保护你!”青树站起来,红妹也站起来了。

“能信得着吗?!我怕,怕……”红妹开始犹豫。

“你看看我的证件。”青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蓝皮证件,递到红妹手里。

“记者证!?你,你是记者!”红妹笑了,点点头把证件还给了青树。

青树让红妹走在他的前边,不断巡视周围的情况。

他们远远地看到前边那节车厢人群在晃动,前面有一个警察和一个列车员在喊着查票。

12.

当青树和乘警简单地说明红妹的情况后,乘警很惊讶,抬头察看了一下周围来回活动的人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红妹憔悴的样子,“那人没跟来吧!?姑娘,你的身份证呢?请跟我到餐车做一下记录。”

红妹和青树跟着乘警向餐车走去。

“身份证?!我的身份证被那些人拿走了,我也找不到他们。叔叔,可不可以让这位大哥帮我做个证明。”红妹有点着急。

“可以吧!看着挺机灵的小姑娘,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乘警回头看了一眼红妹,加快了步伐。

这个时段餐车里空荡荡的。

“首先给你说明,我这是值班情况记录,不能作为报警记录。我们这里只能护送你到站下车。我给你联系一位警察家属在龙城车站的家庭旅馆,可以保证你的安全。有这位记者同志陪同你,我看人家也是好心帮你,你就放心吧!”这位警察很郑重地看看青树,又看看红妹,继续说,“你的目的是尽快回到家里。在龙城站明天中午有一趟去往成都的客车,今晚要提前购票。进站前的时间最好待在旅馆里,当然记者同志如果有空陪你,最好能送这个姑娘安全上车。”

乘警看了青树一眼,目光里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我没问题。我会帮到底。谢谢您给予关照!”青树上前去握乘警的手。

乘警赶紧站起来,“你不会把这件事见报吧?最好不要见报,那样影响不好啦,而且我们只是提供应该的帮助,不能够帮她抓骗子,很遗憾的。”

“您知道,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我倒是想报道呢,领导还不一定批准呢。不会的,您放心吧…”青树握住了乘警的手,顿了顿,相对一笑。

“下车前你们就在这里歇着吧!我还有任务,不好意思不能陪你们了!”说完,乘警拿着记录本出去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列车终于停在终点站龙城车站。

按照乘警提供的地址,青树陪着红妹找到了那家说是警察家属开的旅馆。就在这离车站不远的平房区,一条小巷里一家挨着一家都是小旅馆,不断有人出出进进。这是一家庭院式的“平安旅馆”,门口一位穿着没有肩章的制服的妇女笑着观望巷子里行走的人,不时喊着“铁路旅馆,啊——放心旅馆—啊—安全啊——”。

“阿姨,我们住店。我们就是车上刚才乘警介绍来的,有点特殊情况,请你照顾一下!”青树赶紧向这位妇女打招呼。

“没问题,进来吧!俺家派出所上班的老头子来电话了,说是有个落难的小姑娘来,你就是那个记者吧,看着挺斯文的。快,快进!”这位阿姨警惕向周围看看,赶紧领着我和红妹进了登记室。

“你们不要出去,吃的喝的这儿都有!车站小旅馆很乱的,打架的,干坏事的太多了,公安也管不过来。”

听了阿姨说的话,红妹脸色变了,盯着青树的眼睛,一副极度恐惧的样子,紧紧地靠向青树这边。

“没事,别怕,咱们不出去就是了!”我赶紧安慰她。

“小伙子,你住单间吧?让姑娘住我家,一会儿吃晚饭。这样安全,明天保证送她上了回家的车。”阿姨征求青树的意见。

“听阿姨的。这样更好!太感谢您了!房费一分不少您的。”青树非常高兴,想不到阿姨会给予红妹特殊照顾。

“说啥呢,给不给都行!老头子说你是记者,咋能不照顾呢!是吧,大兄弟!”

“可别,阿姨。您和家人已经帮了大忙了!”

阿姨最后还是不好意思的收下了住宿费。

红妹留在了阿姨的房间,愣愣地望着我。我摆摆手就去找自己的房间了。

“乓—”一声把青树从睡梦中惊醒了,门被推开了!啪一声有人打开了电灯开关。原来是两个带红袖章的小伙子闯进来,还瞪着眼睛,“起来!起来!查身份证!就你一人吗,快点!快!”

“不敲门你们就进来了!?干啥的你们!”青树揉揉眼睛,一下子睡意全无。

“联防的!少废话!拿证件来!”其中一个大个子恶狠狠地喊。

“等一下!”青树爬起来找到上衣,拿出记者证,打开了让他们看。

大个子马上双手一拱,“对不起了,兄弟!怎么住到这种小地方来了!对不起了,例行公事,找人的,找错了!”

“找错人了!?找谁?请给我看看你们的工作证!”青树心里一惊!

“不必了!兄弟,我们错了!”大个子陪着笑脸。

“你们和这家店老板打招呼了吗!?”青树看到大个子一只手腕上纹了一个青色的龙头,不由得担心起来。

“没有!不要多事!兄弟!”青树看到大个子攥紧了拳头,又瞪起了大眼睛,边说便拉着后面的小伙子小快速地消失在门外了。

青树赶紧穿好衣服,出了屋子拐了个弯,向亮着灯的值班室小跑过去。

青树敲敲窗户玻璃,“谁?!等等啊!住宿吗?”一个穿着绿色制服花白头发的中年男人坐起来了。青树赶紧推开门进去了。

“大哥,刚才有两个好像是联防的查房,您没听见吗?我带来的姑娘住您家了。”

“没呀,啊呀,刚才迷糊了!”那人挠着头发,“你是哪屋的?哦。您就是平城过来的记者,对不住了!”

“两个小伙子恐怕来路不正,他们不会是找事的吧?!”

“这片儿有几个愣头青,经常捣乱,弄几个小钱儿喝酒。别怕,他也不敢怎么样,咱也不惹他,为了生意,你说是吧,都在社会上混的……”

“那姑娘没事吧,别在大哥这里出啥问题?”青树盯着这个穿着制服微笑的中年人,感到不安。

“没事,没事!我保证!”那人看出了青树的担忧,“再怎么我也不能不给列车长面子,我的生意还是靠他们介绍来的呢!”

“好吧,明天再说!”青树怀着一种不安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青树躺在床上,偶尔会听到附近车站列车开启时或进站时长长的汽笛声,心里不断念叨:“但愿她今夜平安无事,天快点儿亮吧!”

13.

“喂!大兄弟!该买票去了!”阿姨敲门了,天亮了!

等青树穿好衣服出来时,阿姨拉着红妹的手已经站在门外了。

红妹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红扑扑的小圆脸,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满是笑意。青树一下子感觉到心里松懈了好多。

“阿姨,再见了,我们去买票了!顺便去过逛逛街吧!”红妹主动走过来,挽起了青树的胳膊。

“走吧!”青树不好意思的笑了,想甩开她的一只手。

青树和红妹并排着走出院门,阿姨在后面跟着。

“以后有机会了,还上阿姨这儿住着,包你们放心……”阿姨在后边小声嘀咕,“真像是一对儿,这哪里,哪里像是逃难。今儿天气好,去车站照个相吧!现在可流行呢。”

青树感觉自己的脸一阵热,心里感觉到太不好意思了,悄悄瞅了瞅正往前看路的红妹。她正微笑着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好像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什么。

走进车站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老远就可以听到车站播音员提醒旅客进站的声音。红妹突然抓紧了青树的胳膊。青树感觉到她又陷入了紧张中,“没事的,人多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到处都有警察走动呢!”青树小声提醒红妹。

红妹的手越抓越紧,那种完完全全的依赖感涌进了青树的胸膛。青树恍惚间出现了一个念头:红妹就像是自己的小妹妹或是女朋友吧。但马上青树就开始警告自己:不能有任何的想法,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安全地把红妹送上回家的列车!

青树挺挺胸膛,拉着红妹的手快步走向售票厅窗口。一条条长龙似的买票队伍出现在青树和红妹的面前。青树故意把红妹推到自己的前面,自己手里攥好了一百元纸币。

红妹突然扭回头,目光露出很坚决的神态,“哥,用我的钱吧,你已经为我破费了那么多”说着,红妹就把一张百元纸币往青树外衣口袋里塞。

“不行,你路上还要用,到了成都,你转车还要用钱呢!你要这样,我就不高兴了!”青树一下子推开红妹的手,似乎要恼了。

红妹缩回手,看看周围。有几个人开始往这边看过来。红妹赶紧转回身子,紧紧靠着青树的胸膛。“这时,那个老男人不会出现在这里吧!?”红妹心里突然蹦出了这样的念头,心跳开始加速。

青树看着红妹不自然的举动,知道她又紧张了。“如果这时候追她的人出现了……”青树也开始紧张。

过了半小时,青树终于为红妹买到了回家的票。那个时代的龙城到成都的特快车票恰好整整一百元,相当于青树月工资的三分之一,即使那样青树也没想到过后悔或是心疼钱的念头。

青树把车票交到红妹手上的时候,红妹低下头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相信那是真的了!突然仰起头,伸出双手,冲向青树那看起来很结实的胸膛……青树懵了,一股热流传遍全身,两只胳膊不由地张开来,红妹紧紧地抱住了青树。过了好一阵儿,青树的两只胳膊还一直保持着张开的姿势。

“好,好了,咱,咱们去逛街吧!”青树垂下手臂,拍拍红妹的肩膀。红妹红着脸抬头,炽热的目光望着高大的青树。青树这才发现自己比红妹的个子整整高了一头。红妹黝黑的头发散发出一阵阵香味,这香味在这一瞬间几乎把青树醉了过去。

“嗯嗯。”红妹仰起头,慢慢离开青树的胸膛。红妹温柔的目光射进了青树一颗嘭嘭乱跳的心。

在龙城的五一广场上,有蹒跚学步的小孩,有互相搀扶行走的老人,有洁白的耳边飞舞的鸽子,有大片大片的绿色草坪,阳光温和的洒满草地,洒满人们微笑的慈祥的面孔……青树和红妹牵着手,像恋人般的到处徘徊。

红妹鲜红的马甲被紫色的秋衣衬托的无比显眼。青树心里想:“自己长这么大,破天荒头一次被女孩子拥抱,多亏这是城市街头,要是在老家,恐怕羞得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拍照吧!留个纪念!你俩这么般配,旅游的吧,不能白来,来!拍一个”一个头戴着遮阳帽的女子突然站到了青树和红妹的跟前,笑嘻嘻的,还没等回应,就咔嚓一下按下了快门。

红妹回头看看青树的眼睛,青树也看她。

“那就照吧!可是你也不说价钱,这样合适吗?”青树笑着对那女子说。

“十块钱,包你们满意!你们俩多好啊!走,到草坪上去,摆个漂亮温馨的POST!”那个女子一手端着相机,一手摆出“V”形。

青树和红妹被那女子几句话说得有点晕,莫名其妙的就同意了。

两人跟着那照相的女子走向一大块草坪中间,任凭那女子指点摆弄。红妹好像也不反对。那女子让青树半躺着,面向她一只手托在草地上,同时把红妹拉过来,让红妹坐在青树的胸前,两腿斜着出来,正好是青树像恋人一样拥着红妹的情景,红妹上身的马甲鲜艳的红色把青树的脸都映红了。手握相机的女子眼神里露出满满的羡慕。

在咔嚓了十多次后,端着相机的女子笑嘻嘻的开口了,“一共十二张,是十寸的彩照,一百二十元整”。

“啥?!这么多!”红妹捂住了嘴,一下子没了笑容。

“不对吧,我们平时才五块一张!”青树急了。

“我开始就说过了,十块钱!”那女子笑眯眯地提醒青树和红妹。

青树怔住了,“这样啊,哦,算了……也对!”

“你们出来也不在乎这点钱吧!再说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的美好纪念,是吧?大哥!”那女子笑着看青树,似乎知道青树为了面子也会同意付费。

青树不再争辩,赶紧把钱给了那女子。

“给你张票,就在前边过了马路对面天龙照相馆,一小时后取照片!祝你们玩的开心愉快!”那女子递给我一张单据,转身就开始吆喝起来。

青树马上拉住发呆的红妹,“高兴点儿,那点钱不算什么!咱们这次也是缘份儿,留个纪念吧!中午你就要回家了!”

“嗯嗯,谢谢你,哥!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14.

青树一直陪着红妹进入车站广场。

人群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红妹抓着青树的手紧紧不放,不时地四处张望。

青树赶紧安慰她:“没事了,即使他们追来,这儿是封闭候车厅,有警察巡逻的。”

“我怕!越是这个时候,越怕他们出现……”红妹满面忧虑,极度不安。

就在快靠近去往成都的候车厅大门时,红妹突然蹲下来,捂住了脸。

“怎么了?!不舒服吗?”青树也赶快蹲下来。

“我看见前面两个人特像一道疤和大胡子……”红妹从手指缝里嘟囔着,马上又站起来往旁边楼梯口跑去,把青树留在了原地。

“不能跑,不能——跑!”青树站起来追过去。

红妹蹲在一个墙角处,捂着脸缩成一团。青树站在红妹跟前,四周看看,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对面走廊来回穿梭的人很多,也没有乱跑的人。这个楼梯拐角处倒显得很安静。

“在这里待一会儿也行,你别紧张,一会儿上了车就好了。”

青树想,这半年多的残酷经历已经深深地伤害了红妹。要想治愈她心灵的伤疤,除非在以后拥有了安全感或者平静而快乐的生活。

半个小时后,青树陪着红妹随着人流检票进站了。

就在踏上列车入口铁梯的那一刻,红妹转过头来,使劲儿向站台上的青树招手。红妹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眼睛里炽热的泪水让青树的面孔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

红妹想喊出来,人流快速向上涌动。

那鲜红的小马甲和泪眼婆娑的笑脸一下子消失了……青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久久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车厢口涌动的人流。

列车缓缓启动,一声长长的汽笛声之后,青树感觉整个大地开始有节律地颤动,忽然看到一块移动着的车窗,里面紧贴着一张笑脸,一只手不停地挥动,然后慢慢地远去了。

青树轻松地走出车站,挺了挺胸膛,突然发现阳光无比的温暖和耀眼。在车站广场的不远处,青树远远望去,一条宽阔的东西大街伸向这个城市的高楼林立的西方。

望着街上相互交织如河的车流人流,青树想:茫茫人海,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在上演着,自己犹似微尘一粒……

15.

后来青树在龙城停留了两天,完成了一个学术会议的采访任务。

返回泉城之后,青树把这段触动内心的经历写进了日记,并一直牵挂着红妹是否顺利返回到父母身边。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下班时门卫老大爷交给青树一个白色的信封。青树看到寄信人是成都市某制衣公司苏红妹,字迹柔和流畅,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就在门卫边上小心翼翼撕开了信封口。

“大哥:

你好!我安全回到家里了。

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家里。妈妈和爸爸都气坏了。我和妈妈互相拥抱着整整哭了一上午。爸爸在我们村镇派出所报案了,到现在也没有结果。还说那两个女孩子也没找到,家里人到处撒开人马去找了。但是村里仍然有女孩子不断下广东去了。回去后我整整躺了一个星期,把爸爸妈妈吓坏了。后来,我一个亲叔叔把我带到了成都一家服装公司。我学会了操作电动缝纫机,开始挣工资了。我非常高兴我可以自食其力了。在我们这里,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差不多都去广东了,我也想去,有过这一次教训,爸爸妈妈不允许了。我心里有自己的梦想,一直想赚钱,都说广州、深圳钱好赚。有人说我钻钱眼儿了,活该被骗。我非常伤心,也想不通,难道想赚钱也错了吗?

咱们照的照片爸爸妈妈也看了,他们说世上还是好人多。

我衷心地祝愿你工作愉快!也渴望有机会能再见到你,你是我心中最好的大哥!有一首歌,我非常喜欢听,我把歌词抄下来送给大哥:

在我心中 曾经有一个梦

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灿烂星空 谁是真的英雄

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再没有恨 也没有了痛

但愿人间处处都有爱的影踪

用我们的歌 换你真心笑容

祝福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

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

不经历风雨 怎么见彩虹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把握生命里每一次感动

和心爱的朋友热情相拥

让真心的话 和开心的泪

在你我的心里流动.........”

看到这里,青树眼睛湿润了。

“她是多么纯情的一个女孩子,有理想有抱负,赚钱,赚大钱没有错!错的是这个社会的一角道德与良心的缺失。祝福你,红妹!平安一生!”青树下午就给红妹开始回信。

青树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年是一九九五年,那时他还是单身,和红妹来来往往的信件有二十多封。第二年他在泉城有了女朋友,信件来往渐渐少了,后来红妹也知道青树快要结婚了。青树的女朋友曾经看遍了红妹所有的来信,有同情有感动,但还是悄悄撕毁了青树和红妹那张温馨的合影彩照,同时把红妹所有的信件连同深深的念想化为了灰烬……

在换了一次工作地址后,青树与红妹终于音信全无。

在以后风风雨雨的婚姻岁月里,青树脑海里偶尔会闪现出红妹的笑脸和那红艳艳的马甲,心隐隐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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