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我带着学生们一起阅读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我发现,只要专注地读,你会发现其中居然有那么多珍珠。一本书从头读到尾,我的圈点勾画也从头持续到尾 。阅读的过程,竟然成了自己思想感情起落的过程,那种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小说的主题思想、人物塑造、情节发展等方面都堪称典范,在阅读过程中,我也曾一度为之心潮澎湃。但我却更喜欢她的语言,尤其是情节发展到一定高度时,那水到渠成的议论性语言,真正是美不可言、妙不可言!每当读到这样的句子,我都忍不住拍手称快 ,甚至大呼过瘾,有时也会因之而心中发堵 ,眼中含泪。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艺术家才能创造出来的语言啊!
让我来随手列举一些吧!
“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着;教些什么顶混账的东西管着。
“钱是一切,说不着什么脸面,哪叫规矩。
“卖力气挣钱,不是奴才。
“什么也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
以上几条选自第七章。这一章讲的是祥子终于在曹宅拉上了车,暂时摆脱了虎妞的一再纠缠。但是他心里不痛快,有一次因为走神,不小心撞上了堆在路上的补路的石块, 跌伤了曹先生,摔伤了自己,也把曹先生的车摔坏了。他一番懊恼,主动提出辞职,也不打算再要工钱。但是,他心里对自己的工钱又特别心疼。在得到曹先生一家谅解之后 ,又自我谅解,从而便有了这些关于钱的论述。
这些论述,透露出祥子为买车而表现出的对社会简单的认识以及自私自利的一面。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些论述有很深刻的社会意义。
我们继续来欣赏吧!精彩的还在后面呢,多得很呢!
“生命就是且缓一口气再讲,明天,再说明天的。” 这句话出现在第八章,它不是说祥子的,说的是那些借高利贷的人,其中就有高妈(教祥子放贷的那个精明的寡妇)那死去的丈夫。你发现了吗?这句话有多么强大的概括性啊?在那个年代里,哪一个贫苦人不是这样做的呢?人活在世上,谁又不是这样的啊?
“钱这个东西就像戒指,总是在自己手上好。”
你瞧瞧吧,多精妙的比喻,多精辟的议论!这句话同样来自第八章。
第九章里,有这样一句话,“不认命,就得破出命去”,这是祥子在意识到自己掉进虎妞设的陷阱里之后的心理活动,他准备鱼死网破不听虎妞的话,不赴刘四爷的寿场。这句话难道不可以给我们的人生以某种启发吗?
第十章结尾,祥子在发现自己终于没法摆脱虎妞之后,终于认命了,他决定接受虎妞了,他这样在心里自我安慰:“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别人。” 虽然这是一种自我妥协 ,但谁又敢说这句话说的不是真理呢?那些总是趾高气扬小瞧别人的人,你们大概还没有看透自己的模样了吧?
“乱世的志士往往有些无赖。
“面子,在中国是与革命有同等价值的。
“镇定并不能——在乱世——保障安全。
“下狱是做要人的一个资格。
“人比法律更有力。”
这几条摘自第十二章,议论的来源是曹先生和他的学生阮明,尤其是阮明——一个 “胸怀大志“却考试不及格的“有志的青年”。这些句子中更多地流露出老舍先生对时局,对社会的一些讽刺之意。
如果你不累,我们继续来;如果累了,你歇会儿再看。
第十三章说祥子又回到了人和车厂,但他心里堵得慌,表面上埋头做事,实则是强打精神,他想利用疯狂做事来把自己累趴下,好去闷睡。这时候,老舍先生这样写,“把夜里的事交给梦,白天的事交给手脚,他仿佛是个能干活儿的死人。” 你好好读读前两个短句,你不觉得我们有时候也需要这样吗?
第十五章,“一个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鸟,自己去打食,便会落到网里。吃人家的粮米,便得老老实实的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祥子与虎妞成亲以后,处处受制于人,没有一点尊严,这是他的心声,也是许许多多同样命运的人的心声。
第十七章,“钱在自己的手中,势力才也在自己身上”,“钱有花完的那一天,人可是也不会永远活着”。虽说已是一家人,虎妞对祥子还是留着一手,忒精明,不愧是刘四爷的虎女!还是钱,钱,钱,从古到今,钱繁华了人间,也污染了人间。
第十八章末尾一段,“一场雨,也许多添几个妓女或小贼,多有些人下到监狱去,……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祥子在暴雨中拉了一趟车,已经给折腾得半死,却没多得一分钱。大杂院里的穷人更在雨中遭了难。若不是生活如此,又哪里会去埋怨一场雨?从此以后,若再遇雨,我再也不敢轻易说它美丽。
第十九章, “ 道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在入棺材以前总是不断希望着” ( 病中 祥子的想法), “ 死是最容易的事,活着已经是在地狱里。她不怕死,可也不想死,因为她要做些比死更勇敢更伟大的事”(小福子悲苦而又顽强的心声),“最伟大的牺牲是忍辱, 最伟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 ” (面对虎妞的一再刁难,小福子心痛之后,准备反抗,这一来,居然使虎妞没了主意),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虎妞难产而死,难道不是庸医误事、迷信害死人的吗)。
关于小福子的一些论述,是我最喜欢的。她的牺牲精神,她的反抗意识,她的纯洁,她的善良,不仅在具体的描述中,也体现在饱含情感的论句里了。
我最喜欢的句子在这里,第二十章,“悲哀中的礼貌是虚伪”,“女子的心在羞耻上运用着一大半”,“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 ‘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
在读者眼中,祥子与小福子是多么好的一对儿好人,当一切水到渠成,我们多么希望这两个人能走到一起,最终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啊!但是,我们都失望了,在祥子眼里,小福子虽好,更多的确实拖累,她那个不成器的父亲,两个未成年的弟弟,这些对祥子来说,想想都要打寒战的。我们不能怪祥子自私,我们对小福子的同情也没用,因为那是一个让人无语的年代啊!
此后,祥子走起了下坡路,一步步走向了毁灭。再来看最后几句话吧!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
“懒,能使人脾气大。
“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
“疲乏后的安息是最甜美的享受。
“ 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
“干苦活儿的人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
“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
“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
“乱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自欺。
“懒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并立,一切可以换作金钱豹都早晚必被卖出去。
“为金钱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钱;忠诚不立在金钱上。”
句句深刻,句句扎心!